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吳用智賺玉麒麟　張順夜鬧金沙渡

《滿庭芳》：

通天徹地，能文會武，廣交四海豪英。胸藏錦繡，義氣更高明。瀟灑綸巾野服，笑談將白羽麾兵。聚義處，人人瞻仰，四海久馳名。韻度同諸葛，運(yùn)籌帷幄，殫竭忠誠。有才能冠世，玉柱高擎。遂使玉麟歸伏，命風(fēng)雷驅(qū)使天丁。梁山泊軍師吳用，天上智多星。

話說這篇詞，單道著吳用的好處。因?yàn)檫@龍華寺僧人，說出此三絕玉麒麟盧俊義名字與宋江，吳用道：“小生憑三寸不爛之舌，盡一點(diǎn)忠義之心，舍死忘生，直往北京說盧俊義上山，如探囊取物，手到拈來。只是少一個粗心大膽的伴當(dāng)，和我同去?！闭f猶未了，只見階下一個人高聲叫道：“軍師哥哥，小弟與你走一遭！”吳用大笑。那人是誰？卻是好漢黑旋風(fēng)李逵。宋江喝道：“兄弟，你且住著！若是上風(fēng)放火，下風(fēng)殺人，打家劫舍，沖州撞府，合用著你。這是做細(xì)的勾當(dāng)，你性子又不好，去不的?！崩铄拥溃骸澳銈兌嫉牢疑某螅游?，不要我去?！彼谓溃骸安皇窍幽?。如今大名府做公的極多，倘或被人看破，枉送了你的性命?！崩铄咏械溃骸安环粒叶ㄒプ咭辉?。”吳用道：“你若依的我三件事，便帶你去；若依不的，只在寨中坐地。”李逵道：“莫說三件，便是三十件，也依你！”吳用道：“第一件，你的酒性如烈火，自今日去便斷了酒，回來你卻開；第二件，于路上做道童打扮，隨著我，我但叫你，不要違拗；第三件最難，你從明日為始，并不要說話，只做啞子一般。依的這三件，便帶你去。”李逵道：“不吃酒，做道童，卻依的；閉著這個嘴不說話，卻是鱉殺我！”吳用道：“你若開口，便惹出事來?！崩铄拥溃骸耙踩菀?，我只口里銜著一文銅錢便了！”宋江道：“兄弟，你若堅(jiān)執(zhí)要去，恐有疏失，休要怨我?！崩铄拥溃骸安环?，不妨！我這兩把板斧不到的只這般教他拿了去，少也砍他娘千百個鳥頭才罷。”眾頭領(lǐng)都笑，那里勸的住。

當(dāng)日忠義堂上做筵席送路，至晚各自去歇息。次日清早，吳用收拾了一包行李，教李逵打扮做道童，挑擔(dān)下山。宋江與眾頭領(lǐng)都在金沙灘送行，再三分付吳用小心在意，休教李逵有失。吳用、李逵別了眾人下山。宋江等回寨。

且說吳用、李逵二人往北京去，行了四五日路程，卻遇天色晚來，投店安歇，平明打火上路。于路上，吳用被李逵嘔的苦。行了幾日，趕到北京城外店肆里歇下。當(dāng)晚李逵去廚下做飯，一拳打的店小二吐血。小二哥來房里告訴吳用道：“你的啞道童，我小人不與他燒火，打的小人吐血。”吳用慌忙與他陪話，把十?dāng)?shù)貫錢與他將息，自埋怨李逵。不在話下。過了一夜，次日天明起來，安排些飯食吃了。吳用喚李逵入房中，分付道：“你這廝苦死要來，一路上嘔死我也！今日入城，不是耍處，你休送了我的性命！”李逵道：“不敢，不敢！”吳用道：“我再和你打個暗號。若是我把頭來搖時，你便不可動撣?！崩铄討?yīng)承了。兩個就店里打扮入城。怎見的？

吳用戴一頂烏縐紗抹眉頭巾，穿一領(lǐng)皂沿邊白絹道服，系一條雜采呂公絳，著一雙方頭青布履，手里拿一副賽黃金熟銅鈴杵。李逵戧幾根蓬松黃發(fā)，綰兩枚渾骨丫髻，黑虎軀穿一領(lǐng)粗布短褐袍，飛熊腰勒一條雜色短須絳，穿一雙蹬山透土靴，擔(dān)一條過頭木拐棒，挑著個紙招兒，上寫著“講命談天，卦金一兩”。

吳用、李逵兩個打扮了，鎖上房門，離了店肆，望北京城南門來。行無一里，卻早望見城門。端的好個北京！但見：

城高地險(xiǎn)，塹闊濠深。一周回鹿角交加，四下里排叉密布。敵樓雄壯，繽紛雜采旗幡；堞道坦平，簇?cái)[刀槍劍戟。錢糧浩大，人物繁華。千百處舞榭歌臺，數(shù)萬座琳宮梵宇。東西院內(nèi)，笙簫鼓樂喧天；南北店中，行貨錢財(cái)滿地。公子跨金鞍駿馬，佳人乘翠蓋珠軿。千員猛將統(tǒng)層城，百萬黎民居上國。

此時天下各處盜賊生發(fā)，各州府縣俱有軍馬守把。惟此北京是河北第一個去處，更兼又是梁中書統(tǒng)領(lǐng)大軍鎮(zhèn)守，如何不擺得整齊。

且說吳用、李逵兩個，搖搖擺擺，卻好來到城門下。守門的左右約有四五十軍士，簇捧著一個把門的官人在那里坐定。吳用向前施禮。軍士問道：“秀才那里來？”吳用答道：“小生姓張名用。這個道童姓李。江湖上賣卦營生，今來大郡與人講命?！鄙磉吶〕黾傥囊?，交軍士看了。眾人道：“這個道童的鳥眼，恰象賊一般看人?！崩铄勇牭?，正待要發(fā)作。吳用慌忙把頭來搖，李逵便低了頭。吳用向前與把門軍士陪話道：“小生一言難盡！這個道童又聾又啞，只有一分蠻氣力，卻是家生的孩兒，沒奈何帶他出來。這廝不省人事，望乞恕罪！”辭了便行。李逵跟在背后，腳高步低，望市心里來。吳用手中搖著鈴杵，口里念四句口號道：

“甘羅發(fā)早子牙遲，彭祖顏回壽不齊。

范丹貧窮石崇富，八字生來各有時?！?

吳用又道：“乃時也，運(yùn)也，命也。知生知死，知因知道。若要問前程，先請銀一兩?！闭f罷，又搖鈴杵。北京城內(nèi)小兒，約有五六十個，跟著看了笑。卻好轉(zhuǎn)到盧員外解庫門首，自歌自笑，去了復(fù)又回來，小兒們哄動。

盧員外正在解庫廳前坐地，看著那一班主管收解，只聽得街上喧哄，喚當(dāng)直的問道：“如何街上熱鬧？”當(dāng)直的報(bào)復(fù)員外：“端的好笑，街上一個別處來的算命先生，在街上賣卦，要銀一兩算一命。誰人舍的！后頭一個跟的道童，且是生的滲瀨，走又走的沒樣范，小的們跟定了笑。”盧俊義道：“既出大言，必有廣學(xué)。當(dāng)直的，與我請他來。”也是天罡星合當(dāng)聚會，自然生出機(jī)會來。當(dāng)直的慌忙去叫道：“先生，員外有請。”吳用道：“是何人請我？”當(dāng)直的道：“盧員外相請?！眳怯帽銌镜劳D(zhuǎn)來，揭起簾子，入到廳前，教李逵只在鵝項(xiàng)椅上坐定等候。吳用轉(zhuǎn)過前來，見盧員外時，那人生的如何？有《滿庭芳》詞為證：

目炯雙瞳，眉分八字，身軀九尺如銀。威風(fēng)凜凜，儀表似天神。義膽忠肝貫日，吐虹蜺志氣凌云。馳聲譽(yù)，北京城內(nèi)，元是富豪門。殺場臨敵處，沖開萬馬，掃退千軍。殫赤心報(bào)國，建立功勛?？犊麚P(yáng)宇宙，論英雄播滿乾坤。盧員外雙名俊義，河北玉麒麟。

這篇詞單道盧俊義豪杰處。吳用向前施禮，盧俊義欠身答禮，問道：“先生貴鄉(xiāng)何處？尊姓高名？”吳用答道：“小生姓張名用，自號談天口。祖貫山東人氏。能算皇極先天數(shù)，知人生死貴賤。卦金白銀一兩，方才算命?！北R俊義請入后堂小閣兒里，分賓坐定；茶湯已罷，叫當(dāng)直的取過白銀一兩，放于桌上，權(quán)為壓命之資，“煩先生看賤造則個?！眳怯玫溃骸罢堎F庚月日下算?！北R俊義道：“先生，君子問災(zāi)不問福。不必道在下豪富，只求推算目下行藏則個。在下今年三十二歲，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時?！眳怯萌〕鲆话谚F算子來，排在桌上，算了一回，拿起算子桌上一拍，大叫一聲：“怪哉！”盧俊義失驚，問道：“賤造主何兇吉？”吳用道：“員外若不見怪，當(dāng)以直言?！北R俊義道：“正要先生與迷人指路，但說不妨?！眳怯玫溃骸皢T外這命，目下不出百日之內(nèi)，必有血光之災(zāi)，家私不能保守，死于刀劍之下。”盧俊義笑道：“先生差矣！盧某生于北京，長在豪富之家，祖宗無犯法之男，親族無再婚之女；更兼俊義作事謹(jǐn)慎，非理不為，非財(cái)不取，又無寸男為盜，亦無只女為非。如何能有血光之災(zāi)？”吳用改容變色，急取原銀付還，起身便走，嗟嘆而言：“天下原來都要人阿諛諂佞。罷，罷！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dāng)惡言。小生告退?！北R俊義道：“先生息怒，前言特地戲耳。愿聽指教。”吳用道：“小生直言，切勿見怪?！北R俊義道：“在下專聽，愿勿隱匿?！眳怯玫溃骸皢T外貴造，一向都行好運(yùn)。但今年時犯歲君，正交惡限。目今百日之內(nèi)，尸首異處。此乃生來分定，不可逃也?！北R俊義道：“可以回避否？”吳用再把鐵算子搭了一回，便回員外道：“則除非去東南方巽地上一千里之外，方可免此大難。雖有些驚恐，卻不傷大體?！北R俊義道：“若是免的此難，當(dāng)以厚報(bào)?！眳怯玫溃骸懊杏兴木湄愿?，小生說與員外，寫于壁上，后日應(yīng)驗(yàn)，方知小生靈處?！北R俊義道：“叫取筆硯來。”便去白粉壁上寫，吳用口歌四句：

“蘆花叢里一扁舟，俊杰俄從此地游。

義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難可無憂?！?

當(dāng)時盧俊義寫罷，吳用收拾起算子，作揖便行。盧俊義留道：“先生少坐，過午了去?！眳怯么鸬溃骸岸嗝蓡T外厚意，誤了小生賣卦。改日再來拜會?！背樯肀闫?。盧俊義送到門首，李逵拿了拐棒兒走出門外。吳學(xué)究別了盧俊義，引了李逵，徑出城來，回到店中，算還房宿飯錢，收拾行李包裹。李逵挑出卦牌。出離店肆，對李逵說道：“大事了也！我們星夜趕回山寨，安排圈套，準(zhǔn)備機(jī)關(guān)，迎接盧俊義。他早晚便來也。”

且不說吳用、李逵還寨。卻說盧俊義自從算卦之后，寸心如割，坐立不安。當(dāng)夜無話，捱到次日天曉，洗漱罷，早飯已了，出到堂前，便叫當(dāng)直的去喚眾多主管商議事務(wù)。少刻都到。那一個為頭管家私的主管，姓李名固。這李固原是東京人，因來北京投奔相識不著，凍倒在盧員外門前。盧俊義救了他性命，養(yǎng)他家中。因見他勤謹(jǐn)，寫的算的，教他管顧家間事務(wù)。五年之內(nèi)，直抬舉他做了都管，一應(yīng)里外家私都在他身上，手下管著四五十個行財(cái)管干，一家內(nèi)都稱他做李都管。當(dāng)日大小管事之人，都隨李固來堂前聲喏。盧員外看了一遭，便道：“怎生不見我那一個人？”說猶未了，階前走過一人來?？茨莵砣嗽跎?？但見：

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jì)，三牙掩口細(xì)髯，十分腰細(xì)膀闊。戴一頂木瓜心攢頂頭巾，穿一領(lǐng)銀絲紗團(tuán)領(lǐng)白衫，系一條蜘蛛斑紅線壓腰，著一雙土黃皮油膀胛靴。腦后一對挨獸金環(huán)，護(hù)項(xiàng)一枚香羅手帕，腰間斜插名人扇，鬢畔常簪四季花。

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雙亡，盧員外家中養(yǎng)的他大。為見他一身雪練也似白肉，盧俊義叫一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一身遍體花繡，卻似玉亭柱上鋪著軟翠。若賽錦體，由你是誰，都輸與他。不則一身好花繡，那人更兼吹的、彈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頂真續(xù)麻，無有不能，無有不會。亦是說的諸路鄉(xiāng)談，省的諸行百藝的市語。更且一身本事，無人比的。拿著一張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并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間入城，少殺也有百十個蟲蟻。若賽錦標(biāo)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頭知尾。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單諱個青字。北京城里人口順，都叫他做浪子燕青。曾有一篇《沁園春》詞，單道著燕青的好處。但見：

唇若涂朱，睛如點(diǎn)漆，面似堆瓊。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氣，資稟聰明。儀表天然磊落，梁山上端的馳名。伊州古調(diào)，唱出繞梁聲。果然是藝苑專精，風(fēng)月叢中第一名。聽鼓板喧云，笙聲嘹亮，暢敘幽情。棍棒參差，揎拳飛腳，四百軍州到處驚。人都羨英雄領(lǐng)袖，浪子燕青。

原來這燕青是盧俊義家心腹人。都上廳聲喏了，做兩行立住。李固立在左邊，燕青立在右邊。盧俊義開言道：“我夜來算了一命，道我有百日血光之災(zāi)，只除非出去東南上一千里之外躲避。我想東南方有個去處，是泰安州，那里有東岳泰山天齊仁圣帝金殿，管天下人民生死災(zāi)厄。我一者去那里燒炷香消災(zāi)滅罪，二者躲過這場災(zāi)悔，三者做些買賣，觀看外方景致。李固，你與我覓十輛太平車子，裝十輛山東貨物，你就收拾行李，跟我去走一遭。燕青小乙看管家里庫房鑰匙，只今日便與李固交割。我三日之內(nèi)便要起身?！崩罟痰溃骸爸魅苏`矣，常言道：賈卜賣卦，轉(zhuǎn)回說話。休聽那算命的胡言亂語。只在家中，怕做甚么？”盧俊義道：“我命中注定了，你休逆我。若有災(zāi)來，悔卻晚矣?！毖嗲嗟溃骸爸魅嗽谏?，須聽小乙愚見。這一條路去山東泰安州，正打從梁山泊邊過。近年泊內(nèi)是宋江一伙強(qiáng)人在那里打家劫舍，官兵捕盜，近他不得。主人要去燒香，等太平了去。休信夜來那個算命的胡講。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裝做陰陽人來扇惑，要賺主人那里落草。小乙可惜夜來不在家里，若在家時，三言兩句，盤倒那先生，倒敢有場好笑?！北R俊義道：“你們不要胡說，誰人敢來賺我！梁山泊那伙賊男女打甚么緊，我觀他如同草芥，兀自要去特地捉他，把日前學(xué)成武藝顯揚(yáng)于天下，也算個男子大丈夫?！?

說猶未了，屏風(fēng)背后走出娘子來，乃是盧員外渾家，年方二十五歲，姓賈，嫁與盧俊義才方五載，琴瑟諧和。娘子賈氏便道：“丈夫，我聽你說多時了。自古道：出外一里，不如屋里。休聽那算命的胡說，撇了海闊一個家業(yè)，耽驚受怕，去虎穴龍?zhí)独镒鲑I賣。你且只在家內(nèi)，清心寡欲，高居靜坐，自然無事?！北R俊義道：“你婦人家省得甚么！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自古禍出師人口，必主吉兇。我既主意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語?！?

