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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文化
  • 《水滸傳》第56-60回
  • 時間:2019-12-23 08:53:52        編輯:李雨晴        點擊量:9131次
  • 第五十六回    回吳用使時遷盜甲 湯隆賺徐寧上山

    詩曰:

    雁翎鎧甲人稀見,寢室高懸未易圖。

    寅夜便施掏摸手,潛行不畏虎狼徒。

    河傾斗落三更后,燭滅燈殘半夜初。

    神物竊來如拾芥,前身只恐是錢驢。

    話說當時湯隆對眾頭領說道:“小可是祖代打造軍器為生。先父因此藝上遭際老種經略相公,得做延安知寨。先朝曾用這連環(huán)甲馬取勝。欲破陣時,須用鉤鐮槍可破。湯隆祖?zhèn)饕延挟嫎釉诖?,若要打造便可下手。湯隆雖是會打,卻不會使。若要會使的人,只除非是我那個姑舅哥哥。他在東京,見做金槍班教師。這鉤鐮槍法,只有他一個教頭。他家祖?zhèn)髁晫W,不教外人?;蚴邱R上,或是步行,都有法則。端的使動神出鬼沒?!闭f言未了,林沖問道:“莫不是見做金槍班教師徐寧?”湯隆應道:“正是此人?!绷譀_道:“你不說起,我也忘了。這徐寧的金槍法、鉤鐮槍法,端的是天下獨步。在京師時,多與我相會,較量武藝,彼此相敬相愛。只是如何能勾得他上山來?”湯隆道:“徐寧先祖留下一件寶貝,世上無對,乃是鎮(zhèn)家之寶。湯隆比時曾隨先父知寨往東京視探姑姑時,多曾見來,是一副雁翎砌就圈金甲。這一副甲,披在身上,又輕又穩(wěn),刀劍箭矢急不能透,人都喚做賽唐猊。多有貴公子要求一見,造次不肯與人看。這副甲是他的性命,用一個皮匣子盛著,直掛在臥房中梁上。若是先對付得他這副甲來時,不由他不到這里?!眳怯玫溃骸叭羰侨绱?,何難之有。放著有高手弟兄在此,今次卻用著鼓上蚤時遷去走一遭?!睍r遷隨即應道:“只怕無有此一物在彼。若端的有時,好歹定要取了來?!睖〉溃骸澳闳舯I的甲來,我便包辦賺他上山?!彼谓瓎柕溃骸澳闳绾稳ベ嵥仙剑俊睖∪ニ谓叺偷驼f了數句。宋江笑道:“此計大妙!”

    吳學究道:“再用得三個人,同上東京走一遭:一個到京收買煙火藥料并炮內用的藥材,兩個去取凌統(tǒng)領家老小?!迸慝^見了,便起身稟宋江道:“若得一人到潁州取得小弟家眷上山,實拜成全之德?!彼谓愕溃骸皥F練放心。便請二位修書,小可自教人去?!北銌緱盍?,可將金銀書信,帶領伴當前往潁州取彭玘將軍老小。薛永扮作使槍棒賣藥的,往東京取凌統(tǒng)領老小。李云扮作客商,同往東京收買煙火藥料等物。樂和隨湯隆同行,又幫薛永往來作伴。一面先送時遷下山去了。次后且叫湯隆打起一把鉤鐮槍做樣,卻叫雷橫提調監(jiān)督。原來雷橫祖上也是打鐵出身。

    再說湯隆打起鉤鐮槍樣子,教山寨里打軍器的照著樣子打造,自有雷橫提督,不在話下。

    大寨做個送路筵席,當下楊林、薛永、李云、樂和、湯隆辭別下山去了。次日又送戴宗下山,往來探聽事情。這段話一時難盡。

    這里且說時遷離了梁山泊,身邊藏了暗器、諸般行頭,在路迤邐來到東京,投個客店安下了。次日,踅進城來,尋問金槍班教師徐寧家。有人指點道:“入得班門里,靠東第五家黑角子門便是?!睍r遷轉入班門里,先看了前門;次后踅來相了后門,見是一帶高墻,墻里望見兩間小巧樓屋,側手卻是一根戧柱。時遷看了一回,又去街坊問道:“徐教師在家里么?”人應道:“敢在內里隨直未歸?!睍r遷又問道:“不知幾時歸?”人應道:“直到晚方歸來,五更便去內里隨班?!睍r遷叫了“相擾”,且回客店里來,取了行頭,藏在身邊,分付店小二道:“我今夜多敢是不歸,照管房中?!毙《溃骸暗判淖匀ジ墒拢⒉徊畛?。”

    再說時遷入到城里,買了些晚飯吃了,卻踅到金槍班徐寧家左右看時,沒一個好安身去處??纯刺焐诹?,時遷捵入班門里面。是夜,寒冬天色,卻無月光。時遷看見土地廟后一株大柏樹,便把兩只腿夾定,一節(jié)節(jié)扒將上去樹頭頂,騎馬兒坐在枝柯上。悄悄望時,只見徐寧歸來,望家里去了。又見班里兩個人提著燈籠出來關門,把一把鎖鎖了,各自歸家去了。早聽得譙樓禁鼓,卻轉初更。但見:

