陳康祺在《郎潛紀聞》中對李馥的藏書事跡有如下記載:“李中丞馥,撫吾浙時,收書極富,一時善本齊入曹倉,每冊皆有圖記,曰‘曾在李鹿山處’,后緣事訟系,群書散逸,人以為印文之讖,然亦達已?!?br /> 明清時期,江南藏書最盛,李馥任浙江巡府,如此高官,在當?shù)厥諘斎蛔顬楸憷?,故對其藏書情況,陳康祺在文中以“極富”二字來形容,并且說當?shù)爻霈F(xiàn)在市面上的善本基本上均歸李馥。而陳康祺還特意點出李馥有一方藏書章的章銘為“曾在李鹿山處”,而鹿山為李馥之號,亦此可見,李馥對藏書頗為達觀,有著曾經(jīng)我眼即我有的灑脫??上В髞硪驗樯婕肮偎?,使其所藏大多散失了出來,而散出的原因,陳康祺則說乃是因李馥的這方藏書章:既然是“曾在”那就是過去時,其潛臺詞即現(xiàn)在已歸他人所有,這就是今人所言的不幸言中。
其實有不少的人都刻過類似的章文,比如大藏書家周叔弢就有一方“曾在周叔弢處”,雖然寒在堂的舊藏大多歸了公館,但若以私家藏書論,到如今,哪個大藏書家的舊藏之物不是基本上都在公共圖書館呢。因此,印文之讖這種說法,并非李馥獨有。更何況,李馥的藏書章并非僅此一方,王長英、黃兆鄲編著的《福建藏書家傳略》中轉(zhuǎn)引了記者林秋明的考證,該文中提及現(xiàn)存于福建師大圖書館李馥的《居業(yè)堂詩稿》清稿本中,就鈐有多方李馥的藏書?。骸扳j有李馥的藏書印章不僅有‘曾在李鹿山處’,還有‘鹿山李馥’、‘信天居士’、‘居業(yè)堂’、‘過眼云煙’、‘不貪珍寶’、‘生事不自謀’、‘舍書百不欲’、‘書魔惑’、‘見客惟求轉(zhuǎn)借書’、‘福州李二使’、‘官貪心其安’、‘筆山閣藏書記’、‘玉融翰墨’等印章。”
《硃批諭旨》 清雍正十年至乾隆三年內(nèi)府刻朱墨套印本,簽條有李馥之名
然而陳康祺的所言頗為后世所引用,大多人忽略李馥其他的藏印,專點出“曾在李鹿山處”一印,而我亦有一方“曾在韋力家”,然我卻并不擔心印讖之說。我最為欣賞藏書家孫文川的那方長達170字的藏書印,而該印我以往誤作他人所撰,故今于此將該印全文引用如下:
寶翰垂千秋,人無百年壽。
展玩聊自娛,豈計收藏久。
我聞唐杜暹,撰銘書卷首。
鬻借為不孝,惟屬后人守。
又聞趙吳興,作詩題卷后。
但禁他室買,戒以棄勿取。
二公誠愛書,而我意則否。
子孫為鳳麟,嗜古意必厚。
我愛彼更珍,搜采成叢藪。
何待我留貽,彼自能尋剖。
子孫若豚犬,壓架已孤負。
摧燒或化薪,棄置更覆瓿。
尤物遭輕褻,貽者執(zhí)其咎。
不如付賞音,什襲重瑤玖。
品題增光輝,益令傳不朽。
由來天下寶,不妨天下有。
但祝得所歸,勿落俗士手。
正如孫文川所言,許多歷史典籍流傳到自己手中,已經(jīng)歷了長達千年之久,而很少有人能夠活過百年,如果這些歷史典籍真的能像藏書家期望的那樣子子孫孫永寶之,那為什么很多書上鈐蓋的藏書印層層疊疊,而后又能到了自己手中呢。這正說明了聚散乃是常態(tài),而有聚也必有散,只要典籍能夠一直流傳下去,何必在意最終到了誰的手中。這也正如孫文川所言天下寶天下共有之,自己心愛的藏書落入不肖子孫之手,還不如流散出去,為愛書人所得,只要不落入俗世之手,就已然是大幸。李馥有同樣的藏書情懷,這正是其值得贊賞之處,用不著以印讖二字來解釋之。
《硃批諭旨》 清雍正十年至乾隆三年內(nèi)府刻朱墨套印本,內(nèi)頁
徐恕在《清稗類鈔》中對李馥藏書亦有記載,其小節(jié)題目為“李鹿山藏書多善本”,可見其藏書水平之高,被后世廣泛關(guān)注。而徐始這一節(jié)的全文為:“泉州李中丞馥撫浙時,收書極富。一時善本,齊入曹倉。每冊皆有圖記,曰曾在李鹿山處?!?br />
這段話基本是抄《郎潛紀聞》中的所載,然而他恰恰去掉了原本出處中的印讖之言,亦此可見徐恕的達觀,以此說明,他并不相信陳康祺所言的印讖。
關(guān)于李馥的生平,乾隆版的《福州府志》中載:“李馥,字汝嘉。福清人??滴跫鬃优e人。任工部員外,轉(zhuǎn)刑部郎中。以治九門提督陶和器獄有聲,出守重慶郡。經(jīng)流寇亂后,田賦無考。馥履畝清丈,侵占弊息。遷河東運使,調(diào)蘇松常鎮(zhèn)道,晉江蘇按察。制府擒治奸民,株連百余人。馥察其冤濫者,盡白釋之。轉(zhuǎn)安徽布政,巡撫浙江。時亢旱,請截漕二十萬,民不知饑。又,漕米例用白糧。馥疏請兼用紅白,民便之。以失糾屬員去任。馥家素封,義所得為,必勇為之。在官以廉慎稱,家遂中落,歸田二十年。借屋以棲,怡然自然。與士大夫文酒還往,年八十余,重宴鹿鳴。又數(shù)年卒?!?br />