燕青又道：“小人托主人福蔭，學(xué)的些個棒法在身。不是小乙說嘴，幫著主人去走一遭，路上便有些個草寇出來，小人也敢發(fā)落的三五十個開去。留下李都管看家，小人伏侍主人走一遭?！北R俊義道：“便是我買賣上不省的，要帶李固去，他須省的，又替我大半氣力。因此留你在家看守。自有別人管帳，只教你做個樁主。”李固又道：“小人近日有些腳氣的癥候，十分走不的多路?！北R俊義聽了大怒道：“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朝。我要你跟我去走一遭，你便有許多推故。若是那一個再阻我的，教他知我拳頭的滋味！”李固嚇的面如土色。眾人誰敢再說，各自散了。

李固只得忍氣吞聲，自去安排行李；討了十輛太平車子，喚了十個腳夫，四五十拽車頭口，把行李裝上車子，行貨拴縛完備。盧俊義自去結(jié)束。第三日，燒了神福給散了，家中大男小女一個個都分付了，當(dāng)晚先叫李固引兩個當(dāng)直的盡收拾了出城。李固去了。娘子看了車仗，流淚而去。

次日五更，盧俊義起來，沐浴罷，更換一身新衣服，取出器械，到后堂里辭別了祖先香火，出門上路?？幢R俊義時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范陽遮塵氈笠，拳來大小撒發(fā)紅纓，斜紋緞子布衫，查開五指梅紅線絳，青白行纏抓住襪口，軟絹襪襯多耳麻鞋。腰懸一把雁翎響銅鋼刀，海驢皮鞘子，手拿一條搜山攪海棍棒。端的是山東馳譽(yù)，河北揚(yáng)名。

當(dāng)下盧俊義拜辭家堂已了，分付娘子：“好生看家，多便三個月，少只四五十日便回?！辟Z氏道：“丈夫路上小心，頻寄書信回來，家中知道。”說罷，燕青在面前拜了。盧俊義分付道：“小乙在家，凡事向前，不可出去三瓦兩舍打哄?！毖嗲嗟溃骸爸魅嗽谏?，小乙不敢偷工夫閑耍。主人如此出行，怎敢怠慢！”盧俊義提了棍棒，出到城外。有詩一首，單道盧俊義這條好棒。有詩為證：

掛壁懸崖欺瑞雪，撐天拄地撼狂風(fēng)。

雖然身上無牙爪，出水巴山禿尾龍。

李固接著。盧俊義道：“你可引兩個伴當(dāng)先去。但有干凈客店，先做下飯，等候車仗腳夫到來便吃，省的擔(dān)閣了路程?！崩罟桃蔡釛l桿棒，先和兩個伴當(dāng)去了。盧俊義和數(shù)個當(dāng)直的，隨后押著車仗行。但見途中山明水秀，路闊坡平，心中歡喜道：“我若是在家，那里見這般景致！”行了四十余里，李固接著主人。吃點(diǎn)心中飯罷，李固又先去了。再行四五十里，到客店里，李固接著車仗人馬宿食。盧俊義來到店房內(nèi)，倚了棍棒，掛了氈笠兒，解下腰刀，換了鞋襪。宿食皆不必說。次日清早起來，打火做飯，眾人吃了，收拾車輛頭口，上路又行。

自此在路夜宿曉行，已經(jīng)數(shù)日，來到一個客店里宿食。天明要行，只見店小二哥對盧俊義說道：“好教官人得知，離小人店不得二十里路，正打梁山泊邊口子前過去。山上宋公明大王，雖然不害來往客人，官人須是悄悄過去，休得大驚小怪?！北R俊義聽了道：“原來如此！”便叫當(dāng)直的取下衣箱，打開鎖，去里面提出一個包袱，內(nèi)取出四面白絹旗。問小二哥討了四根竹竿，每一根縛起一面旗來。每面栲栳大小幾個字，寫道：

“慷慨北京盧俊義，遠(yuǎn)馱貨物離鄉(xiāng)地。

一心只要捉強(qiáng)人，那時方表男兒志！”

李固等眾人看了，一齊叫起苦來。店小二問道：“官人莫不和山上宋大王是親么？”盧俊義道：“我自是北京財(cái)主，卻和這賊們有甚么親！我特地要來捉宋江這廝?！毙《绲溃骸肮偃说吐曅?，不要連累小人，不是耍處！你便有一萬人馬，也近他不的！”盧俊義道：“放屁！你這廝們都和那賊人做一路！”店小二叫苦不迭，眾車腳夫都癡呆了。李固跪在地下告道：“主人可憐見眾人，留了這條性命回鄉(xiāng)去，強(qiáng)似做羅天大醮！”盧俊義喝道：“你省的甚么！這等燕雀，安敢和鴻鵠廝并！我思量平生學(xué)的一身本事，不曾逢著買主。今日幸然逢此機(jī)會，不就這里發(fā)賣，更待何時！我那車子上叉袋里，已準(zhǔn)備下一袋熟麻索。倘或這賊們當(dāng)死合亡，撞在我手里，一樸刀一個砍翻，你們眾人與我便縛在車子上。撇了貨物不打緊，且收拾車子捉人。把這賊首解上京師，請功受賞，方表我平生之愿！若你們一個不肯去的，只就這里把你們先殺了！”

前面擺四輛車子，上插了四把絹旗；后面六輛車子，隨從了行。那李固和眾人，哭哭啼啼，只得依他。盧俊義取出樸刀，裝在桿棒上，三個丫兒扣牢了，趕著車子奔梁山泊路上來。李固等見了崎嶇山路，行一步怕一步。盧俊義只顧趕著要行。從清早起來，行到巳牌時分，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一座大林，有千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樹。卻好行到林子邊，只聽的一聲唿哨響，嚇的李固和兩個當(dāng)直的沒躲處。盧俊義教把車仗押在一邊。車夫眾人都躲在車子底下叫苦。盧俊義喝道：“我若搠翻，你們與我便縛！”說猶未了，只見林子邊走出四五百小嘍啰來。聽得后面鑼聲響處，又有四五百小嘍啰截住后路。林子里一聲炮響，托地跳出一籌好漢。怎地模樣？但見：

茜紅頭巾，金花斜裊。鐵甲鳳盔，錦衣繡襖。血染髭髯，虎威雄暴。大斧一雙，人皆嚇倒。

又詩曰：

鐵額金睛老大蟲，翻身跳出樹林中。

一聲咆吼如雷震，萬里傳名黑旋風(fēng)。

當(dāng)下李逵手搦雙斧，厲聲高叫：“盧員外認(rèn)得啞道童么？”盧俊義猛省，喝道：“我如常有心要來拿你這伙強(qiáng)盜，今日特地到此！快教宋江那廝下山投拜！倘或執(zhí)迷，我片時間教你人人皆死，個個不留！”李逵呵呵大笑道：“員外，你今日中了俺的軍師妙計(jì)，快來坐把交椅?！北R俊義大怒，搦著手中樸刀，來斗李逵。李逵輪起雙斧來迎。兩個斗不到三合，李逵托地跳出圈子外來，轉(zhuǎn)過身望林子里便走。盧俊義挺著樸刀，隨后趕將入來。李逵在林木叢中，東閃西躲。引得盧俊義性發(fā)，破一步搶入林來。李逵飛奔亂松叢里去了。盧俊義趕過林子這邊，一個人也不見了。卻待回身，只聽得松林傍邊轉(zhuǎn)出一伙人來，一個人高聲大叫：“員外不要走！認(rèn)得俺么？”盧俊義看時，卻是一個胖大和尚，身穿皂直裰，倒提鐵禪杖。盧俊義喝道：“你是那里來的和尚？”魯智深大笑道：“灑家是花和尚魯智深。今奉哥哥將令，著俺來迎接員外上山?！北R俊義焦躁、大罵：“禿驢，敢如此無禮！”拈手中樸刀，直取那和尚。魯智深輪起鐵禪杖來迎。兩個斗不到三合，魯智深撥開樸刀，回身便走。盧俊義趕將去。正趕之間，嘍啰里走出行者武松，輪兩口戒刀，直奔將來。盧俊義不趕和尚，來斗武松。又不到三合，武松拔步便走。盧俊義哈哈大笑：“我不趕你，你這廝們何足道哉！”說猶未了，只見山坡下一個人在那里叫道：“盧員外，你如何省得！豈不聞人怕落蕩，鐵怕落爐？哥哥定下的計(jì)策，你待走那里去？”盧俊義喝道：“你這廝是誰？”那人笑道：“小可便是赤發(fā)鬼劉唐?！北R俊義罵道：“草賊休走！”挺手中樸刀，直取劉唐。方才斗得三合，刺斜里一個人大叫道：“好漢沒遮攔穆弘在此！”當(dāng)時劉唐、穆弘兩個，兩條樸刀，雙斗盧俊義。正斗之間，不到三合，只聽的背后腳步響。盧俊義喝聲：“著！”劉唐、穆弘跳退數(shù)步。盧俊義便轉(zhuǎn)身斗背后的好漢，卻是撲天雕李應(yīng)。三個頭領(lǐng)丁字腳圍定，盧俊義全然不慌，越斗越健。正好步斗，只聽得山頂上一聲鑼響，三個頭領(lǐng)各自賣個破綻，一齊拔步去了。盧俊義又斗得一身臭汗，不去趕他。再回林子邊來尋車仗人伴時，十輛車子、人伴、頭口，都不見了?？诶镏还芙锌唷Ｓ性姙樽C：

避災(zāi)因作泰山游，暗里機(jī)謀不自由。

家產(chǎn)妻孥俱撇下，來吞水滸釣魚鉤。

盧俊義便向高阜處四下里打一望，只見遠(yuǎn)遠(yuǎn)地山坡下一伙小嘍啰，把車仗頭口趕在前面，將李固一干人連連串串縛在后面，鳴鑼擂鼓，解投松樹那邊去。盧俊義望見，心如火熾，氣似煙生，提著樸刀，直趕將去。約莫離山坡不遠(yuǎn)，只見兩籌好漢喝一聲道：“那里去！”一個是美髯公朱仝，一個是插翅虎雷橫。盧俊義見了，高聲罵道：“你這伙草賊，好好把車仗人馬還我！”朱仝手拈長髯大笑，說道：“盧員外，你還恁地不曉得，中了俺軍師妙計(jì)，便肋生兩翅，也飛不出去?？靵泶笳呀灰??！北R俊義聽了大怒，挺起樸刀，直奔二人。朱仝、雷橫各將兵器相迎。三個斗不到三合，兩個回身便走。盧俊義尋思道：“須是趕翻一個，卻才討得車仗。”舍著性命，趕轉(zhuǎn)山坡，兩個好漢都不見了，只聽得山頂上鼓板吹簫。仰面看時，風(fēng)刮起那面杏黃旗來，上面繡著“替天行道”四字。轉(zhuǎn)過來打一望，望見紅羅銷金傘下蓋著宋江，左有吳用，右有公孫勝。一行部從二百余人，一齊聲喏道：“員外別來無恙！”盧俊義見了越怒，指名叫罵。山上吳用勸道：“兄長且須息怒。宋公明久聞員外清德，實(shí)慕威名，特令吳某親詣門墻，賺員外上山，一同替天行道。請休見責(zé)?！北R俊義大罵：“無端草賊，怎敢賺我！”宋江背后轉(zhuǎn)過小李廣花榮，拈弓取箭，看著盧俊義喝道：“盧員外休要逞能，先教你看花榮神箭！”說猶未了，颼地一箭正中盧俊義頭上氈笠兒的紅纓。吃了一驚，回身便走。山上鼓聲震地，只見霹靂火秦明、豹子頭林沖，引一彪軍馬，搖旗吶喊，從東山邊殺出來；又見雙鞭將呼延灼、金槍手徐寧，也領(lǐng)一彪軍馬，搖旗吶喊，從山西邊殺出來。嚇得盧俊義走投沒路?？纯刺焐珜⑼?，腳又疼，肚又饑，正是慌不擇路，望山僻小徑只顧走。約莫黃昏時分，煙迷遠(yuǎn)水，霧鎖深山，星月微明，不分叢莽。正走之間，不到天盡頭，須到地盡處?？纯醋叩进喿鞛╊^，只一望時，都是滿目蘆花，茫茫煙水。盧俊義看見，仰天長嘆道：“是我不聽好人言，今日果有凄惶事！”正煩惱間，只見蘆葦里面一個漁人，搖著一只小船出來。正是：

生涯臨野渡，茅屋隱晴川。

沽酒渾家樂，看山滿意眠。

棹穿波底月，船壓水中天。

驚起閑鷗鷺，沖開柳岸煙。

那漁人倚定小船叫道：“客官好大膽！這是梁山泊出沒的去處，半夜三更，怎地來到這里？”盧俊義道：“便是我迷蹤失路，尋不著宿頭。你救我則個！”漁人道：“此間大寬轉(zhuǎn)，有一個市井，卻用走三十余里向開路程；更兼路雜，最是難認(rèn)。若是水路去時，只有三五里遠(yuǎn)近。你舍得十貫錢與我，我便把船載你過去?！北R俊義道：“你若渡得我過去，尋得市井客店，我多與你些銀兩。”那漁人搖船傍岸，扶盧俊義下船，把鐵篙撐開。約行三五里水面，只聽得前面蘆葦叢中櫓聲響，一只小船飛也似來。船上有兩個人，前面一個赤條條地拿著一條水篙，后面那個搖著櫓。前面的人橫定篙，口里唱著山歌道：

“生來不會讀詩書，且就梁山泊內(nèi)居。

準(zhǔn)備窩弓射猛虎，安排香餌釣鰲魚。”

盧俊義聽得，吃了一驚，不敢做聲。又聽得右邊蘆葦叢中，也是兩個人搖一只小船出來。后面的搖著櫓，有咿啞之聲；前面的橫定篙，口里也唱山歌道：

“乾坤生我潑皮身，賦性從來要?dú)⑷恕?

萬兩黃金渾不愛，一心要捉玉麒麟?！?

盧俊義聽了，只叫得苦。只見當(dāng)中一只小船，飛也似搖將來，船頭上立著一個人，倒提鐵鎖木篙，口里亦唱著山歌道：

“蘆花叢里一扁舟，俊杰俄從此地游。

義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難可無憂?！?

歌罷，三只船一齊唱喏。中間是阮小二，左邊是阮小五，右邊的是阮小七。那三只小船一齊撞將來。盧俊義聽了，心內(nèi)轉(zhuǎn)驚，自想又不識水性，連聲便叫漁人：“快與我攏船近岸！”那漁人呵呵大笑，對盧俊義說道：“上是青天，下是綠水。我生在潯陽江，來上梁山泊，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改姓，綽號混江龍李俊的便是！員外若還不肯降時，送了你性命！”盧俊義大驚，喝一聲，說道：“不是你，便是我！”拿著樸刀，望李俊心窩里搠將來。李俊見樸刀搠將來，拿定棹牌，一個背拋筋斗，撲同的翻下水去了。那只船滴溜溜在水面上轉(zhuǎn)，樸刀又搠將下水去了。只見船尾一個人從水底下鉆出來，叫一聲，乃是浪里白跳張順，把手挾住船梢，腳踏水浪，把船只一側(cè)，船底朝天，英雄落水。未知盧俊義性命如何？正是：鋪排打鳳牢龍計(jì)，坑陷驚天動地人。畢竟盧俊義落水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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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場石秀跳樓

詩曰：

煙水茫茫云數(shù)重，罡星應(yīng)合聚山東。岸邊埋伏金睛獸，船底深藏玉爪龍。風(fēng)浩蕩，月朦朧。法華開處顯英雄。麒麟謾有擎天力，怎出軍師妙計(jì)中。

話說這盧俊義雖是了得，卻不會水。被浪里白跳張順排翻小船，倒撞下水去。張順卻在水底下攔腰抱住，又鉆過對岸來，搶了樸刀。張順把盧俊義直奔岸邊來。早點(diǎn)起火把，有五六十人在那里等。接上岸來，團(tuán)團(tuán)圍住，解了腰刀，盡換下濕衣服，便要將索綁縛。只見神行太保戴宗傳令高叫將來：“不得傷犯了盧員外貴體！”隨即差人將一包袱錦衣繡襖與盧俊義穿著。八個小嘍啰抬過一乘轎來，扶盧員外上轎便行。只見遠(yuǎn)遠(yuǎn)地早有二三十對紅紗燈籠，照著一簇人馬，動著鼓樂，前來迎接。為頭宋江、吳用、公孫勝，后面都是眾頭領(lǐng)，一齊下馬。盧俊義慌忙下轎。宋江先跪，后面眾頭領(lǐng)排排地都跪下。盧俊義亦跪下還禮道：“既被擒捉，愿求早死?！彼谓笮φf道：“且請員外上轎?！北娙艘积R上馬，動著鼓樂，迎上三關(guān)，直到忠義堂前下馬。請盧俊義到廳上，明晃晃地點(diǎn)著燈燭。宋江向前陪話道：“小可久聞員外大名，如雷灌耳。今日幸得拜識，大慰平生！卻才眾兄弟甚是冒瀆，萬乞恕罪！”吳用上前說道：“昨奉兄長之命，特令吳某親詣門墻，以賣卦為由，賺員外上山，共聚大義，一同替天行道?！?

宋江便請盧員外坐第一把交椅。盧俊義答禮道：“不才無識無能，誤犯虎威，萬死尚輕，何故相戲？”宋江陪笑道：“怎敢相戲！實(shí)慕員外威德，如饑如渴，萬望不棄鄙處，為山寨之主，早晚共聽嚴(yán)命?！北R俊義回說：“寧就死亡，實(shí)難從命?！眳怯玫溃骸皝砣諈s又商議?！碑?dāng)時置備酒食管待。盧俊義無計(jì)奈何，只得飲了幾杯，小嘍啰請去后堂歇了。次日，宋江殺羊宰馬，大排筵宴，請出盧員外來赴席；再三再四謙讓，在中間里坐了。酒至數(shù)巡，宋江起身把盞陪話道：“夜來甚是沖撞，幸望寬??！雖然山寨窄小，不堪歇馬，員外可看‘忠義’二字之面。宋江情愿讓位，休得推卻！”盧俊義答道：“頭領(lǐng)差矣！小可身無罪累，頗有些少家私。生為大宋人，死為大宋鬼。寧死實(shí)難聽從?！眳怯貌⒈婎^領(lǐng)一個個說，盧俊義越不肯落草。吳用道：“員外既然不肯，難道逼勒。只留得員外身，留不得員外心。只是眾弟兄難得員外到此，既然不肯入伙，且請小寨略住數(shù)日，卻送還宅。”盧俊義道：“小可在此不妨，只恐家中知道這般的消息，憂損了老小?！眳怯玫溃骸斑@事容易，先教李固送了車仗回去，員外遲去幾日卻何妨?！闭嫔辖灰巫?，都放了心。吳用道：“李都管，你的車仗貨物都有么？”李固應(yīng)道：“一些兒不少?！彼谓腥蓚€大銀把與李固，兩個小銀赍發(fā)當(dāng)直的，那十個車腳共與他白銀十兩。眾人拜謝。盧俊義分付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家中，分付娘子不要憂心。我過三五日便回也?！崩罟讨灰撋恚瑵M口應(yīng)說：“但不妨事?！鞭o了，便下忠義堂去。吳用隨即便起身，說道：“員外寬心少坐，小生發(fā)送李固下山便來也?！庇性姙樽C：

梁山人馬太嘍啰，生賺盧公入網(wǎng)羅。

抵死不為非理事，未知終始果如何。

吳用這次起身，已有計(jì)了。只推發(fā)送李固，先到金沙灘等候。少刻，李固和兩個當(dāng)直的并車仗頭口人伴，都下山來。吳用將引五百小嘍啰，圍在兩邊，坐在柳陰樹下，便喚李固近前說道：“你的主人已和我們商議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此乃未曾上山時，預(yù)先寫下四句反詩在家里壁上。我教你們知道，壁上二十八個字，每一句包著一個字。‘蘆花蕩里一扁舟’，包個‘盧’字；‘俊杰那能此地游’，包個‘俊’字；‘義士手提三尺劍’，包個‘義’字；‘反時須斬逆臣頭’，包個‘反’字。這四句詩，包藏‘盧俊義反’四字。今日上山，你們怎知！本待把你眾人殺了，顯得我梁山泊行短。今日放你們星夜自回去，休想望你主人回來?！崩罟痰戎活櫹掳?。吳用教把船送過渡口，一行人上路奔回北京。正是：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更不回。

話分兩處，不說李固等歸家。且說吳用回到忠義堂上，再入酒席，用巧言令色說誘盧俊義。筵會直到二更方散。次日，山寨里再排筵會慶賀。盧俊義說道：“感承眾頭領(lǐng)好意相留在下，只是小可度日如年。今日告辭。”宋江道：“小可不才，幸識員外。來日宋江梯己聊備小酌，對面論心一會，勿請推卻?！庇诌^了一日。明日宋江請，后日吳用請，大后日公孫勝請。話休絮繁，三十余個上廳頭領(lǐng)，每日輪一個做筵席。光陰荏苒，日月如梭，早過一月有余。盧俊義尋思，又要告別。宋江道：“非是不留員外，爭奈急急要回。來日忠義堂上，安排薄酒送行?！?

