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估以明刻本冒充宋刻本的作偽手段大凡是:撕去明刻本的序跋,剜改新刊牌記;將書紙染色做舊;加蓋偽印。這種作偽的案例在現(xiàn)存古籍中并不少見,較為典型者如云南大學圖書館藏明刻本《春秋經(jīng)傳集解》。
其紙經(jīng)染色,但未染勻稱,每顯斑駁;在書中前后鈐有明代開國文臣金華人宋濂(1310—1381)及明嘉靖時期藏書名家常熟人楊夢羽(名儀,1488—1560)的印章(因未鈐在卷端,故提供之書影不反映),兩者前后相距百余年,其篆刻與印色卻完全相同,顯然是偽印。當然,最為主要的是該本字體之寫刻較尋常仿宋刻本更差,毫無宋版氣息。由于該本誤以宋刻收入第二批國家珍貴古籍名錄,將來有機會應予以糾正。
而在這里我想著重講的是,版本本身不假、卻鈐有偽印的案例。上海圖書館藏有宋刻本《東觀余論》,在其開卷的《總目》之葉,明代的鈐印有“玉蘭堂”“梅溪精舍”“翠竹齋”“鐵研齋”“桃花源里人家”“五峰樵客”“放情山水之間”“王履吉印”等白文印,還有“竹塢”“江左”“辛夷館印”等朱文印。“王履吉印”“辛夷館印”應當是王寵(1494—1533)之印,據(jù)葉昌熾《藏書紀事詩》卷二言,“鐵研齋”亦王氏印,“五峰樵客”是文征明侄兒文伯仁(1502—1575,號五峰山人、五峰樵客)之?。ㄒ徽f為文嘉之印,未知依據(jù));其余則多為文征明(1470—1559)之印。這些印章的鈐蓋雜亂無序,在葉面中間擠成一堆,大名家如此不講究鈐印章法,不免令人生疑。尤顯突兀的是,晚于文征明、王寵之后項篤壽(1521—1586)、項元汴(1525—1590)昆仲的印章(前者有 “項氏萬卷堂圖籍印”,后者有“項元汴印”“墨林秘玩”),赫然鈐在版匡內右下方、表明率先獲得該本的位置,如果該本曾經(jīng)文征明、王寵收藏,那么同樣不合明清藏書家鈐蓋藏印的習氣。根據(jù)卷末項元汴的題跋,此本乃其兄項篤壽于隆慶二年(1568)所贈予(時文征明、王寵皆已去世),在此之前收藏該本者為華夏,有豐坊嘉靖二十八年己酉(1549)觀于華氏真賞齋之題跋,而豐、項二氏之題跋一字未提該本曾經(jīng)文征明、王寵收藏。進而細審文、王二氏及文伯仁之印章,印色完全相同,當同時鈐蓋,其字形刀法亦出一手;檢上海博物館所編《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載有文征明之“玉蘭堂”印,王寵之“王履吉印”“辛夷館印”,但與此本所鈐者并不相符,尤其是白文“玉蘭堂”印、朱文“辛夷館印”,此本所鈐者明顯有仿刻痕跡。也就是說,這批文、王之印系偽造,而不是后人據(jù)真印鈐蓋。清季葉昌熾因曾受潘祖蔭之聘編撰《滂喜齋藏書記》而注意到這部《東觀余論》,認為文征明、王寵的印章“雜廁不分”,乃是王氏遺書盡歸文氏的緣故。這是說不通的。顯然他未注意到文、王、項諸家鈐印位置的反常及文、王二氏及文伯仁印章面貌的可疑之處。葉氏還提及滂喜齋另有元本《揚子法言》之鈐印與《東觀余論》相同,且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所藏兩家之書也有類似情況(詳見《藏書紀事詩》卷二)。過去不曾在意,此番引起了我的興趣。
宋刻本《東觀余論》
今“元本《揚子法言》”不知所蹤,茲就案頭所備參考之書粗事檢覽,鈐有類此文、王偽印者尚有: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廣韻》、宋刻本《管子》(常熟瞿氏舊藏)、宋刻宋元遞修本《沖虛至德真經(jīng)》(常熟瞿氏舊藏)、宋慶元六年(1200)華亭縣學刻本《陸士龍文集》(該本卷端所鈐“趙子昂氏”、“唐伯虎”兩朱文方印亦頗為可疑,但與文、王偽印並不同類)、 宋臨安府陳宅經(jīng)籍鋪刻本《朱慶余詩集》、元大德八年(1304)丁思敬刻本《元豐類稿》、元延佑七年(1320)葉辰南阜書堂刻本《東坡樂府》,遼寧省圖書館藏宋紹定六年(1233)臨江軍學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上海博物館藏宋刻本《杜工部草堂詩箋》,上海圖書公司藏宋刻本《監(jiān)本纂圖重言重意互注禮記》,臺北“國家圖書館”藏宋末積德堂刻本《慈溪黃氏日抄分類》、宋紹興間刻修補本《歌詩編》、宋咸淳九年(1273)刻配影宋抄本《百川學海》,臺北“中研院”史語所傅斯年圖書館藏南宋臨安府陳宅書籍鋪刻本《李群玉詩集》《碧云集》、宋咸淳九年(1273)刻《百川學海》本《李涪刊誤》,日本靜嘉堂文庫藏宋嘉定刻本《歷代故事》、宋淳熙七年(1180)刻元修本《夷堅志》、元西湖書院刻本《國朝文類》,以及上海圖書館藏宋刻本《附釋文互注禮部韻略》、宋淳熙五年(1178)滁陽郡齋刻本《漢雋》等。
宋刻本《管子》(常熟瞿氏舊藏)
宋慶元六年(1200)華亭縣學刻本《陸士龍文集》
元大德八年(1304)丁思敬刻本《元豐類稿》
宋紹定六年(1233)臨江軍學刻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
宋刻本《杜工部草堂詩箋》
南宋臨安府陳宅書籍鋪刻本《李群玉詩集》
那么,這些偽印究竟鈐蓋于何時呢?在我看來,應當是在清初大藏書家季振宜的生前或身后售書之時——因為上述所有版本都曾經(jīng)季振宜收藏。至于鈐蓋偽印是季氏本人抑或其后人或書估所為,以我的直覺,不太可能是季氏,因為他畢竟是內行,怎么會不講法度將這些印章亂蓋一氣?而這些印章并非出現(xiàn)在所有季振宜收藏的宋元本之上,于是想到有無這樣一種可能:凡無偽印者,散出于季氏生前;鈐偽印者,售出于季氏身后。作出如此推斷并非想當然,因為在臺北“國家圖書館”所藏錢謙益原輯、季振宜重編的《唐詩》稿本上,竟然也出現(xiàn)同樣的“玉蘭堂”白文方印。
倘若是季氏本人所為,實在太不可思議了。然而,有些問題不是一下子能找到答案的,甚至將來也很難能弄個水落石出。茲撰寫這篇小文的目的,只是將此在宋元本上鈐蓋偽印的現(xiàn)象揭示而出,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