這段話主要是記載李馥的政事,由此可見,李是位能吏。嘉慶版的《大清一統(tǒng)志》所載亦是他的政績:“李馥,字汝嘉,福清人,康熙甲子舉人,由刑部郎中出守重慶,郡經(jīng)流寇亂后,田賦無考,馥履畝清文,侵占弊息,累遷江蘇按察使,制府擒治奸民,株連百余人,馥察其冤濫者,盡自釋之,擢浙江巡撫,時亢旱,請截漕二十萬,民不知饑。又,漕米例用白糧,馥疏請兼用紅白,民便之。在官以廉慎稱,歸田二十年,借屋以棲,與士大夫文酒往還,年八十余卒?!?br />
關(guān)于李馥為何惹官司一事,大多資料語焉不詳,李客山在《送李鹿山先生歸福州序》中有如下說法:“鹿山李先生,既解浙撫之任,則寓居吳門。時奉世宗皇帝命偕侍郎黃公協(xié)修松江海塘。先生貸藩庫錢應役,以產(chǎn)入官,不足于償,遂留滯不克歸。今天子即位,邀恩寬免,得起官,而先生且治裝返故里。蓋先生年七十余矣。先生籍閩之福清,為巨族,饒于資。通籍后歷宦,所至攜家困以給食。既解組復多賠累,迨海塘工竣,資磬竭焉。嗚呼!先生可謂窮于宦矣?!?br />
以此可見,李馥原本是福清望族,正是因為他貸款為松江修建河塘而破產(chǎn),在任職之地,為當?shù)刈髫暙I而所貸之款竟然由其個人來償還,以至于讓家族衰落下來??梢娎铕ナ呛蔚纫怨殲榧喝?,但好人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總是令人感慨,好在李馥為人達觀,即使是因公破產(chǎn),他依然能怡然自樂,李客山在《序》中寫道:“先生智識超曠,于祿位升沉不少介意,雖蹈轗軻履艱危,無戚戚之色。在吳門日,嘗終日不舉火,而嘯歌自若,手一編不釋。果一日過先生所,有顧君受基在座,先生顧之曰:‘今日未知何處索米?!?br />
那時的李馥已經(jīng)窮困到連吃飯都是問題,然而他依然能夠看書寫詩,可見他對書是何等之癡迷。而對于他的藏書心態(tài),王長英,黃兆鄲編著的《福建藏書家傳略》中寫道:“李馥在浙江任巡撫期間,留心搜訪流失于民間的善本書籍,一時善本齊入他家。至李馥罷官歸里時,他兩袖清風,箱子中唯書籍而已。他對圖書極其瘋迷,在其詩中多有表現(xiàn)。如‘草滿窗中總不除,囊空抵死欲營書。斯文結(jié)習難消化,多恐前身是蠹魚?!资赘F彌堅,青燈老終矢。’‘閱世冷看三尺劍,齋心靜對一床書?!铕ピ螝v山河,即使是在旅游的途中,他也注意收羅、購買古籍善本?!?br />
然而正史中很少提及他藏書之事,可見藏書在李馥時代并不被官家視為要事,好在《重纂福建通志》中談到了他的藏書之事:“與福州知府顧焯倡平遠詩社,文酒往還,怡然自樂。好藏書,多善本。重宴鹿鳴,年八十四卒?!倍厣n所輯《竹間十日話》中亦提及李馥藏書之富:“李馥,字汝嘉,福清人,郁之弟也。郁五子科甲??滴跫鬃优e人,歷官浙江巡撫,為人和厚謙謹,所至有賢聲,家居藏書甚富,乾隆甲子重宴鹿鳴,年八十四,有《李鹿山集》?!?br />
李馥因家財耗盡,只能長期滯留于蘇州地區(qū),他晚年得到了皇帝的寬宥,再次被起用為官,而此時的李馥年已七十余歲,他只能辭職返鄉(xiāng)。雖然藏書大多已售出,但畢竟還有不少的留存,他將舊藏帶回了家鄉(xiāng)。返鄉(xiāng)之后,李馥重整舊居,又建起了藏書之所,其中之一名曰筆山閣。而關(guān)于他返回家鄉(xiāng)建藏書樓之事,高熔、張美珍在《李馥及其藏書》一文中寫道:
但《中國藏書家辭典》卻稱他“留在吳中14年,游于九仙烏石、南江西峽之間,收羅古籍善本?!币蛔种睿囍Ю?,因九仙烏石,即福州三山中的二山,且“游九仙烏石南江西峽之間”句,原文見沈文《送李鹿山大中丞歸里序》,全句為“一旦仍返故鄉(xiāng),遨游九仙烏石南江西峽之間,樂何可涯量!”
其實對于這件事,葉昌熾在《藏書紀事詩》中引用了沈文愨在《送李鹿山大中丞歸里序》中的所言:“福州李公,弱冠為名孝廉。既仕官西曹,以守法稱。出任憲副于蜀,移轅江左,旋任臬事,晉方伯,開府于浙。解組去官,留滯吾吳十有四年。丁巳夏歸福州。公去家三十年,一旦仍返故鄉(xiāng),遨游九仙烏石南江西峽之間,其樂何可涯量!”
由此序可知,《中國藏書家辭典》中所說的那句話乃是本自此序,只是作者未曾留意這是李馥回到福州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