次日，宋江又梯己送路。只見眾頭領(lǐng)都道：“俺哥哥敬員外十分，俺等眾人當(dāng)敬員外十二分！偏我哥哥筵席便吃！磚兒何厚，瓦兒何薄！”李逵在內(nèi)大叫道：“我舍著一條性命，直往北京請得你來，卻不吃我弟兄們筵席！我和你眉尾相結(jié)，性命相撲！”吳學(xué)究大笑道：“不曾見這般請客的，甚是粗鹵！員外休怪！見他眾人薄意，再住幾時?！辈挥X又過了四五日，盧俊義堅(jiān)意要行。只見神機(jī)軍師朱武，將引一般頭領(lǐng)直到忠義堂上，開話道：“我等雖是以次弟兄，也曾與哥哥出氣力，偏我們酒中藏著毒藥？盧員外若是見怪，不肯吃我們的，我自不妨，只怕小兄弟們做出事來，悔之晚矣！”吳用起身便道：“你們都不要煩惱，我與你央及員外，再住幾時，有何不可。常言道：將酒勸人，終無惡意?！北R俊義抑眾人不過，只得又住了幾日，前后卻好三四十日。自離北京是四月的話，不覺在梁山泊早過了四個月有余。但見金風(fēng)淅淅，玉露泠泠，又早是中秋節(jié)近。盧俊義思量歸期，對宋江訴說。宋江見盧俊義思?xì)w苦切，便道：“這個容易，來日金沙灘送別。”盧俊義大喜。有詩為證：

一別家山歲月賒，寸心無日不思家。

此身恨不生雙翼，欲借天風(fēng)過水涯。

次日，還把舊時衣裳刀棒送還員外。一行眾頭領(lǐng)，都送下山。宋江托一盤金銀相送。盧俊義推道：“非是盧某說口，金帛錢財(cái)家中頗有，但得到北京盤纏足矣。賜與之物，決不敢受?！彼谓缺婎^領(lǐng)直送過金沙灘，作別自回。不在話下。

不說宋江回寨。只說盧俊義拽開腳步，星夜奔波。行了旬日，到得北京，日已薄暮，趕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早晨，盧俊義離了村店，飛奔入城。尚有一里多路，只見一人，頭巾破碎，衣裳藍(lán)縷，看著盧俊義納頭便拜。盧俊義抬眼看時，卻是浪子燕青。便問燕青：“你怎地這般模樣？”燕青道：“這里不是說話處?！北R俊義轉(zhuǎn)過土墻側(cè)首，細(xì)問緣故。燕青說道：“自從主人去后，不過數(shù)日，李固回來對娘子說道：‘主人歸順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缃袢ス偎臼赘媪?。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違拗，將我趕逐出門，將一應(yīng)衣服盡行奪了，趕出城外。更兼分付一應(yīng)親戚相識，但有人安著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個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無人敢著。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來城外求乞度日，權(quán)在庵內(nèi)安身。主人可聽小乙言語，再回梁山泊去，別做個商議。若入城中，必中圈套?！北R俊義喝道：“我的娘子不是這般人，你這廝休來放屁！”燕青又道：“主人腦后無眼，怎知就里。主人平昔只顧打熬氣力，不親女色。娘子舊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門相就，做了夫妻。主人若去，必遭毒手！”盧俊義大怒，喝罵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誰不識得！量李固有幾顆頭，敢做恁般勾當(dāng)！莫不是你做出歹事來，今日倒來反說！我到家中問出虛實(shí)，必不和你干休！”燕青痛哭，拜倒地下，拖住主人衣服。盧俊義一腳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來。

奔到城內(nèi)，徑入家中，只見大小主管都吃一驚。李固慌忙前來迎接，請到堂上，納頭便拜。盧俊義便問：“燕青安在？”李固答道：“主人且休問，端的一言難盡！只怕發(fā)怒，待歇息定了卻說。”賈氏從屏風(fēng)后哭將出來。盧俊義說道：“娘子休哭，且說燕小乙怎地來？”賈氏道：“丈夫且休問，慢慢地卻說?！北R俊義心中疑慮，定死要問燕青來歷。李固便道：“主人且請換了衣服，吃了早膳，那時訴說不遲?！币贿叞才棚埵撑c盧員外吃。方才舉箸，只聽得前門后門喊聲齊起，二三百個做公的搶將入來。盧俊義驚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綁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來。

其時，梁中書正坐公廳，左右兩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個，把盧俊義拿到當(dāng)面。賈氏和李固也跪在側(cè)邊。廳上梁中書大喝道：“你這廝是北京本處百姓良民，如何卻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到來，里勾外連，要打北京。今被擒來，有何理說？”盧俊義道：“小人一時愚蠢，被梁山泊吳用假做賣卦先生來家，口出訛言，扇惑良心，掇賺到梁山泊軟監(jiān)，過了四個月。今日幸得脫身歸來，并無歹意。望恩相明鏡?！绷褐袝鹊溃骸叭绾握f得過！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許多時？見放著你的妻子并李固出首，怎地是虛？”李固道：“主人既到這里，招伏了罷。家中壁上見寫下藏頭反詩，便是老大的證見。不必多說?！辟Z氏道：“不是我們要害你，只怕你連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誅！”盧俊義跪在廳下，叫起屈來。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難滅，是假易除。早早招了，免致吃苦?！辟Z氏道：“丈夫，虛事難入公門，實(shí)事難以抵對。你若做出事來，送了我的性命。自古丈夫造反，妻了不首，不奈有情皮肉，無情杖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數(shù)的官司。”李固上下都使了錢。張孔目廳上稟說道：“這個頑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書道：“說的是?！焙冉幸宦暎骸按?！”左右公人把盧俊義捆翻在地，不由分說，打的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昏暈去了三四次。盧俊義打熬不過，仰天嘆曰：“是我命中合當(dāng)橫死，我今屈招了罷。”張孔目當(dāng)下取了招狀，討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釘了，押去大牢里監(jiān)禁。府前府后，看的人都不忍見。當(dāng)日推入牢門，吃了三十殺威棒，押到亭心內(nèi)，跪在面前。獄子炕上坐著那個兩院押牢節(jié)級，帶管劊子，把手指道：“你認(rèn)的我么？”盧俊義看了，不敢則聲。那人是誰？有詩為證：

兩院押牢稱蔡福，堂堂儀表氣凌云。

腰間緊系青鸞帶，頭上高懸墊角巾。

行刑問事人傾膽，使索施枷鬼斷魂。

滿郡夸稱鐵臂膊，殺人到處顯精神。

這兩院押獄兼充行刑劊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因?yàn)樗侄胃邚?qiáng)，人呼他為鐵臂膊。傍邊立著一個嫡親兄弟，姓蔡名慶。亦有詩為證：

押獄叢中稱蔡慶，眉濃眼大性剛強(qiáng)。

茜紅衫上描鸂鸂，茶褐衣中繡木香。

曲曲領(lǐng)沿深染皂，飄飄博帶淺涂黃。

金環(huán)燦爛頭巾小，一朵花枝插鬢傍。

這個小押獄蔡慶，生來愛帶一枝花，河北人氏順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慶。那人拄著一條水火棍，立在哥哥側(cè)邊。蔡福道：“你且把這個死囚帶在那一間牢里，我家去走一遭便來?！辈虘c把盧俊義自帶去了。

蔡福起身出離牢門來，只見司前墻下轉(zhuǎn)過一個人來，手里提著飯罐，面帶憂容。蔡福認(rèn)的是浪子燕青。蔡福問道：“燕小乙哥，你做甚么？”燕青跪在地下，擎著兩行珠淚，告道：“節(jié)級哥哥，可憐見小人的主人盧員外，吃屈官司，又無送飯的錢財(cái)！小人城外叫化得這半罐子飯，權(quán)與主人充饑。節(jié)級哥哥怎地做個方便，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說罷，淚如雨下，拜倒在地。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飯把與他吃?！毖嗲喟葜x了，自進(jìn)牢里去送飯。蔡福轉(zhuǎn)過州橋來，只見一個茶博士叫住唱喏道：“節(jié)級，有個客人在小人茶房內(nèi)樓上，專等節(jié)級說話?！辈谈淼綐巧峡磿r，卻是主管李固。各施禮罷。蔡福道：“主管有何見教？”李固道：“奸不廝瞞，俏不廝欺。小人的事都在節(jié)級肚里。今夜晚間，只要光前絕后。無甚孝順，五十兩蒜條金在此，送與節(jié)級。廳上官吏，小人自去打點(diǎn)?！辈谈ＰΦ溃骸澳悴灰娬龔d戒石上刻著‘下民易虐，上蒼難欺’？你的那瞞心昧已勾當(dāng)，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謀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兩金子與我，結(jié)果了他性命。日后提刑官下馬，我吃不的這等官司！”李固道：“只是節(jié)級嫌少，小人再添五十兩?！辈谈５溃骸袄罟?，你割貓兒尾拌貓兒飯。北京有名恁地一個盧員外，只直得這一百兩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他，不是我詐你，只把五百兩金子與我！”李固便道：“金子有在這里，便都送與節(jié)級，只要今夜晚些成事?！辈谈Ｊ樟私鹱?，藏在身邊，起身道：“明日早來扛尸。”李固拜謝，歡喜去了。

蔡?；氐郊依?，卻才進(jìn)門，只見一人揭起蘆簾，隨即入來。那人叫聲：“蔡節(jié)級相見?！辈谈？磿r，但見那一個人生得十分標(biāo)致。有詩為證：

身穿鴉翅青團(tuán)領(lǐng)，腰系羊脂玉鬧妝。

頭戴鵔冠一具，足躡珍珠履一雙。

規(guī)行矩步端詳士，目秀眉清年少郎。

禮賢好客為柴進(jìn)，四海馳名小孟嘗。

那人進(jìn)得門，看著蔡福便拜。蔡福慌忙答禮，便問道：“官人高姓？有何說話？”那人道：“可借里面說話?！辈谈１阏埲雭硪粋€商議閣里，分賓坐下。那人開話道：“節(jié)級休要吃驚，在下便是滄州橫?？と耸?，姓柴名進(jìn)，大周皇帝嫡派子孫，綽號小旋風(fēng)的便是。只因好義疏財(cái)，結(jié)識天下好漢，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將令，差遣前來打聽盧員外消息。誰知被贓官污吏淫婦奸夫通情陷害，監(jiān)在死囚牢里，一命懸絲，盡在足下之手。不避生死，特來到宅告知：如是留得盧員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兒差錯，兵臨城下，將至濠邊，無賢無愚，無老無幼，打破城池，盡皆斬首！久聞足下是個仗義全忠的好漢，無物相送，今將一千兩黃金薄禮在此。倘若要捉柴進(jìn)，就此便請繩索，誓不皺眉?！辈谈Ｂ犃T，嚇的一身冷汗，半晌答應(yīng)不的。柴進(jìn)起身道：“好漢做事，休要躊躇，便請一決。”蔡福道：“且請壯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辈襁M(jìn)拜謝道：“既蒙語諾，當(dāng)報(bào)大恩?！背鲩T喚過從人，取出黃金一包，遞在蔡福手里，唱個喏便走。外面從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個不會走的！

蔡福得了這個消息，擺撥不下。思量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項(xiàng)的事卻對兄弟說了一遍。蔡慶道：“哥哥平生最會決斷。量這些小事，有何難哉！常言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既然有一千兩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梁中書、張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賄賂，必然周全盧俊義性命，葫蘆提配將出去。救的救不的，自有他梁山泊好漢，俺們干的事便了也?！辈谈５溃骸靶值苓@一論，正合我意。你且把盧員外安頓好處，牢中早晚把些好酒食將息他，傳個消息與他?！辈谈?、蔡慶兩個商議定了，暗地里把金子買上告下，關(guān)節(jié)已定。

次日，李固不見動靜，前來蔡福家催并。蔡慶回說：“我們正要下手結(jié)果他，中書相公不肯，已有人分付要留他性命。你自去上面使用，囑付下來，我這里何難?！崩罟屉S即又央人去上面使用，中間過錢人去囑托，梁中書道：“這是押牢節(jié)級的勾當(dāng)，難道教我下手？過一兩日，教他自死?！眱上吕飶P推。張孔目已得了金子，只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蔡福就里又打關(guān)節(jié)，教及早發(fā)落。張孔目將了文案來稟，梁中書道：“這事如何決斷？”張孔目道：“小吏看來，盧俊義雖有原告，卻無實(shí)跡。雖是在梁山泊住了許多時，這個是扶同詿誤，難問真犯。脊杖四十，刺配三千里。不知相公意下如何？”梁中書道：“孔目見得極明，正與下官相合。”隨喚蔡福牢中取出盧俊義來，就當(dāng)廳除了長枷，讀了招狀文案，決了四十脊杖，換一具二十斤鐵葉盤頭枷，就廳前釘了。便差董超、薛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門島。原來這董超、薛霸自從開封府做公人，押解林沖去滄州，路上害不得林沖，回來被高太尉尋事刺配北京。梁中書因見他兩個能干，就留在留守司勾當(dāng)。今日又差他兩個監(jiān)押盧俊義。當(dāng)下董超、薛霸領(lǐng)了公文，帶了盧員外，離了州衙，把盧俊義監(jiān)在使臣房里，各自歸家收拾行李包裹，即便起程。有詩為證：

賈氏奸淫最不才，忍將夫主搆刑災(zāi)。

若非柴進(jìn)行金諜，俊義安能配出來。

且說李固得知，只叫得苦，便叫人來請兩個防送公人說話。董超、薛霸到得那里酒店內(nèi)，李固接著，請至閣兒里坐下，一面鋪排酒食管待。三杯酒罷，李固開言說道：“實(shí)不相瞞上下，盧員外是我仇家。如今配去沙門島，路途遙遠(yuǎn)，他又沒一文，教你兩個空費(fèi)了盤纏。急待回來，也得三四個月。我沒甚的相送，兩錠大銀，權(quán)為壓手。多只兩程，少無數(shù)里，就便的去處，結(jié)果了他性命，揭取臉上金印回來表證，教我知道，每人再送五十兩蒜條金與你。你們只動得一張文書；留守司房里，我自理會?！倍⒀Π詢蓛上嘤U，沉吟了半晌。見了兩個大銀，如何不起貪心。董超道：“只怕行不得?！毖Π员愕溃骸案绺?，這李官人也是個好男子。我們也把這件事結(jié)識了他，若有急難之處，要他照管。”李固道：“我不是忘恩失義的人，慢慢地報(bào)答你兩個?！?

董超、薛霸收了銀子，相別歸家，收拾包裹，連夜起身。盧俊義道：“小人今日受刑，杖瘡疼痛，容在明日上路！”薛霸罵道：“你便閉了鳥嘴！老爺自悔氣，撞著你這窮神！沙門島往回六千里有余，費(fèi)多少盤纏！你又沒一文，教我們?nèi)绾尾紨[！”盧俊義訴道：“念小人負(fù)屈含冤，上下看覷則個?！倍R道：“你這財(cái)主們，閑常一毛不拔，今日天開眼，報(bào)應(yīng)得快！你不要怨悵，我們相幫你走?！北R俊義忍氣吞聲，只得走動。行出東門，董超、薛霸把衣包雨傘，都掛在盧員外枷頭上。況是囚人，無計(jì)奈何。那堪又值晚秋天氣，紛紛黃葉墜，對對塞鴻飛，心懷四海三江悶，腹隱千辛萬苦愁，憂悶之中，只聽的橫笛之聲?？×x吟詩一首：

“誰家玉笛弄秋清，撩亂無端惱客情。

自是斷腸聽不得，非干吹出斷腸聲?！?

兩個公人一路上做好做惡，管押了行。看看天色傍晚，約行了十四五里，前面一個村鎮(zhèn)，尋覓客店安歇。舊時客店，但見公人監(jiān)押囚徒來歇，不敢要房錢。當(dāng)時小二哥引到后面房里，安放了包裹。薛霸說道：“老爺們苦殺是個公人，那里倒來扶侍罪人？你若要飯吃，快去燒火！”盧俊義只得帶著枷來到廚下，問小二哥討了個草柴，縛做一塊，來灶前燒火。小二哥替他陶米做飯，洗刷碗盞。盧俊義是財(cái)主出身，這般事卻不會做，草柴火把又濕，又燒不著，一齊滅了；甫能盡力一吹，被灰瞇了眼睛。董超又喃喃訥訥地罵。做得飯熟，兩個都盛去了，盧俊義并不敢討吃。兩個自吃了一回，剩下些殘湯冷飯，與盧俊義吃了。薛霸又不住聲罵了一回，吃了晚飯，又叫盧俊義去燒腳湯。等得湯滾，盧俊義方敢房里去坐地。兩個自洗了腳，掇一盆百煎滾湯，賺盧俊義洗腳。方才脫得草鞋，被薛霸扯兩條腿納在滾湯里，大痛難禁。薛霸道：“老爺伏侍你，顛倒做嘴臉！”兩個公人自去炕上睡了。把一條鐵索將盧員外鎖在房門背后，聲喚到四更。兩個起來，叫小二哥做飯，自吃了出門，收拾了包裹要行。盧俊義看腳時，都是潦漿泡，點(diǎn)地不得。尋那舊草鞋，又不見了。董超道：“我把一雙新草鞋與你?！眳s是夾麻皮做的，穿上都打破了腳，出不的門。當(dāng)日秋雨紛紛，路上又滑。盧俊義一步一攧，薛霸拿起水火棍攔腰便打，董超假意去勸。一路上埋冤叫苦。

離了村店，約行了十余里，到一座大林。盧俊義道：“小人其實(shí)捱不動了，可憐見權(quán)歇一歇！”兩個公人帶入林子來，正是東方漸明，未有人行。薛霸道：“我兩個起得早了，好生困倦，欲要就林子里睡一睡，只怕你走了?！北R俊義道：“小人插翅也飛不去！”薛霸道：“莫要著你道兒，且等老爺縛一縛！”腰間解麻索下來，兜住盧俊義肚皮，去那松樹上只一勒，反拽過腳來，綁在樹上。薛霸對董超道：“大哥，你去林子外立著，若有人來撞著，咳嗽為號。”董超道：“兄弟，放手快些個?！毖Π缘溃骸澳惴判娜タ粗饷妗！闭f罷，拿起水火棍，看著盧員外道：“你休怪我兩個。你家主管李固，教我們路上結(jié)果你。便到沙門島也是死，不如及早打發(fā)了，你陰司地府不要怨我們。明年今日，是你周年?！北R俊義聽了，淚如雨下，低頭受死。

薛霸兩只手拿起水火棍，望著盧員外腦門上劈將下來。董超在外面只聽得一聲撲地響，慌忙走入林子里來看時，盧員外依舊縛在樹上，薛霸倒仰臥倒樹下，水火棍撇在一邊。董超道：“卻又作怪！莫不是他使的力猛，倒吃一跤？”仰著臉?biāo)南吕锟磿r，不見動靜。薛霸口里出血，心窩里露出三四寸長一枝小小箭桿。卻待要叫，只見東北角樹上，坐著一個人，聽的叫聲：“著！”撒手響處，董超脖項(xiàng)上早中了一箭，兩腳蹬空，撲地也倒了。

那人托地從樹上跳將下來，拔出解腕尖刀，割斷繩索，劈碎盤頭枷，就樹邊抱住盧員外放聲大哭。盧俊義開眼看時，認(rèn)得是浪子燕青，叫道：“小乙，莫不是魂魄和你相見么？”燕青道：“小乙直從留守司前，跟定這廝兩個。見他把主人監(jiān)在使臣房里，又見李固請去說話。小乙疑猜這廝們要害主人，連夜直跟出城來。主人在村店里被他作賤，小乙伏在外頭壁子縫里都張得見。本要跳過來殺公人，卻被店內(nèi)人多不敢下手。比及五更里起來，小乙先在這里等候，想這廝們必來這林子里下手。被我兩弩箭，結(jié)果了他兩個。主人見么？”這浪子燕青那把弩弓，三枝快箭，端的是百發(fā)百中。但見：

弩樁勁裁烏木，山根對嵌紅牙。撥手輕襯水晶，弦索半抽金線。背纏錦袋，彎彎如秋月未圓；穩(wěn)放雕翎，急急似流星飛迸。綠槐影里，嬌鶯膽戰(zhàn)心驚；翠柳陰中，野鵲魂飛魄散。好手人中稱好手，紅心里面奪紅心。

盧俊義道：“雖是你強(qiáng)救了我性命，卻射死這兩個公人，這罪越添得重了。待走那里去的是？”燕青道：“當(dāng)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今日不上梁山泊時，別無去處?！北R俊義道：“只是我杖瘡發(fā)作，腳皮破損，點(diǎn)地不得?！毖嗲嗟溃骸笆虏灰诉t，我背著主人去?！北闳ス松磉吽殉鲢y兩，帶著弩弓，插了腰刀，拿了水火棍，背著盧俊義，一直望東邊行。走不到十?dāng)?shù)里，早馱不動，見一個小小村店，入到里面，尋房安下。買些酒肉，權(quán)且充饑。兩個暫時安歇這里。

卻說過往人看見林子里射死兩個公人在彼，近處社長報(bào)與里正得知，卻來大名府里首告。隨即差官下來檢驗(yàn)，卻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回復(fù)梁中書，著落大名府緝捕觀察，限了日期，要捉兇身。做公的人都來看了，“論這弩箭，眼見得是浪子燕青的。事不宜遲。”一二百做公的，分頭去一到處貼了告示，說那兩個模樣，曉諭遠(yuǎn)近村房道店，市鎮(zhèn)人家，挨捕捉拿。

卻說盧俊義正在村店房中將息杖瘡，又走不動，只得在那里且住。店小二聽得有殺人公事，村坊里排頭說來，畫兩個模樣。小二見了，連忙去報(bào)本處社長：“我店里有兩個人，好生腳叉。不知是也不是？”社長轉(zhuǎn)報(bào)做公的去了。

卻說燕青為無下飯，拿了弩子去近邊處尋幾個蟲蟻吃。卻待回來，只聽得滿村里發(fā)喊。燕青躲在樹林里張時，看見一二百做公的槍刀圍定，把盧俊義縛在車子上，推將過去。燕青要搶出去救時，又無軍器，只叫得苦。尋思道：“若不去梁山泊報(bào)與宋公明得知，叫他來救，卻不是我誤了主人性命！”當(dāng)時取路。行了半夜，肚里又饑，身邊又沒一文。走到一個土崗子上，叢叢雜雜，有些樹木，就林子里睡到天明。心中憂悶。只聽得樹枝上喜雀咶咶噪噪，尋思道：“若是射得下來，村房人家討些水煮瀑得熟，也得充饑?！弊叱隽肿油猓ь^看時，那喜雀朝著燕青噪。燕青輕輕取出弩弓，暗暗問天買卦，望空祈禱說道：“燕青只有這一枝箭了！若是救的主人性命，箭到處靈雀墜空；若是主人命運(yùn)合休，箭到靈雀飛去?！贝钌霞新暎骸叭缫獠灰`我！”弩子響處，正中喜雀后尾，帶了那枝箭，直飛下崗子去。燕青大踏步趕下崗子去，不見了喜雀。正尋之間，只見兩個人從前面走來。怎生打扮？但見：

前頭的，帶頂豬嘴頭巾，腦后兩個金裹銀環(huán)，上穿香皂羅衫，腰系銷金搭膊，穿半膝軟襪麻鞋，提一條齊眉棍棒。后面的，白范陽遮塵笠子，茶褐?jǐn)€線綢衫，腰系緋紅纏袋，腳穿踢土皮鞋，背了衣包，提條短棒，跨口腰刀。

這兩個來的人，正和燕青打個肩廝拍。燕青轉(zhuǎn)回身看了這兩個，尋思道：“我正沒盤纏，何不兩拳打倒兩個，奪了包裹，卻好上梁山泊?！贝Я隋蠊?，抽身回來。這兩個低著頭，只顧走。燕青趕上，把后面帶氈笠兒的后心一拳，撲地打倒。卻待拽拳再打那前面的，反被那漢子手起棒落，正中燕青左腿，打翻在地。后面那漢子扒將起來，踏住燕青，掣出腰刀，劈面門便剁。燕青大叫道：“好漢！我死不妨，著誰上梁山泊報(bào)信？”那漢便不下刀，收住了手，提起燕青問道：“你這廝上梁山泊報(bào)甚么音信？”燕青道：“你問我待怎地？”那前面的好漢，把燕青手一拖，卻露出手腕上花繡，慌忙問道：“你不是盧員外家甚么浪子燕青？”燕青想道：“左右是死，率性說了，教他捉去和主人陰魂做一處。”便道：“我正是盧員外家浪子燕青。今要上梁山泊報(bào)信，教宋公明救我主人則個?！倍艘娬f，呵呵大笑，說道：“早是不殺了你，原來正是燕小乙哥。你認(rèn)得我兩個么？”穿皂的不是別人，梁山泊頭領(lǐng)病關(guān)索楊雄；后面的便是拚命三郎石秀。楊雄道：“我兩個今奉哥哥將令，差往北京打聽盧員外消息。”燕青聽得是楊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對兩個說了。楊雄道：“既是如此說時，我和燕青上山寨報(bào)知哥哥，別做個道理。你可自去北京打聽消息，便來回報(bào)?！笔愕溃骸白詈谩！北惆寻c燕青背了，跟著楊雄，連夜上梁山泊來，見了宋江。燕青把上項(xiàng)事備細(xì)說了一遍。宋江大驚，便會眾頭領(lǐng)商議良策。

且說石秀只帶自己隨身衣服，來到北京城外，天色已晚，入不得城，就城外歇了一宿。次日早飯罷，入得城來，但見人人嗟嘆，個個傷情。石秀心疑，來到市心里，只見人家閉戶關(guān)門。石秀問市戶人家時，只見一個老丈回言道：“客人你不知。我這北京有個盧員外，等地財(cái)主。因被梁山泊賊人擄掠前去，逃得回來，倒吃了一場屈官司，迭配去沙門島。又不知怎地路上壞了兩個公人，昨夜拿來，今日午時三刻解來這里市曹上斬他?？腿丝煽匆豢??！笔懵犃T，走來市曹上看時，十字路口是個酒樓。石秀便來酒樓上，臨街占個閣兒坐下。酒保前來問道：“客官還是請人，只是獨(dú)自酌杯？”石秀睜著怪眼，說道：“大碗酒，大塊肉，只顧賣來，問甚么鳥！”酒保倒吃了一驚。打兩角酒，切一大盤牛肉，將來只顧吃。石秀大碗吃了一回，坐不多時，只聽得樓下街上熱鬧。石秀便去樓窗外看時，只見家家閉戶，鋪鋪關(guān)門。酒保上樓來道：“客官醉也！樓下出公事，快算了酒錢，別處去回避?！笔愕溃骸拔遗律趺带B！你快走下去，莫要討老爺打吃！”酒保不敢做聲，下樓去了。不多時，只見街上鑼鼓喧天價來。但見：

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皂纛旗招展如云，柳葉槍交加似雪。犯由牌前引，白混棍后隨。押牢節(jié)級猙獰，仗刃公人猛勇。高頭馬上，監(jiān)斬官勝似活閻羅；刀劍林中，掌法吏猶如追命鬼?？蓱z十字街心里，要?dú)⒑┴?fù)屈人。

石秀在樓窗外看時，十字路口，周回圍住法場，十?dāng)?shù)對刀棒劊子，前排后擁，把盧俊義押到樓前跪下。鐵臂膊蔡福拿著法刀，一枝花蔡慶扶著枷梢，說道：“盧員外，你自精細(xì)看。不是我弟兄兩個救你不的，事做拙了！前面五圣堂里，我已安排下你的坐位了。你可一魂去那里領(lǐng)受。”說罷，人叢里一聲叫道：“午時三刻到了！”一邊開枷，蔡慶早拿住了頭，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當(dāng)案孔目高聲讀罷犯由牌，眾人齊和一聲。樓上石秀只就那一聲和里，掣著腰刀在手，應(yīng)聲大叫：“梁山泊好漢全伙在此！”蔡福、蔡慶撇了盧員外，扯了繩索先走。石秀從樓上跳將下來，手舉鋼刀，殺人似砍瓜切菜。走不迭的，殺翻十?dāng)?shù)個。一只手拖住盧俊義，投南便走。原來這石秀不認(rèn)得北京的路，更兼盧員外驚得呆了，越走不動。

梁中書聽得報(bào)來，大驚，便點(diǎn)帳前頭目，引了人馬，分頭去把城四門關(guān)上；差前后做公的，合將攏來?？祚R強(qiáng)兵，怎出高城峻壘？且看石秀、盧俊義走向那里出去？正是：分開陸地?zé)o牙爪，飛上青天欠羽毛。畢竟盧員外同石秀當(dāng)下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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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宋江兵打北京城　關(guān)勝議取梁山泊

詩曰：

北京留守多雄偉，四面高城崛然起。西風(fēng)颯颯駿馬鳴，此日冤囚當(dāng)受死。

俊義之冤誰雪洗？時刻便為刀下鬼。紛紛戈劍亂如麻，后擁前遮集如蟻。

英雄忿怒舉青鋒，翻身直下如飛龍。步兵騎士悉奔走，凜凜殺氣生寒風(fēng)。

六街三市盡回首，尸橫骸臥如豬狗?？蓱z力寡難抵當(dāng)！將身就縛如摧朽。

他時奮出囹圄中，膽氣英英大如斗。

話說當(dāng)時石秀和盧俊義兩個，在城內(nèi)走頭沒路。四下里人馬合來，眾做公的把撓鉤搭住，套索絆翻?？蓱z悍勇英雄，方信寡不敵眾。兩個當(dāng)下盡被捉了。解到梁中書面前，叫押過劫法場的賊來。石秀押在廳下，睜圓怪眼，高聲大罵：“你這敗壞國家，害百姓的賊！我聽著哥哥將令，早晚便引軍來打你城子，踏為平地。把人砍做三截。先教老爺來和你們說知。”石秀在廳前千賊萬賊價罵。廳上從人都嚇呆了。梁中書聽了，沉吟半響。叫取大枷來，且把二人枷了，監(jiān)放死囚牢里。分付蔡福在意看管，休教有失。蔡福要結(jié)識梁山泊好漢，把他兩個做一處牢里關(guān)著。每日好酒好肉與他兩個吃。因此不曾吃苦。倒將養(yǎng)得好了。卻說梁中書喚本州新任王太守，當(dāng)廳發(fā)落。就城中計(jì)點(diǎn)被傷人數(shù)，殺死的有七八十個，跌傷頭面，磕損皮膚，撞折腿腳者，不計(jì)其數(shù)。報(bào)名在官。梁中書支給官錢，醫(yī)治、燒化了當(dāng)。次日，城里城外報(bào)說將來，收得梁山泊沒頭帖子數(shù)十張，不敢隱瞞，只得呈上。梁中書看了，嚇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帖了上寫道：

梁山泊義士宋江，仰示大名府，布告天下：今為大宋朝濫官當(dāng)?shù)溃劾魧?quán)。毆死良民；涂炭萬姓。北京盧俊義乃豪杰之士。今者啟請上山，一同替天行道。特令石秀，先來報(bào)知。不期俱被擒捉。如是存得二人性命，獻(xiàn)出淫婦奸夫，吾無侵?jǐn)_。倘若誤傷羽翼，屈壞股肱，拔寨興兵，同心雪恨。大兵到處，玉石俱焚。天地咸扶，鬼神共佑。劫除奸詐，殄滅愚頑。談笑入城，并無輕恕。義夫節(jié)婦，孝子順孫，好義良民，清慎官吏，切勿驚惶，各安職業(yè)。諭眾知悉。

當(dāng)時梁中書看了沒頭告示，便喚王太守到來商議：“此事如何剖決？”王太守是個善懦之人，聽得說了這話，便稟梁中書道：“梁山泊這一夥，朝廷幾次尚且收捕他不得，何況我這里孤城小處！倘若這亡命之徒，引兵到來，朝廷救兵不迭，那時悔之晚矣！若論小官愚意，且姑存此二人性命。一面寫表申奏朝廷；二乃奉書呈上蔡太師恩相知道，三者可教本處軍馬出城下寨，堤備不虞。如此可保北京無事，軍民不傷。若將這兩個一時殺壞，誠恐寇兵臨城，一者無兵解救，二者朝廷見怪，三乃百姓驚慌，城中擾亂，深為未便?！绷褐袝犃说溃骸爸灾畼O當(dāng)。”先喚押牢節(jié)級蔡福發(fā)放道：“這兩個賊徒，非同小可。你若是拘束得緊，誠恐喪命。若教你寬松，又怕他走了。你弟兄兩個，早早晚晚，可緊可慢，在意堅(jiān)固管候發(fā)落，休得時刻怠慢?！辈谈Ｂ犃?，心中暗喜。如此發(fā)放，正中下懷。領(lǐng)了鈞旨，自去牢中安慰他兩個，不在話下。

只說梁中書便喚兵馬都監(jiān)大刀聞達(dá)，天王李成兩個，都到廳前商議。梁中書備說梁山泊沒頭告示，王太守所言之事。兩個都監(jiān)聽罷，李成便道：“量這夥草寇，如何肯擅離巢穴！相公何必有勞神思。李某不才，食祿多矣，無功報(bào)德，原施犬馬之勞，統(tǒng)領(lǐng)軍卒，離城下寨。草寇不來，別作商議。如若那夥強(qiáng)寇年衰命盡，擅離巢穴，領(lǐng)眾前來，不是小將夸其大言，定令此賊片甲不回，上報(bào)國家俸祿之恩，下伸平生所學(xué)之志，肝膽涂地，并無異心?！绷褐袝犃舜笙?。隨即取金碗繡緞，賞勞二將。兩個辭謝，別了梁中書，各回營寨安歇。

次日，李成升帳，喚大小官軍上帳商議。傍邊走過一人，威風(fēng)凜凜，相貌堂堂，姓索名超，綽號急先鋒，慣使兩把金蘸斧。李成傳令道：“宋江草寇，早晚臨城，要來打俺北京。你可點(diǎn)本部軍兵，離城三十五里下寨。我隨后卻領(lǐng)軍來?！彼鞒昧藢⒘睿稳拯c(diǎn)起本部軍兵，至三十五里地名飛虎峪，靠山下了寨柵。次日，李成引領(lǐng)正偏將，離城二十五里地名槐樹坡，下了寨柵。周圍密布槍刀，四下深藏鹿角，三面掘下陷坑。眾軍磨拳擦手，諸將協(xié)力同心，只等梁山泊軍馬到來，便要建功。有詩為證：

金鼓喧天大寨中，人如貔虎馬如龍。一心忠赤無馀事，只要當(dāng)朝建大功。

話分兩頭。原來這沒頭貼子，卻是神行太保戴宗，打聽得盧員外、石秀都被擒捉，因此虛寫告示，向沒有處撇下，及橋梁道路上貼放。只要保全盧俊義、石秀二人性命。

戴宗回到梁山泊寨內(nèi)，把上項(xiàng)事，備細(xì)與眾頭領(lǐng)說知。宋江聽罷，大驚。就忠義堂上打鼓集眾。大小頭領(lǐng)，各依次序而坐。宋江開話對吳學(xué)究道：“當(dāng)初軍師好意，啟請盧員外上山來聚義。今日不想?yún)s教他受苦，又陷了石秀兄弟。當(dāng)用何計(jì)可救？”吳用道：“兄長放心。小生不才，愿獻(xiàn)一計(jì)。乘此機(jī)會就取北京錢糧，以供山寨之用。明日是個吉辰，請兄長分一半頭領(lǐng)，把守山寨，其余盡隨我等去打城池?！彼谓溃骸败妿熤詷O當(dāng)?！北銌捐F面孔目裴宣，派撥大小軍兵，來日起程。黑旋風(fēng)李逵便道：“我這兩把大斧，多時不曾發(fā)市。聽得打州劫縣，我也在廳邊歡喜。哥哥撥與我五百小嘍羅，搶到北京，把梁中書砍做肉泥，拿住李固和那婆娘，碎尸萬段，救取盧員外、石秀二人性命，是我心愿?！彼谓溃骸靶值茈m然勇猛，這北京非比別處州府。且梁中書又是蔡太師女婿，更兼手下有李成、聞達(dá)，都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不可輕敵?！崩铄哟蠼械溃骸案绺邕@般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且看兄弟去如何？若還輸了，誓不回山?！眳怯玫溃骸凹热荒阋?，便教做先鋒。點(diǎn)與五百好漢相隨，就充頭陣，來日下山?！碑?dāng)晚，宋江和吳用商議，撥定了人數(shù)，裴宣寫了告示，送到各寨，各依撥次施行，不得時刻有誤。

此時秋末冬初天氣，征夫容易披掛，戰(zhàn)馬易得肥滿。軍卒久不臨陣，皆生戰(zhàn)斗之心。各恨不平，盡想報(bào)仇之念。得蒙差遣，歡天喜地。收拾槍刀，拴束鞍馬，磨拳擦掌，時刻下山。第一撥當(dāng)先哨路，黑旋風(fēng)李逵，部領(lǐng)小嘍羅五百。第二撥兩頭蛇解珍，雙尾蝎解寶，毛頭星孔明，獨(dú)火星孔亮，部領(lǐng)小嘍羅一千。第三撥女頭領(lǐng)一丈青扈三娘，副將母夜義孫二娘，母大蟲顧大嫂，部領(lǐng)小嘍羅一千。第四撥撲天雕李應(yīng)，副將九紋龍史進(jìn)，小尉遲孫新，部領(lǐng)小嘍羅一千。中軍主將，都頭領(lǐng)宋江，軍師吳用。簇帳頭領(lǐng)四員，小溫侯呂方，賽仁貴郭盛，病尉遲孫立，鎮(zhèn)三山黃信。前軍頭領(lǐng)霹靂火秦明，副將百勝將韓滔，天目將彭玘。后軍頭領(lǐng)，豹子頭林沖，副將鐵笛仙馬麟，火眼狻猊鄧飛。左軍頭領(lǐng)雙鞭將呼延灼，副將摩云金翅歐鵬，錦毛虎燕順。右軍頭領(lǐng)小李廣花榮，副將跳澗虎陳達(dá)，白花蛇楊春。并帶炮手轟天雷凌振。接應(yīng)糧草頭領(lǐng)一員，神行太保戴宗。軍兵分撥已定，平明各頭領(lǐng)依次而行。當(dāng)日進(jìn)發(fā)。只留下副軍師公孫勝，并劉唐、朱仝、穆弘四個頭領(lǐng)，統(tǒng)領(lǐng)馬一步軍兵，守把山寨三關(guān)。水寨中自有李俊等守把，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石秀無端鬧法場，圜扉枷扭苦遭殃。梁山大舉鷹揚(yáng)旅，水陸橫行孰敢當(dāng)。

卻說索超正在飛虎峪寨中坐地，只見流星報(bào)馬前來，報(bào)說宋江軍馬大小人兵不計(jì)其數(shù)，離寨約有二三十里，將近到來。索超聽的，飛報(bào)李成槐樹坡寨內(nèi)。李成聽了，一面報(bào)馬入城，一面自備了戰(zhàn)馬，直到前寨。索超接著，說了備細(xì)。次日五更造飯，平明拔寨都起。前到庾家疃，列成陣勢，擺開一萬五千人馬。李成、索超全付披掛，門旗下勒住戰(zhàn)馬。平東一望，遠(yuǎn)遠(yuǎn)地塵土起處，約有五百馀人飛奔前來。李成鞭稍一指，軍健腳踏硬弩，手拽強(qiáng)弓。梁山泊好漢，在庾家疃一字兒擺成陣勢。只見：

人人都帶茜紅巾，個個齊穿緋衲襖。鷺蔦腿緊系腳繃，虎狼腰牢拴裹肚。三股叉直迸寒光，四棱簡橫拖冷霧。柳葉槍，火尖槍，密布如麻。青銅刀，偃月刀，紛紛似雪。滿地紅旗飄火焰，半空赤幟耀霞光。

東陣上只見一員好漢，當(dāng)前出馬，乃是黑旋風(fēng)李逵。手掿雙斧，爭圓怪眼，咬碎鋼牙，高聲大叫：“認(rèn)得梁山泊好漢黑旋風(fēng)么？”李成在馬上看了，與索超大笑道：“每日只說梁山泊好漢，原來只是這等腌臜草寇，何足為道！先鋒，你看么？何不先捉此賊？”索超笑道：“割雞焉用牛刀。自有戰(zhàn)將建功，不必主將掛念?！毖晕唇^，索超馬后一員首將，姓王名定，手拈長槍，引領(lǐng)部下一百馬軍，飛奔沖將過來。李逵膽勇過人。雖是帶甲掩護(hù)，怎當(dāng)馬軍一沖，當(dāng)時四下奔走。索超引軍，直趕過庾家疃來。只見山坡背后，鑼鼓喧天，早撞出兩彪軍馬。左有解珍、孔亮，右有孔明、解寶，各領(lǐng)五百小嘍羅，沖殺將來。索超見他有接應(yīng)軍馬，方才吃驚，不來追趕。勒馬便回。李成問道：“如何不拿賊來？”索超道：“趕過山去，正要拿他，原來這廝們到有接應(yīng)人馬，伏兵齊起，難以下手?！崩畛傻溃骸斑@等草寇，何足懼哉！”將引前部軍兵，盡數(shù)殺過庾家村來。只見前面搖旗納喊，擂鼓鳴鑼，又是一彪軍馬。當(dāng)先一騎馬上，卻是一員女將，結(jié)束得十分標(biāo)致。有念奴嬌為證：

玉雪肌膚，芙蓉模樣，有天然標(biāo)格。金鎧輝煌鱗甲動，銀滲紅羅抹額。玉手纖纖，雙持寶刃，恁英雄煊赫。眼溜秋波，萬種妖嬈堪摘。謾馳寶馬當(dāng)前，霜刃如風(fēng)，要把官兵斬馘。粉面塵飛，征袍汗?jié)?，殺氣騰胸腋。戰(zhàn)士消魂，敵人喪膽，女將中間奇特。得勝歸來，隱隱笑生雙頰。

且說這扈三娘引軍紅旗上，金書大字“女將一丈青”。左有顧大嫂，右有孫二娘，引一千馀軍馬，都是七長八短漢，四山五岳人。李成看了道：“這等軍人，作何用處！索超與我向前迎敵，我卻分兵勒捕四下草寇。”索超領(lǐng)了將令，手搭金蘸斧，拍坐下馬，殺奔前來。一丈青勒馬回頭，望山凹里便走。李成分開人馬，四下里趕殺。正趕之間，只聽的喊聲震地，霧氣遮天。一彪人馬，飛也似追來。李成急急退兵十四五里，首尾不能管顧。急退入庾家疃時，左沖出解形、孔亮，部領(lǐng)人馬，趕殺將來。右沖出孔明、解寶，部領(lǐng)人馬，又殺到來。三員女將，撥轉(zhuǎn)馬頭，隨后殺來。趕的李成軍馬，四分五落。急待回寨，黑旋風(fēng)李逵，當(dāng)先攔住。李成、索超沖開人馬，奪路而去。比及回寨，大折一陣。宋江軍馬也不追趕。一面收兵暫歇，紥下營寨。

且說李成、索超慌忙入城報(bào)知梁中書，連夜再差聞達(dá)，速領(lǐng)本部軍馬，前來助戰(zhàn)。李成接著，就槐樹坡寨內(nèi)商議退兵之策。聞達(dá)笑道：“疥癩之疾，何足掛意！聞某不才，來日愿決一陣，勢不相負(fù)?！碑?dāng)夜商議定了，傳令與軍士得知。四更造飯，五更披掛，平明進(jìn)兵。戰(zhàn)鼓三通，拔寨都起，前到庾家疃。早見宋江軍馬，撥風(fēng)也似價來。但見：

征云冉冉飛晴空，征塵漠漠迷西東。十萬貔貅聲振地，車廂火炮如雷轟。鼙鼓冬冬撼山谷，旌旗獵獵搖天風(fēng)。槍影搖空翻玉蟒，劍光耀日飛蒼龍。六師鷹揚(yáng)鬼神泣，三軍英勇貅虎同。罡星煞曜降凡世，天蓬丁甲離青穹。銀盔金甲濯冰雪，強(qiáng)弓勁弩真難攻。人人只欲盡忠義，擒王斬將非邀功。索超、李成悉敗走，有如脫兔潛葭蓬。敗軍殘卒各逃命，陸路恐懼心怔忡。大刀聞達(dá)不知量，狂言逞技真雕蟲。四面伏兵一齊發(fā)，蜂屯蟻聚村疃中。亂兵俘獲竟難免，聚義堂上重相逢。

當(dāng)日大刀聞達(dá)，便教將軍馬擺開，強(qiáng)弓硬弩，射住陣腳?；ㄇ稽児睦?，雜彩繡旗搖。宋江陣中，當(dāng)先捧出一員大將，紅旗銀字，大書“霹靂火秦明”。怎生打扮？

頭戴朱紅漆笠，身穿絳色袍鮮。連環(huán)鎧甲獸吞肩，抹綠戰(zhàn)靴云嵌。鳳翅明盔耀日，獅蠻寶帶腰懸。狼牙混棍手中拈，凜凜英雄罕見。

秦明勒馬，應(yīng)聲高叫：“北京濫官污吏聽著！多時要打你這城子，誠恐害了百姓良民。好好將盧俊義、石秀送將過來，淫婦奸夫一同解出，我便退兵罷戰(zhàn)，誓不相侵。若是執(zhí)迷不悟，便教昆侖火起，玉石俱焚，只在目前。有話早說，休得俄延?！闭f猶未了，聞達(dá)大怒。便問首將：“誰與我力擒此賊？”說言未了，腦后鸞鈴響處，一員大將當(dāng)先出馬。怎生打扮？

耀日兜鍪晃晃，連環(huán)鐵甲重重。團(tuán)花點(diǎn)翠錦袍紅，金帶钑成雙鳳。鵲畫弓藏袋內(nèi)，狼牙箭插壺中。雕鞍穩(wěn)定五花龍，大斧手中摩弄。

這個是北京上將姓索名超。因?yàn)榇巳诵约?，人皆呼他為急先鋒。出到陣前，高聲喝道：“你這廝是朝廷命官，國家有何負(fù)你，你好人不做，卻去落草為賊！我今日拿住你時，碎尸萬段，死有馀辜！”這個秦明，又是一個急性的人，聽了這話，正是爐中添炭，火上澆油，拍馬向前，輪動狼牙棍，直奔將來。索超縱馬直挺秦明。二疋劣馬相交，兩般軍器并舉，眾軍納喊。斗到二十馀合，不分勝敗。宋江軍中，先鋒隊(duì)里，轉(zhuǎn)過韓滔，就馬上拈弓搭箭，覷的索超較親，颼的只一箭，正中索超左臂。撇了大斧，回馬望本陣便走。宋江鞭稍一指，大小三軍，一齊卷殺過來。殺的尸橫遍野，流血成河，大敗虧輸，直追過庾家疃。隨即奪了槐樹坡小寨。當(dāng)晚聞達(dá)直奔飛虎峪，計(jì)點(diǎn)軍兵，三停去一。宋江就槐樹坡寨內(nèi)屯紥。吳用道：“軍兵敗走，心中必怯。若不乘勢追趕，誠恐養(yǎng)成勇氣，急忙難得?！彼谓溃骸败妿熝灾畼O當(dāng)！”隨即傳令，當(dāng)晚就將精銳得勝軍將，分作四路，連夜進(jìn)發(fā)，殺奔城來。

再說聞達(dá)奔到飛虎峪，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wǎng)之魚。正在寨中商議計(jì)策，小校來報(bào)，近山上一帶火起。聞達(dá)帶領(lǐng)軍兵，上馬看時，只見東邊山上，火把不知其數(shù)，照的遍山遍野通紅。聞達(dá)便引軍兵迎敵。山后又是馬軍來到。當(dāng)先首將，小李廣花榮，引副將楊春、陳達(dá)，橫殺將來。聞達(dá)措手不及，領(lǐng)兵便回飛虎峪。西邊山上，火把不知其數(shù)，當(dāng)先首將，雙鞭呼延灼，引副將歐鵬、燕順，沖擊將來。后面喊聲又起。卻是首將霹靂火秦明，引副將韓滔、彭玘，并力殺來。聞達(dá)軍馬大亂，拔寨都起。只見前面喊聲又起，火光晃耀，卻是轟天雷凌振，將帶副手，從小路直轉(zhuǎn)飛虎峪那邊，放起炮來。聞達(dá)引軍奪路，奔城而去。只見前面鼓聲響處，早有一彪軍馬攔路。火光叢中，閃出首將豹子頭林沖，引副將馬麟、鄧飛，截住歸路。四下里戰(zhàn)鼓齊鳴，烈火競起，眾軍亂攛，各自逃生。聞達(dá)手舞大刀，殺開條路走，正撞著李成，合兵一處，且戰(zhàn)且走。戰(zhàn)到天明，已至城下。梁中書聽的這個消息，驚的三魂蕩蕩，七魄幽幽。連忙點(diǎn)軍出城，接應(yīng)敗殘人馬。緊閉城門，堅(jiān)守不出。次日，宋江軍馬追來，直抵東門下寨，準(zhǔn)備攻城，急于風(fēng)火。有詩為證：

梁山兵馬勢鷹揚(yáng)，殺氣英風(fēng)不可當(dāng)。城內(nèi)軍民俱被困，便須寫表告君王。

且說梁中書在留守司聚從商議，難以解救。李成道：“賊兵臨城，事在告急。若是遲延，必至失陷。相公可修告急家書，差心腹之人，星夜趕上京師，報(bào)與蔡太師知道，早奏朝廷，調(diào)遣精兵，前來救應(yīng)。此是上策。第二，作緊行文關(guān)報(bào)鄰近府縣，亦教早早調(diào)兵接應(yīng)。第三，北京城內(nèi)，著仰大名府起差民夫上城，同心協(xié)助，守護(hù)城池。準(zhǔn)備檑木炮石，踏弩硬弓，灰瓶金汁，曉夜提備。如此可保無虞。”梁中書道：“家書隨便修下，誰人去走一遭？”當(dāng)日差下首將王定，全付披掛，又差數(shù)個馬軍，領(lǐng)了密書，放開城門吊橋，望東京飛報(bào)聲息，及關(guān)報(bào)鄰近府分，發(fā)兵救應(yīng)。先仰王太守起集民夫，上城守護(hù)，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分調(diào)眾將，引眾圍城，東西北三面下寨，只把南門不圍。每日引軍攻打。李成、聞達(dá)連日提兵出城交戰(zhàn)，不能取勝。索超箭瘡將息，未得痊可。

不說宋江軍兵打城，且說首將王定，赍領(lǐng)密書，三騎馬直到東京太師府前下馬。門吏轉(zhuǎn)報(bào)入去。太師教喚王定進(jìn)來。直到后堂，拜罷，呈上密書。蔡太師拆開封皮看了，大驚。問其備細(xì)。王定把盧俊義的事，一一說了。”如今宋江領(lǐng)了兵圍城，賊寇浩大，不可抵?jǐn)??！扁准翌?、槐樹坡、飛虎峪三處廝殺，盡皆說罷。蔡京道：“鞍馬勞困，你且去館驛內(nèi)安下。待我會官商議?！蓖醵ㄓ址A道：“太師恩相，北京危如壘卵，破在旦夕。倘或失陷，河北縣郡，如之奈何？望太師恩相早早遣兵剿除?！辈叹┑溃骸安槐囟嗾f。你且退去?！蓖醵ㄈチ?，

太師隨即差當(dāng)日府干，請樞密院官，急來商議軍情重事。不移時，東廳樞密使童貫，引三衙太尉，都到節(jié)堂參見太師。蔡京把北京危急之事，備細(xì)說了一遍?！比缃駥⑸跤?jì)策，用何良將，可退賊兵，以保城郭？”說罷，眾官互相廝覷，各有懼色。只見那步司太尉背后，轉(zhuǎn)出一人，乃是衙門防御使保義，姓宣名贊，掌管兵馬。此人生的面如鍋底，鼻孔朝天，卷發(fā)赤須，彪形八尺，使口剛刀，武藝出眾。先前在王府曾做郡馬，人呼為丑郡馬。因?qū)B珠箭贏了番將，王招做女婿。誰想郡主嫌他丑陋，懷恨而亡。因此不得重用，只做得個兵馬保義使。童貫是個阿諛諂佞之徒，與他不能相下，常有嫌疑之心。當(dāng)時此人忍不住，出班來稟太師道：“小將當(dāng)初在鄉(xiāng)中，有個相識。此人乃是漢末三分，義勇武安王嫡子派子孫，姓關(guān)名勝，生的規(guī)模與祖上云長相似。使一口青龍偃月刀，人稱為大刀關(guān)勝。見做蒲東巡檢，屈在下僚。此人幼讀兵書，深通武藝，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若以禮幣請他，拜為上將，可以掃清水寨，殄滅狂徒。保國安民，開疆展土，端在此人。乞取鈞旨?！辈叹┞犃T大喜，就差宣贊為使，赍了文書鞍馬，連夜星火前往蒲東，禮請關(guān)勝赴京計(jì)議。眾官皆退。

話休絮繁。宣贊領(lǐng)了文書，上馬進(jìn)發(fā)。帶將三五個從人，不則一日，來到蒲東巡檢司前下馬。當(dāng)日關(guān)勝正和郝思文在衙內(nèi)論說古今興廢之事，只聞見說東京有使命至。關(guān)勝忙與郝思文出來迎接。各施禮罷，請到廳上坐地。關(guān)勝問道：“故人久不相見，今日何事遠(yuǎn)勞親自到此？”宣贊回言：“為因梁山泊草寇攻打北京，宣某在太師根前，一力保舉兄長，有安邦定國之策，降兵斬將之才。特奉朝廷敕旨，太師鈞命，彩幣鞍馬，禮請起行。兄長勿得推卻，便請收拾赴京?！标P(guān)勝聽罷，大喜。與宣贊說道：“這個兄弟，姓郝雙名思文，是我拜義弟兄。當(dāng)初他母親夢井木犴投胎，因而有孕，后生此人。因此人喚他做井木犴。郝思文這兄弟，十八般武藝，無有不能。得蒙太師呼喚，一同前去，用功報(bào)國，有何不可?！毙澫仓Z。就行催請登程。

當(dāng)下關(guān)勝分付老小，一同郝思文將引關(guān)西漢十?dāng)?shù)個人，收拾刀馬盔甲行李，跟隨宣贊連夜起程。來到東京，逕投太師府前下馬。門吏轉(zhuǎn)報(bào)蔡太師得知，教喚進(jìn)。宣贊引關(guān)勝、郝思文，直到節(jié)堂，拜見已罷，立在階下。蔡京看了關(guān)勝，端的好表人材。堂堂八尺五六身軀，細(xì)細(xì)三柳髭髯，兩眉入鬢，鳳眼朝天，面如重棗，唇若涂朱。太師大喜，便問：“將軍青春多少？”關(guān)勝答道：“小將三旬有二?！辈烫珟煹溃骸傲荷讲床菘車П本┏枪?，請問良將愿施妙策，以解其圍？”關(guān)勝稟道：“久聞草寇占住水洼，侵害黎民，劫虜城池。此賊擅離巢穴，自取其禍。若救北京，虛勞神力。乞假精兵數(shù)萬，先取梁山，后拿賊寇。教他首尾不能相顧?！碧珟熞娬f，大喜。與宣贊道：“此乃圍魏救趙之計(jì)，正合吾心?！彪S即喚樞密院官，調(diào)撥山東、河北精銳軍兵一萬五千，教郝思文為先鋒，宣贊為合后，關(guān)勝為領(lǐng)兵指揮使，步兵太尉段常，接應(yīng)糧草。犒賞三軍，限日下起行。大刀闊斧，殺奔梁山泊來。直教龍離大海，不能駕霧騰云；虎到平川，怎地張牙舞爪！正是：貪觀天上中秋月，失卻盤中照殿珠。畢竟宋江軍馬怎地結(jié)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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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呼延灼夜月賺關(guān)勝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古風(fēng)一首：

古來豪杰稱三國，西蜀東吳魏之北。

臥龍才智誰能如，呂蒙英銳真奇特。

中間虎將無人比，勇力超群獨(dú)關(guān)羽。

蔡陽斬首付一笑，芳聲千古傳青史。

豈知世亂英雄亡，后代賢良有孫子。

梁山兵困北京危，萬姓荒荒如亂蟻。

梁公請救赴京師，玉殿絲綸傳睿旨。

前軍后合狼虎威，左文右武生光輝。

中軍主將是關(guān)勝，昂昂志氣煙云飛。

黃金鎧甲寒光迸，水銀盔展兜鍪重。

面如重棗美須髯，錦征袍上蟠雙鳳。

襯衫淡染鵝兒黃，雀靴雕弓金鏃瑩。

紫騮駿馬猛如龍，玉勒錦鞍雙獸并。

寶刀燦燦霜雪光，冠世英雄不可當(dāng)。

除此威風(fēng)真莫比，重生義勇武安王。

話說這篇古風(fēng)，單道蒲東關(guān)勝，這人慣使口大刀，英雄蓋世，義勇過人。當(dāng)日辭了太師，統(tǒng)領(lǐng)著一萬五千人馬，分為三隊(duì)，離了東京，望梁山泊來。

話分兩頭。且說宋江與同眾將，每日北京攻打城池不下。李成、聞達(dá)那里敢出對陣。索超箭瘡又未平復(fù)，亦無人出戰(zhàn)。宋江見攻打城子不破，心中納悶：離山已久，不見輸贏。是夜在中軍帳里悶坐，點(diǎn)上燈燭，取出玄女天書，正看之間，猛然想起圍城已久，不見有救軍接應(yīng)。戴宗回去，又不見來。默然覺得神思恍惚，寢食不安。便叫小校請軍師來計(jì)議。吳用到得中軍帳內(nèi)，與宋江商量道：“我等眾軍圍許多時，如何杳無救軍來到？城中又不敢出戰(zhàn)。眼見的梁中書使人去京師告急，他丈人蔡太師必然有救軍到來。中間必有良將。倘用圍魏救趙之計(jì)，且不來解此處之危，反去取我梁山大寨，此是必然之理。兄長不可不慮。我等先著軍士收拾，未可都退。”正說之間，只見神行太保戴宗到來，報(bào)說：“東京蔡太師拜請關(guān)菩薩玄孫蒲東郡大刀關(guān)勝，引一彪軍馬飛奔梁山泊來。寨中頭領(lǐng)主張不定。請兄長、軍師早早收兵回來，且解山寨之難?！眳怯玫溃骸半m然如此，不可急還。今夜晚間，先教步軍前行；留下兩支軍馬，就飛虎峪兩邊埋伏。城中知道我等退軍，必然追趕。若不如此，我兵先亂。”宋江道：“軍師言之極當(dāng)?！眰髁畋悴钚±顝V花榮，引五百軍兵去飛虎峪左邊埋伏；豹子頭林沖，引五百軍兵去飛虎峪右邊埋伏。再叫雙鞭呼延灼，引二十五騎馬軍，帶著凌振，將了風(fēng)火等炮，離城十?dāng)?shù)里遠(yuǎn)近。但見追兵過來，隨即施放號炮，令其兩下伏兵齊去并殺追兵。一面?zhèn)髁钋瓣?duì)退兵，倒拖旌旗，不鳴戰(zhàn)鼓，卻如雨散云行，遇兵勿戰(zhàn)，自然退回。步軍隊(duì)里，半夜起來，次第而行。直至次日巳牌前后，方才鳴金收軍。

城上望見宋江軍馬，手拖旗幡，肩擔(dān)刀斧，人起還山之意，馬嘶歸寨之聲，紛紛滾滾，拔寨都起。城上看了仔細(xì)，報(bào)與梁中書知道：“梁山泊軍馬，今日盡數(shù)收兵，都回去了?！绷褐袝牭模S即喚李成、聞達(dá)商議。聞達(dá)道：“眼見的是京師救軍去取他梁山泊，這廝們恐失巢穴，慌忙歸去。可以乘勢追殺，必擒宋江?！闭f猶未了，城外報(bào)馬到來，赍東京文字，約會引兵去取賊巢。他若退兵，可以立追。梁中書便叫李成、聞達(dá)各帶一支軍馬，從東西兩路追趕宋江軍馬。

且說宋江引兵退回，見城中調(diào)兵追趕，舍命便走，直退到飛虎峪那邊。只聽的背后火炮齊響。李成、聞達(dá)吃了一驚，勒住戰(zhàn)馬看時，后面只見旗幡對刺，戰(zhàn)鼓亂鳴。李成、聞達(dá)火急回軍。左手下撞出小李廣花榮，右手下撞出豹子頭林沖，各引五百軍馬，兩邊殺來。措手不及，知道中了奸計(jì)，火速回軍。前面又撞出呼延灼，引著一支馬軍，大殺一陣。殺的李成、聞達(dá)金盔倒納，衣甲飄零，退入城中，閉門不出。宋江軍馬次第而回。早轉(zhuǎn)近梁山泊邊，卻好迎著丑郡馬宣贊攔路。宋江約住軍兵，權(quán)且下寨。暗地使人從偏僻小路，赴水上山報(bào)知，約會水陸軍兵，兩下救應(yīng)。有詩為證：

宋江振旅暫回營，飛虎坡前暗伏兵。

殺得李成無處走，倒戈棄甲入京城。

且說水寨內(nèi)頭領(lǐng)船火兒張橫，與兄弟浪里白跳張順當(dāng)時議定：“我和你弟兄兩個，自來寨中，不曾建功，只看著別人夸能說會，倒受他氣。如今蒲東大刀關(guān)勝，三路調(diào)軍打我寨柵。不若我和你兩個先去劫了他寨，捉拿關(guān)勝，立這件大功。眾兄弟面上也好爭口氣?！睆堩樀溃骸案绺?，我和你只管的些水軍，倘或不相救應(yīng)，枉惹人恥笑。”張橫道：“你若這般把細(xì)，何年月日能勾建功？你不去便罷，我今夜自去。”張順苦諫不聽。當(dāng)夜張橫點(diǎn)了小船五十余只，每船上只有三五人，渾身都是軟戰(zhàn)，手執(zhí)苦竹槍，各帶蓼葉刀，趁著月光微明，寒露寂靜，把小船直抵旱路。此時約有二更時分。

卻說關(guān)勝正在中軍帳里點(diǎn)燈看書。有伏路小校悄悄來報(bào)：“蘆花蕩里，約有小船四五十只，人人各執(zhí)長槍，盡去蘆葦里面兩邊埋伏，不知何意，特來報(bào)知?！标P(guān)勝聽了，微微冷笑：“盜賊之徒，不足與吾對敵?！碑?dāng)時暗傳號令，教眾軍俱各如此準(zhǔn)備，“賊兵入寨，帳前一聲鑼響，四下各自捉人?！比姷昧?，各自潛伏。

且說張橫將引三二百人，從蘆葦中間藏蹤躡跡，直到寨邊，拔開鹿角，徑奔中軍，望見帳中燈燭熒煌，關(guān)勝手拈髭髯坐看兵書。張橫暗喜，手搦長槍，搶入帳房里來。傍邊一聲鑼響，眾軍喊動，如天崩地塌，山倒江翻。嚇的張橫倒拖長槍，轉(zhuǎn)身便走。四下里伏兵亂起?？蓱z會水張橫，怎脫平川羅網(wǎng)。二三百人不曾走的一個，盡數(shù)被縛，推到帳前。關(guān)勝看了，笑罵：“無端草賊，小輩匹夫，安敢侮吾！”將張橫陷車盛了，其余者盡數(shù)監(jiān)了，“直等捉了宋江，一并解上京師，不負(fù)宣贊舉薦之意?！?

不說關(guān)勝捉了張橫。卻說水寨內(nèi)三阮頭領(lǐng)，正在寨中商議，使人去宋江哥哥處聽令。只見張順到來報(bào)說：“我哥哥因不聽小弟苦諫，去劫關(guān)勝營寨，不料被捉，囚車監(jiān)了?！比钚∑呗犃?，叫將起來，說道：“我兄弟們同死同生，吉兇相救。你是他嫡親兄弟，卻怎地被人捉了，你不去救，怎見宋公明哥哥？我弟兄三個，自去救他?！睆堩樀溃骸盀椴辉酶绺鐚⒘?，卻不敢輕動。”阮小七道：“若等將令來時，你哥哥吃他剁做八段！”阮小二、阮小五都道：“說的是?！睆堩樥f他三個不過，只得依他。當(dāng)夜四更，點(diǎn)起大小水寨頭領(lǐng)，各駕船只一百余只，一齊殺奔關(guān)勝寨來。岸上小軍望見水面上戰(zhàn)船如螞蟻相似，都傍岸邊，慌忙報(bào)知主帥。關(guān)勝笑道：“無見識賊奴，何足為慮！”隨即喚首將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且說三阮在前，張順在后，吶聲喊，搶入寨來，只見寨內(nèi)槍刀豎立，旌旗不倒，并無一人。三阮大驚，轉(zhuǎn)身便走。帳前一聲鑼響，左右兩邊馬軍步軍，分作八路，簸箕掌，栲栳圈，重重疊疊圍裹將來。張順見不是頭，撲同地先跳下水去。三阮奪路便走，急到的水邊。后軍趕上，撓鉤齊下，套索飛來，把這活閻羅阮小七搭住，橫拖倒拽捉去了。阮小二、阮小五、張順，卻得混江龍李俊帶的童威、童猛死救回去。

不說阮小七被捉，囚在陷車之中。且說水軍報(bào)上梁山泊來，劉唐便使張順從水路里直到宋江寨中，報(bào)說這個消息。宋江便與吳用商議，怎生退的關(guān)勝。吳用道：“來日決戰(zhàn)，且看勝敗如何。”說猶未了，猛聽得戰(zhàn)鼓齊鳴，卻是丑郡馬宣贊部領(lǐng)三軍直到大寨。宋江舉眾出迎。門旗開處，宣贊出馬。怎生打扮？但見：

征袍穿蜀錦，鎧甲露銀花。金盔鳳翅披肩，抹綠云靴護(hù)腿。馬蹄蕩起紅塵，刀面平鋪秋水。滿空殺氣從天降，一點(diǎn)朱纓滾地來。

宋江看了宣贊在門旗下勒戰(zhàn)，便喚首將：“那個出馬先拿這廝？”只見小李廣花榮拍馬持槍，直取宣贊。宣贊舞刀來迎。一來一往，一上一下，斗到十合，花榮賣個破綻，回馬便走。宣贊趕來，花榮就了事環(huán)帶住鋼槍，拈弓取箭，側(cè)坐雕鞍，輕舒猿臂，翻身一箭。宣贊聽的弓弦響，卻好箭來，把刀只一隔，錚地一聲響，射在刀面上。花榮見一箭不中，再取第二枝箭，看的較近，望宣贊胸膛上射來。宣贊鐙里藏身，又躲過了。宣贊見他弓箭高強(qiáng)，不敢追趕，霍然勒回馬，跑回本陣?；s見他不趕來，連忙便勒轉(zhuǎn)馬頭，望宣贊趕來，又取第三枝箭，望得宣贊后心較近，再射一箭。只聽得鐺地一聲響，卻射在背后護(hù)心鏡上。宣贊慌忙馳馬入陣，便使人報(bào)與關(guān)勝。關(guān)勝得知，便喚小?？鞝窟^戰(zhàn)馬來。那匹馬頭至尾長一丈，蹄至脊高八尺，渾身上下沒一根雜毛，純是火炭般赤，拴一副皮甲，束三條肚帶。關(guān)勝全裝披掛，綽刀上馬，直臨陣前。門旗開處，便乃出馬。有《西江月》一首為證：

漢國功臣苗裔，三分良將玄孫。繡旗飄掛動天兵，金甲綠袍相稱。赤兔馬騰騰紫霧，青龍刀凜凜寒冰。蒲東郡內(nèi)產(chǎn)英雄，義勇大刀關(guān)勝。

宋江看了關(guān)勝一表非俗，與吳用暗暗地喝采，回頭與眾多良將道：“將軍英雄，名不虛傳！”說言未了，林沖忿怒，便道：“我等弟兄，自上梁山泊，大小五七十陣，未嘗挫了銳氣。軍師何故滅自己威風(fēng)！”說罷，便挺槍出馬，直取關(guān)勝。關(guān)勝見了，大喝道：“水泊草寇，汝等怎敢背負(fù)朝廷！單要宋江與吾決戰(zhàn)?！彼谓陂T旗下喝住林沖，縱馬親自出陣，欠身與關(guān)勝施禮，說道：“鄆城小吏宋江，到此謹(jǐn)參，惟將軍問罪?！标P(guān)勝道：“汝為俗吏，安敢背叛朝廷？”宋江答道：“蓋為朝廷不明，縱容奸臣當(dāng)?shù)?，讒佞專?quán)，設(shè)除濫官污吏，陷害天下百姓。宋江等替天行道，并無異心?！标P(guān)勝大喝：“天兵到此，尚然抗拒！巧言令色，怎敢瞞吾！若不下馬受降，著你粉骨碎身！”霹靂火秦明聽得，大怒，手舞狼牙棍，縱坐下馬，直搶過來。關(guān)勝也縱馬出迎，來斗秦明。林沖怕他奪了頭功，猛可里飛搶過來，徑奔關(guān)勝。三騎馬向征塵影里，轉(zhuǎn)燈般廝殺。宋江看了，恐傷關(guān)勝，便教鳴金收軍。林沖、秦明回馬陣前，說道：“正待擒捉這廝，兄長何故收軍罷戰(zhàn)？”宋江道：“賢弟，我等忠義自守，以強(qiáng)欺弱，非所愿也?？v使陣上捉他，此人不伏，亦乃惹人恥笑。吾看關(guān)勝英勇之將，世本忠臣，乃祖為神。若得此人上山，宋江情愿讓位。”林沖，秦明都不喜歡。當(dāng)日兩邊各自收兵。

且說關(guān)勝回到寨中，下馬卸甲，心中暗忖道：“我力斗二將不過，看看輸與他，宋江倒收了軍馬，不知主何意？”卻教小軍推出陷車中張橫、阮小七過來，問道：“宋江是個鄆城小吏，你這廝們?nèi)绾畏?？”阮小七?yīng)道：“俺哥哥山東、河北馳名，都稱做及時雨呼保義宋公明。你這廝不知禮義之人，如何省的！”關(guān)勝低頭不語，且教推過陷車。當(dāng)晚寨中納悶，坐臥不安，走出中軍，立觀月色滿天，霜華遍地，嗟嘆不已。有伏路小校前來報(bào)說：“有個胡須將軍，匹馬單鞭，要見元帥。”關(guān)勝道：“你不問他是誰？”小校道：“他又沒衣甲軍器，并不肯說姓名，只言要見元帥。”關(guān)勝道：“既是如此，與我喚來?！睕]多時，來到帳中，拜見關(guān)勝。關(guān)勝看了，有些面熟，燈光之下略也認(rèn)得，便問是誰。那人道：“乞退左右。”關(guān)勝道：“不妨?！蹦侨说溃骸靶⒑粞幼频谋闶恰Ｏ惹霸c朝廷統(tǒng)領(lǐng)連環(huán)馬軍，征進(jìn)梁山泊，誰想中賊奸計(jì)，失陷了軍機(jī)，不能還鄉(xiāng)。聽得將軍到來，不勝之喜。早間宋江在陣上，林沖、秦明待捉將軍，宋江火急收軍，誠恐傷犯足下。此人素有歸順之意，無奈眾賊不從，暗與呼延灼商議，正要驅(qū)使眾人歸順。將軍若是聽從，明日夜間，輕弓短箭，騎著快馬，從小路直入賊寨，生擒林沖等寇，解赴京師，共立功勛?！标P(guān)勝聽罷大喜，請入帳，置酒相待。備說宋江專以忠義為主，不幸從賊無辜。二人遞相剖露衷情，并無疑心。次日，宋江舉眾搦戰(zhàn)。關(guān)勝與呼延灼商議：“今日可先贏首將，晚間可行此計(jì)。”有詩為證：

亡命呼延計(jì)最奇，單人匹馬夜逃歸。

陣前假意鞭黃信，鉤起梁山舊是非。

且說呼延灼借副衣甲穿了，彼各上馬，都到陣前。宋江見了，大罵呼延灼道：“我不曾虧負(fù)你半分，因何夤夜私去！”呼延灼回道：“汝等草寇，成何大事！”宋江便令鎮(zhèn)三山黃信出馬，仗喪門劍，驅(qū)坐下馬，直奔呼延灼。兩馬相交，斗不到十合，呼延灼手起一鞭，把黃信打落馬下。宋江陣上眾軍，搶出來扛了回去。關(guān)勝大喜，令大小三軍一齊掩殺。呼延灼道：“不可追掩，恐吳用那廝廣有神機(jī)。若還趕殺，恐賊有計(jì)。”關(guān)勝聽了，火急收軍，都回本寨，到中軍帳里置酒相待，動問鎮(zhèn)三山黃信之事。呼延灼道：“此人原是朝廷命官，青州都監(jiān)，與秦明、花榮一時落草。今日先殺此賊，挫滅威風(fēng)。今晚偷營，必然成事?！标P(guān)勝大喜，傳下將令，教宣贊、郝思文兩路接應(yīng)。自引五百馬軍，輕弓短箭，叫呼延灼引路。至夜二更起身，三更前后，直奔宋江寨中，炮響為號，里應(yīng)外合，一齊進(jìn)兵。是夜月光如晝。黃昏時候披掛已了，馬摘鸞鈴，人披軟戰(zhàn)，軍卒銜枚疾走，一齊乘馬。呼延灼當(dāng)先引路，眾人跟著。轉(zhuǎn)過山徑，約行了半個更次，前面撞見三五十個伏路小軍，低聲問道：“來的不是呼將軍么？宋公明差我等在此迎接?！焙粞幼坪鹊溃骸靶菅哉Z，隨在我馬后走。”呼延灼縱馬先行，關(guān)勝乘馬在后。又轉(zhuǎn)過一層山嘴，只見呼延灼把槍尖一指，遠(yuǎn)遠(yuǎn)地一碗紅燈。關(guān)勝勒住馬問道：“有紅燈處是那里？”呼延灼道：“那里便是宋公明中軍?！奔贝邉尤笋R。將近紅燈，忽聽得一聲炮響，眾軍跟定關(guān)勝，殺奔前來。到紅燈之下看時，不見一個；便喚呼延灼時，亦不見了。關(guān)勝大驚，知道中計(jì)，慌忙回馬。聽得四邊山上，一齊鼓響鑼鳴。正是慌不擇路，眾軍各自逃生。關(guān)勝連忙回馬時，只剩得數(shù)騎馬軍跟著。轉(zhuǎn)出山嘴，又聽得樹林邊腦后一聲炮響，四下里撓鉤齊出，把關(guān)勝拖下雕鞍，奪了刀馬，卸去衣甲，前推后擁，拿投大寨里來。卻說林沖、花榮自引一支軍馬截住郝思文，回頭廝殺。月光之下，遙見郝思文怎生打扮？有《西江月》為證：

千丈凌云豪氣，一團(tuán)筋骨精神。橫槍躍馬蕩征塵，四海英雄難近。身著戰(zhàn)袍錦繡，七星甲掛龍鱗。天丁元是郝思文，飛馬當(dāng)前出陣。

林沖大喝道：“你主將關(guān)勝中計(jì)被擒，你這無名小將，何不下馬受縛！”郝思文大怒，直取林沖。二馬相交，斗無數(shù)合，花榮挺槍助戰(zhàn)。郝思文勢力不加，回馬便走。肋后撞出個女將一丈青扈三娘，撒起紅綿套索，把郝思文拖下馬來。步軍向前一齊捉住，解投大寨。話分兩處。這邊秦明、孫立自引一支軍馬去捉宣贊，當(dāng)路正逢此人。丑郡馬宣贊怎生打扮？有《西江月》為證：

卷縮短黃須發(fā)，凹兜黑墨容顏。睜開怪眼似雙環(huán)，鼻孔朝天仰見。手內(nèi)鋼刀耀雪，護(hù)身鎧甲連環(huán)。海騮赤馬錦鞍韉，郡馬英雄宣贊。

當(dāng)下宣贊出馬，大罵：“草賊匹夫，當(dāng)我者死，避我者生！”秦明大怒，躍馬揮狼牙棍，直取宣贊。二馬相交，約斗數(shù)合，孫立側(cè)首過來。宣贊慌張，刀法不依古格，被秦明一棍搠下馬來。三軍齊喊一聲，向前捉住。再有撲天雕李應(yīng)引領(lǐng)大小軍兵，搶奔關(guān)勝寨內(nèi)來，先救了張橫、阮小七并被擒水軍人等，奪去一應(yīng)糧草馬匹，卻去招安四下敗殘人馬。

天曉，宋江會眾上山。此時東方漸明，忠義堂上分開坐次，早把關(guān)勝、宣贊、郝思文分投解來。宋江見了，慌忙下堂，喝退軍卒，親解其縛，把關(guān)勝扶在正中交椅上，納頭便拜，叩首伏罪，說道：“亡命狂徒，冒犯虎威，望乞恕罪?！标P(guān)勝連忙答禮，閉口無言，手足無措。呼延灼亦向前來伏罪道：“小可既蒙將令，不敢不依，萬望將軍免恕虛誑之罪。”關(guān)勝看了一般頭領(lǐng)，義氣深重，回顧與宣贊、郝思文道：“我們被擒在此，所事若何？”二人答道：“并聽將令。”關(guān)勝道：“無面還京，俺三人愿早賜一死?！彼谓溃骸昂喂拾l(fā)此言？將軍倘蒙不棄微賤，一同替天行道。若是不肯，不敢苦留，只今便送回京。”關(guān)勝道：“人稱忠義宋公明，話不虛傳。今日我等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愿在帳下為一小卒?！彼谓笙?。當(dāng)日一面設(shè)筵慶賀，一邊使人招安逃竄敗軍，又得了五七千人馬。其余各自四散。投降軍內(nèi)，有老幼者，隨即給散銀兩，便放回家。一邊差薛永赍書往蒲東，搬取關(guān)勝老小。都不在話下。

宋江正飲宴間，默然想起盧員外、石秀陷在北京，潸然淚下。吳用道：“兄長不必憂心，吳用自有措置。只過今晚，來日再起軍兵，去打北京，必然成事?！标P(guān)勝便起身說道：“小將無可報(bào)答不殺之罪，愿為前部?！彼谓笙?。次日早晨傳令，就教宣贊、郝思文撥回舊有軍馬，便為前部先鋒。其余原打北京頭領(lǐng)，不缺一個。再差李俊、張順將帶水戰(zhàn)盔甲隨去，以次再望北京進(jìn)發(fā)。

這里卻說梁中書在城中，正與索超起病飲酒，只見探馬報(bào)道：“關(guān)勝、宣贊、郝思文并眾軍馬，俱被宋江捉去，已入伙了。梁山泊軍馬見今又到?！绷褐袝牭茫５媚康砂V呆，手腳無措。只見索超稟復(fù)道：“前者中賊冷箭，今番且復(fù)此仇?！彪S即賞了索超，便教引本部人馬，爭先出城，前去迎敵。李成、聞達(dá)隨后調(diào)軍接應(yīng)。其時正是仲冬天氣，時候正冷，連日彤云密布，朔風(fēng)亂吼。宋江兵到，索超直至飛虎峪下寨。次日引兵迎敵。宋江引前部呂方、郭盛上高阜處看關(guān)勝廝殺。三通戰(zhàn)鼓罷，關(guān)勝出陣。只見對面索超出馬。怎生打扮？有詩為證：

生居河北最英雄，累與朝廷立大功。

雙鳳袍籠銀葉鎧，飛魚袋插鐵胎弓。

勇如袁達(dá)安齊國，壯若靈神劈華峰。

馬上橫擔(dān)金蘸斧，索超名號急先鋒。

當(dāng)時索超見了關(guān)勝，卻不認(rèn)得。隨征軍卒說道：“這個來的便是新背反的大刀關(guān)勝?！彼鞒犃?，并不打話，直搶過來，徑奔關(guān)勝。關(guān)勝也拍馬舞刀來迎。兩個斗不十合，李成正在中軍，看見索超斧怯，戰(zhàn)關(guān)勝不下，自舞雙刀出陣，夾攻關(guān)勝。這邊宣贊、郝思文見了，各持兵器前來助戰(zhàn)。五騎攪做一塊。宋江在高阜處看見，鞭梢一指，大軍卷殺過去。李成軍馬大敗虧輸，殺得七斷八絕，連夜退入城去，堅(jiān)閉不出。宋江催兵直抵城下，扎住軍馬。

次日，索超親引一支軍馬，出城沖突。吳用見了，便教軍校迎敵戲戰(zhàn)。他若追來，乘勢便退。此時索超又得了這一陣，歡喜入城。當(dāng)晚彤云四合，紛紛雪下。吳用已有計(jì)了，暗差步軍去北京城外，靠山邊河路狹處，掘成陷坑，上用土蓋。是夜雪急風(fēng)嚴(yán)，平明看時，約有二尺深雪。城上望見宋江軍馬，各有懼色，東西柵立不定。索超看了，便點(diǎn)三百軍馬，就時追出城來。宋江軍馬四散奔波而走。卻教水軍頭領(lǐng)李俊、張順身披軟戰(zhàn)，勒馬橫槍，前來迎敵。卻才與索超交馬，棄槍便走，特引索超奔陷坑邊來。這里一邊是路，一邊是澗。李俊棄馬跳入澗中去了，向著前面，口里叫道：“宋公明哥哥快走！”索超聽了，不顧身體，飛馬搶過陣來。山背后一聲炮響，索超連人和馬攧將下去。后面伏兵齊起。這索超便有三頭六臂，也須七損八傷。正是：爛銀深蓋藏圈套，碎玉平鋪?zhàn)飨菘?。畢竟急先鋒索超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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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托塔天王夢中顯圣　浪里白跳水上報(bào)冤

詩曰：

豈知一夜乾坤老，卷地風(fēng)嚴(yán)雪正狂。

隱隱林邊排劍戟，森森竹里擺刀槍。

六花為陣成機(jī)塹，萬里鋪銀作戰(zhàn)場。

卻似玉龍初斗罷，滿天鱗甲亂飛揚(yáng)。

話說宋江軍中，因這一場大雪，吳用定出這條計(jì)來，就下雪陷坑中捉了索超。其余軍馬，都逃回城中去了，報(bào)說索超被擒。梁中書聽得這個消息，不由他不慌，傳令教眾將只是堅(jiān)守，不許相戰(zhàn)。

且說宋江到寨，中軍帳上坐下，早有伏兵解索超到麾下。宋江見了大喜，喝退軍健，親解其縛，請入帳中置酒相待，用好言撫慰道：“你看我眾兄弟們，一大半都是朝廷軍官。蓋為朝廷不明，縱容濫官當(dāng)?shù)?，污吏專?quán)，酷害良民，都情愿協(xié)助宋江，替天行道。若是將軍不棄，同以忠義為主。”索超本是天罡星之?dāng)?shù)，自然湊合，降了宋江。當(dāng)夜帳中置酒作賀。

次日商議打城。一連打了數(shù)日，不得城破。宋江好生憂悶。當(dāng)夜帳中伏枕而臥，忽然陰風(fēng)颯颯，寒氣逼人。宋江抬頭看時，只見天王晁蓋欲進(jìn)不進(jìn)，叫聲：“兄弟，你不回去，更待何時！”立在面前。宋江吃了一驚，急起身問道：“哥哥從何而來？屈死冤仇不曾報(bào)得，中心日夜不安。前者一向不曾致祭，以此顯靈，必有見責(zé)?！标松w道：“非為此也。兄弟靠后，陽氣逼人，我不敢近前。今特來報(bào)你：賢弟有百日血光之災(zāi)，則除江南地靈星可治。你可早早收兵，此為上計(jì)?；剀娮员＃庵戮脟?。”宋江卻欲再問明白，趕向前去說道：“哥哥陰魂到此，望說真實(shí)?！北魂松w一推，撒然覺來，卻是南柯一夢。便叫小校請軍師圓夢。吳用來到中軍帳上，宋江說其異事。吳用道：“既是晁天王顯圣，不可不依。目今天寒地凍，軍馬難以久住，權(quán)且回山守待，冬盡春初，雪消冰解，那時再來打城，未為晚矣?！彼谓溃骸败妿熝灾醍?dāng)，只是盧員外和石秀兄弟陷在縲紲，度日如年，只望我等兄弟來救。不爭我們回去，誠恐這廝們害他性命。此事進(jìn)退兩難?！庇?jì)議未定。

次日，只見宋江覺道神思疲倦，身體酸疼，頭如斧劈，身似籠蒸，一臥不起。眾頭領(lǐng)都在面前看視。宋江道：“我只覺背上好生熱疼?！北娙丝磿r，只見鏊子一般赤腫起來。吳用道：“此疾非癰即疽。吾看方書，菉豆粉可以護(hù)心，毒氣不能侵犯。便買此物，安排與哥哥吃?！币幻媸谷藢に庒t(yī)治，亦不能好。只見浪里白跳張順說道：“小弟舊在潯陽江時，因母得患背疾，百藥不能治，后請得建康府安道全，手到病除。向后小弟但得些銀兩，便著人送去與他。今見兄長如此病癥，此去東途路遠(yuǎn)，急速不能便到。為哥哥的事，只得星夜前去，拜請他來救治哥哥?！眳怯玫溃骸靶珠L夢晁天王所言，百日之災(zāi)，則除江南地靈星可治。莫非正應(yīng)此人？”宋江道：“兄弟，你若有這個人，快與我去，休辭生受，只以義氣為重。星夜去請此人，救我一命。”吳用教取蒜條金一百兩與醫(yī)人，再將三二十兩碎銀作為盤纏，分付與張順：“只今便行，好歹定要和他同來，切勿有誤！我今拔寨回山，和他山寨里相會。兄弟可作急快來?！睆堩槃e了眾人，背上包裹，望前便走。

且說軍師吳用傳令諸將，權(quán)且收軍罷戰(zhàn)回山。車子上載了宋江，連夜起發(fā)。北京城內(nèi)曾經(jīng)了伏兵之計(jì)，只猜他引誘，不敢來追。次日，梁中書見報(bào)說道：“此去未知何意？”李成、聞達(dá)道：“吳用那廝詭計(jì)極多，只可堅(jiān)守，不宜追趕?！?

話分兩頭。且說張順要救宋江，連夜趲行，時值冬盡，無雨即雪，路上好生艱難；更兼慌張，不曾帶得雨具。行了數(shù)千里，早近揚(yáng)子江邊。是日北風(fēng)大作，凍云低垂，飛飛揚(yáng)揚(yáng)，下一天大雪。張順冒著風(fēng)雪，要過大江，舍命而行。雖是景物凄涼，江內(nèi)別是幾般清致。有《西江月》為證：

嘹唳凍云孤雁，盤旋枯木寒鴉?？罩醒┫滤评婊ǎh瓊亂灑。玉壓橋邊酒旆，銀鋪渡口魚艖。前村隱隱兩三家，江上晚來堪畫。

那張順獨(dú)自一個，奔至揚(yáng)子江邊。看那渡船時，并無一只，只叫得苦。繞著這江邊行走，只見敗葦折蘆里面，有些煙起。張順叫道：“梢公，快把渡船來載我?！敝灰娞J葦里簌簌地響，走出一個人來，頭戴箬笠，身披簑衣，問道：“客人要那里去？”張順道：“我要渡江去建康干事至緊，多與你些船錢，渡我則個。”那梢公道：“載你不妨，只是今日晚了，便過江去也沒歇處。你只在我船里歇了。到四更風(fēng)靜月明時，我便渡你過去。多出些船錢與我。”張順道：“也說的是?！北闩c梢公鉆入蘆葦里來。見灘邊纜著一只小船，見蓬底下一個瘦后生在那里向火。梢公扶張順下船，走入艙里，把身上濕衣服都脫下來，叫那小后生就火上烘焙。張順自打開衣包，取出綿被，和身上卷倒在艙里，叫梢公道：“這里有酒賣么？買些來吃也好?！鄙夜溃骸熬茀s沒買處，要飯便吃一碗?！睆堩槼粤艘煌腼垼诺诡^便睡。一來連日辛苦，二來十分托大，到初更左側(cè)，不覺睡著。那瘦后生向著炭火烘著上蓋的衲襖，看見張順?biāo)?，便叫梢公道：“大哥，你見么？”梢公盤將來，去頭邊只一捏，覺道是金帛之物，把手搖道：“你去把船放開，去江心里下手不遲?！蹦呛笊崎_篷，跳上岸，解了纜索，上船把竹篙點(diǎn)開，搭上櫓，咿咿啞啞地?fù)u出江心里來。梢公在船艙里取纜船索，輕輕地把張順捆縛做一塊，便去船梢艎板底下取出板刀來。張順卻好覺來，雙手被縛，掙挫不得。梢公手拿大刀，按在他身上。張順道：“好漢，你饒我性命，都把金子與你?！鄙夜溃骸敖疸y也要，你的性命也要。”張順連聲叫道：“你只教我囫圇死，冤魂便不來纏你?！鄙夜畔掳宓叮褟堩槗溥说膩G下水去。那梢公便去打開包來看時，見了許多金銀，便沒心分與那瘦后生，叫道：“五哥，和你說話?！蹦侨算@入艙里來，被梢公一手揪住，一刀落時，砍的伶仃，推下水去。梢公打并了船中血跡，自搖船去了。有詩為證：

宋江偶爾患瘡痍，張順江東去請醫(yī)。

煙水蘆花深夜后，圖財(cái)致命更堪悲。

卻說張順是在水底下伏得三五夜的人，一時被推下去，就江底下咬斷索子，赴水過南岸時，見樹林中閃出燈光來。張順扒上岸，水淥淥地轉(zhuǎn)入林子里看時，卻是一個村酒店，半夜里起來榨酒，破壁縫透出燈光。張順叫開門時，見個老丈，納頭便拜。老兒道：“你莫不是江中被人劫了，跳水逃命的么？”張順道：“實(shí)不相瞞老丈，小人來建康干事，晚了，隔江覓船，不想撞著兩個歹人，把小子應(yīng)有衣服金銀，盡都劫了，攛落江中。小人卻會赴水，逃得性命。公公救度則個。”老丈見說，領(lǐng)張順入后屋下，把個衲頭與他，替下濕衣服來烘，蕩些熱酒與他吃。老丈道：“漢子，你姓甚么？山東人來這里干何事？”張順道：“小人姓張，建康府安太醫(yī)是我弟兄，特來探望他?！崩险傻溃骸澳銖纳綎|來，曾經(jīng)梁山泊過？”張順道：“正從那里經(jīng)過?！崩险傻溃骸八缴纤晤^領(lǐng)不劫來往客人，又不殺害人性命，只是替天行道?！睆堩樀溃骸八晤^領(lǐng)專以忠義為主，不害良民，只怪濫官污吏?！崩险傻溃骸袄蠞h聽得說，宋江這伙端的仁義，只是救貧濟(jì)老，那里似我這里草賊。若得他來這里，百姓都快活，不吃這伙濫污官吏薅惱?！睆堩樎犃T，道：“公公不要吃驚，小人便是浪里白跳張順。因?yàn)榘掣绺缢喂骱Πl(fā)背瘡，教我將一百兩黃金來請安道全。誰想托大在船中睡著，被這兩個賊男女縛了雙手，攛下江里。被我咬斷繩索，到得這里?！崩险傻溃骸澳慵仁悄抢锖脻h，我叫兒子出來和你相見?！辈欢鄷r，后面走出一個后生來，看著張順便拜道：“小人久聞哥哥大名，只是無緣不曾拜識。小人姓王，排行第六，因?yàn)樽咛目?，人都喚小人做霍閃婆王定六。平生只好赴水使棒，多曾投師，不得傳受，權(quán)在江邊賣酒度日。卻才哥哥被兩個劫了的，小人都認(rèn)得：一個是截江鬼張旺，那一個瘦后生卻是華亭縣人，喚做油里鰍孫三。這兩個男女，如常在這江里劫人。哥哥放心，在此住幾日，等這廝來吃酒，我與哥哥報(bào)仇?！睆堩樀溃骸案谐行值芎靡?。我為兄長宋公明，恨不得一日奔回寨里。只等天明便入城去，請了安太醫(yī)回來相會。”王定六把自己衣裳都與張順換了，連忙置酒相待。不在話下。

次日，天晴雪消，把十?dāng)?shù)兩銀子與張順，且教入建康府來。張順進(jìn)得城中，徑到槐橋下，看見安道全正在門前貨藥。張順進(jìn)得門，看著安道全納頭便拜。古人有首詩，單題安道全好處。道是：

肘后良方有百篇，金針玉刃得師傳。

重生扁鵲應(yīng)難比，萬里傳名安道全。

這安道全祖?zhèn)鲀?nèi)科外科盡皆醫(yī)得，以此遠(yuǎn)方馳名。當(dāng)時看了張順，便問道：“兄弟多年不見，甚風(fēng)吹得到此？”張順隨至里面，把這鬧江州跟宋江上山的事一一告訴了；后說宋江見患背瘡，特地來請神醫(yī)，揚(yáng)子江中險(xiǎn)些兒送了性命，都實(shí)訴了。安道全道：“若論宋公明天下義士，去走一遭最好。只是拙婦亡過，家中別無親人，離遠(yuǎn)不得，以此難出。”張順苦苦求告：“若是兄長推卻不去，張順也難回山?！卑驳廊溃骸霸僮魃套h?！睆堩槹侔惆Ц?，安道全方才應(yīng)允。

原來這安道全卻和建康府一個煙花娼妓，喚做李巧奴，如常往來。這李巧奴生的十分美麗，安道全以此眷顧他。有詩為證：

蕙質(zhì)溫柔更老成，玉壺明月逼人清。

步搖寶髻尋春去，露濕凌波步月行。

丹臉笑回花萼麗，朱弦歌罷彩云停。

愿教心地常相憶，莫學(xué)章臺贈柳情。

當(dāng)晚就帶張順同去他家，安排酒吃。李巧奴拜張順做叔叔。三杯五盞，酒至半酣，安道全對巧奴說道：“我今晚就你這里宿歇，明日早和這兄弟去山東地面走一遭。多則是一個月，少是二十余日，便回來望你?！蹦抢钋膳溃骸拔覅s不要你去！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門?！卑驳廊溃骸拔宜幠叶家咽帐傲耍灰獎由?，明日便去。你且寬心，我便去也，又不擔(dān)閣?！崩钋膳鰦扇霭V，倒在安道全懷里說道：“你若還不依我，去了，我只咒的你肉片片兒飛！”張順聽了這話，恨不得一口水吞吃了這婆娘。看看天色晚了，安道全大醉倒了，攙去巧奴房里，睡在床上。巧奴卻來發(fā)付張順道：“你自歸去，我家又沒睡處?！睆堩樀溃骸爸淮绺缇菩淹??！币源税l(fā)遣他不動，只得安他在門首小房里歇。

張順心中憂煎，那里睡得著。初更時分，有人敲門。張順在壁縫里張時，只見一個人閃將入來，便與虔婆說話。那婆子問道：“你許多時不來，卻在那里？今晚太醫(yī)醉倒在房里，卻怎生奈何？”那人道：“我有十兩金子，送與姐姐打些釵環(huán)。老娘怎地做個方便，教他和我廝會則個?！彬诺溃骸澳阒辉谖曳坷?，我叫女兒來。”張順在燈影下張時，卻見是截江鬼張旺。原來這廝但是江中尋得些財(cái)，便來他家使。張順見了，按不住火起。再細(xì)聽時，只見虔婆安排酒食在房里，叫巧奴相伴張旺。張順本待要搶入去，卻又怕弄壞了事，走了這賊。約莫三更時分，廚下兩個使喚的也醉了。虔婆東倒西歪，卻在燈前打醉眼子。張順悄悄開了房門，踅到廚下，見一把廚刀明晃晃放在灶上，看這虔婆倒在側(cè)首板凳上。張順走將入來，拿起廚刀，先殺了虔婆。要?dú)⑹箚镜臅r，原來廚刀不甚快，砍了一個人，刀口早卷了。那兩個正待要叫，卻好一把劈柴斧正在手邊，綽起來，一斧一個砍殺了。房中婆娘聽得，慌忙開門，正迎著張順，手起斧落，劈胸膛砍翻在地。張旺燈影下見砍翻婆娘，推開后窗，跳墻走了。張順懊惱無極，隨即割下衣襟，蘸血去粉壁上寫道：“殺人者，安道全也?！边B寫數(shù)十處。捱到五更將明，只聽得安道全在房中酒醒，便叫巧奴。張順道：“哥哥不要則聲！我教你看兩個人?！卑驳廊饋?，看了四個死尸，嚇得渾身麻木，顫做一團(tuán)。張順道：“哥哥，你見壁上寫的么？”安道全道：“你苦了我也！”張順道：“只有兩條路從你行：若是聲張起來，我自走了，哥哥卻用去償命；若還你要沒事，家中取了藥囊，連夜徑上梁山泊救我哥哥。這兩件隨你行?！卑驳廊溃骸靶值苓@般短命見識！”有詩為證：

久戀煙花不肯休，臨行留滯更綢繆。

鐵心張順無情甚，白刃橫飛血漫流。

到天明，張順卷了盤纏，同安道全回家，敲開門，取了藥嚢出城來，徑到王定六酒店里。王定六接著，說道：“咋日張旺從這里過，可惜不遇見哥哥?！睆堩樀溃骸拔易砸纱笫?，那里且報(bào)小仇?！闭f言未了，王定六報(bào)道：“張旺那廝來也！”張順道：“且砋要驚他，看他投那里去?！敝灰姀埻╊^看船。王定六叫道：“張大哥，你留船來載我兩個親眷過去?！睆埻溃骸耙么靵?。”王定六報(bào)與張順。張順道：“安兄，你可借衣服與小弟穿，小弟衣裳卻換與兄長穿了，才去趁船?！卑驳廊撓乱路c張順換穿了。張順戴上頭巾，遮塵暖笠影身。王定六背了藥嚢，走到船船邊。張旺攏船傍岸，三個人上船。張順扒入后梢，揭起艎板看時，板刀尚在。張順拿了，兩入船艙里。張旺把船搖開，咿啞之聲，直到江心里面。張順脫去上蓋，叫一聲：“梢公快來，你的船艙里漏入里來?！睆埻U知中計(jì)，把頭鉆入艙里來，被張順肐地揪住，喝一聲：“強(qiáng)賊！認(rèn)得前日雪天趁船的客人么？”張旺看了，則聲不得。張順喝道：“你這廝謀了我一百兩黃金，又要害我性命。你那個瘦后生那里去了？”張旺道：“好漢，小人得了財(cái)，無心分與他，恐他爭論，被我殺死，攛入江里去了?！睆堩樀溃骸澳阏J(rèn)得我么？”張旺道：“不識得好漢，只求饒了小人一命?！睆堩樅鹊溃骸拔疑跐￡柦叄L在小孤山下，作賣魚牙子，誰不認(rèn)得！只因鬧了江州，上梁山泊隨從宋公明，縱橫天下，誰不懼我！你這廝漏我下船，縛住雙手，攛下江心。不是我會識水時，卻不送了性命！今日冤仇相見，饒你不得！”就勢只一拖，提在船艙中，把手腳四馬攢蹄，捆縛做一塊，看著那揚(yáng)子大江，直攛下去，“也免了你一刀?！睆埻悦?，眼見得黃昏做鬼。有詩為證：

盜金昔日沉張順，今日何期向水?dāng)x。

終須一命還一命，天道昭昭冤報(bào)冤。

這張順將船戶賊人張旺捆縛，沉下水去。王定六看了，十分嘆息。三人棹船到岸。張順對王定六道：“賢弟恩義，生死難忘。你若不棄，便可同父親收拾起酒店，趕上梁山泊來，一同歸順大義。未知你心下何如？”王定六道：“哥哥所言，正合小弟之心?！闭f罷分別。張順和安道全就北岸上路。王定六作辭二人，復(fù)上小船，自回家去，收拾行李趕來。

且說張順與同安道全上得北岸，背了藥囊，移身便走。那安道全是個文墨的人，士大夫出身，不會走路，行不得三十余里，早走不動。張順請入村店，買酒相待。正吃之間，只見外面一個客人走到面前，叫聲：“兄弟，如何這般遲誤？”張順看時，卻是神行太保戴宗，扮做客人趕來。張順慌忙教與安道全相見了，便問宋公明哥哥消息。戴宗道：“如今哥哥神思昏迷，水米不吃，看看待死，不久臨危?！睆堩樎勓?，淚如雨下。安道全問道：“皮肉血色如何？”戴宗答道：“肌膚憔悴，終日叫喚，疼痛不止，性命早晚難保?！卑驳廊溃骸叭羰瞧と馍眢w得知疼痛，便可醫(yī)治。只怕誤了日期。”戴宗道：“這個容易。”取兩個甲馬拴在安道全腿上。戴宗自背了藥囊，分付張順：“你自慢來，我同太醫(yī)前去?！眱蓚€離了村店，作起神行法先去了。有詩為證：

將軍發(fā)背少寧安，千里迎醫(yī)道路難。

四腿俱粘雙甲馬，星馳電逐奔梁山。

當(dāng)下且說這張順在本處村店里，一連安歇了兩三日。只見王定六背了包裹，同父親果然過來。張順接見，心中大喜，說道：“我專在此等你?！蓖醵鶈柕溃骸鞍蔡t(yī)何在？”張順道：“神行太保戴宗接來迎著，已和他先行去了?！蓖醵鶇s和張順并自父親，一同起身投梁山泊來。

且說戴宗引著安道全，作起神行法，連夜趕到梁山泊，并不困倦。寨中大小頭領(lǐng)接著，引到宋江臥榻內(nèi)，就床上看時，口內(nèi)一絲兩氣。安道全先診了脈息，說道：“眾頭領(lǐng)休慌。脈體無事，身軀雖見沉重，大體不妨。不是安某說口，只十日之間，便要復(fù)舊?！北娙艘娬f，一齊便拜。安道全先把艾焙引出毒氣，然后用藥，外使敷貼之餌，內(nèi)用長托之劑。五日之間，漸漸皮膚紅白，肉體滋潤，飲食漸進(jìn)。不過十日，雖然瘡口未完，飲食復(fù)舊。只見張順引著王定六父子二人，拜見宋江并眾頭領(lǐng)，訴說江中被劫，水上報(bào)冤之事。眾皆稱嘆：“險(xiǎn)不誤了兄長之患?！?

宋江才得病好，便與吳用商量，要打北京，救取盧員外、石秀，以表忠義之心。安道全諫道：“將軍瘡口未完，不可輕動。動則急難痊可?！眳怯玫溃骸安粍谛珠L掛心，有傷神思，只顧自己將息，調(diào)理元陽真氣吳用雖然不才，只就目今春初時候，定要打破北京城池，救取盧員外、在秀二人性命，擒拿淫婦奸夫。不知兄長意下如何？”宋江道：“若得軍師如此扶持，宋江雖死瞑目?！?

吳用便就忠義堂上傳令。言不過數(shù)句，話不盡一席，有分教：北京城內(nèi)，變成火窟槍林；大名府中，翻作尸山血海。正是：談笑鬼神皆喪膽，指揮豪杰盡傾心。畢竟軍師吳用設(shè)出甚么計(jì)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