    角韻才聞三弄,鐘聲早轉初更。云寒星斗無光,露散霜花漸白。六街三市,但聞喝號提鈴;萬戶千家,各自關門閉戶。對青燈學子攻經史,秉畫燭佳人上繡床。

    這時遷見班里靜悄悄地,卻從樹上溜將下來,踅到徐寧后門邊,從墻上下來,不費半點氣力,扒將過去,看里面時,卻是個小小院子。時遷伏在廚房外張時,見廚房下燈明,兩個丫環(huán)兀自收拾未了。時遷卻從戧柱上盤到博風板邊,伏做一塊兒。張那樓上時,見那金槍手徐寧和娘子正對坐爐邊向火,懷里抱著一個六七歲孩兒。時遷看那臥房里時,見梁上果然有個大皮匣拴在上面。臥房門口掛著一副弓箭、一口腰刀。衣架上掛著各色衣服。徐寧口里叫道:“梅香,你來與我折了衣服?!毕旅嬉粋€丫嬛上來,就側手春臺上先折了一領紫繡圓領,又折一領官綠襯里襖子,并下面五色花繡踢串,一個護項彩色錦帕,一條紅綠結子,并手帕一包。另用一個小黃帕兒,包著一條雙獺尾荔枝金帶,也放在包袱內,把來安在烘籠上。時遷都看在眼里。

    約至二更以后,徐寧收拾上床。娘子問道:“明日隨直也不?”徐寧道:“明日正是天子駕幸龍符宮,須用早起五更去伺候?!蹦镒勇犃耍惴指睹废愕溃骸肮偃嗣魅找鹞甯鋈ルS班,你們四更起來燒湯,安排點心。”時遷自忖道:“眼見得梁上那個皮匣子,便是盛甲在里面。我若趁半夜下手便好,倘若鬧將起來,明日出不得城,卻不誤了大事!且捱到五更里下手不遲?!甭牭眯鞂幏蚱迌煽趦荷洗菜耍瑑蓚€丫嬛在房門外打鋪,房里桌上卻點著碗燈。那五個人都睡著了。兩個梅香一日伏侍到晚,精神困倦,亦皆睡了。時遷溜下來,去身邊取個蘆管兒,就窗欞眼里只一吹,把那碗燈早吹滅了。

    看看伏到四更左側,徐寧覺來,便喚丫嬛起來燒湯。那兩個使女從睡夢里起來,看房里沒了燈,叫道:“阿呀,今夜卻沒了燈!”徐寧道:“你不去后面討燈,等幾時?!蹦莻€梅香開樓門下胡梯響,時遷聽得,卻從柱上只一溜,來到后門邊黑影里伏了。聽得丫嬛正開后門出來,便去開墻門。時遷卻潛入廚房里,貼身在廚桌下。梅香討了燈火入來看時,又去關門,卻來灶前燒火。這個女使也起來生炭火上樓去。多時湯滾,捧面湯上去。徐寧洗漱了,叫蕩些熱酒上來。丫嬛安排肉食炊餅上去,徐寧吃罷,叫把飯與外面當直的吃。時遷聽得徐寧下樓,叫伴當吃了飯,背著包袱,拕了金槍出門。兩個梅香點著燈送徐寧出去。時遷卻從廚桌下出來,便上樓去,從槅子邊直踅到梁上,卻把身軀伏了。兩個丫嬛又關閉了門戶,吹滅了燈火,上樓來,脫了衣裳,倒頭便睡。

    時遷聽那兩個梅香睡著了,在梁上把那蘆管兒指燈一吹,那燈又早滅了。時遷卻從梁上輕輕解了皮匣,正要下來。徐寧的娘子覺來,聽得響,叫梅香道:“梁上甚么響?”時遷做老鼠叫,丫嬛道:“娘子不聽得是老鼠叫?因廝打,這般響?!睍r遷就便學老鼠廝打,溜將下來,悄悄地開了樓門,款款地背著皮匣,下得胡梯,從里面直開到外門。來到班門口,已自有那隨班的人出門,四更便開了鎖。時遷得了皮匣,從人隊里趁鬧出去了。有詩為證:

    狗盜雞鳴出在齊,時遷妙術更多奇。

    雁翎金甲逡巡得,鉤引徐寧大解危。

    且說時遷奔出城外,到客店門前,此時天色未曉。敲開店門,去房里取出行李,拴束做一擔兒挑了,計算還了房錢,出離店肆,投東便走。行到四十里外,方才去食店里打火做些飯吃。只見一個人也撞將入來,時遷看時,不是別人,卻是神行太保戴宗。見時遷已得了物,兩個暗暗說了幾句話,戴宗道:“我先將甲投山寨去,你與湯隆慢慢地來。”時遷打開皮匣,取出那副雁翎鎖子甲來,做一包袱包了。戴宗拴在身上,出了店門,作起神行法,自投梁山泊去了。

    時遷卻把空皮匣子明明的拴在擔子上,吃了飯食,還了打火錢,挑上擔兒,出店門便走。到二十里路上,撞見湯隆,兩個便入酒店里商量。湯隆道:“你只依我從這條路走,但過路上酒店、飯店、客店,門上若見有白粉圈兒,你便可就在那店里買酒買肉吃??偷曛?,就便安歇。特地把這皮匣子放在他眼睛頭。離此間一程外等我。”時遷依計去了。湯隆慢慢地吃了一回酒,卻投東京城里來。

    且說徐寧家里。天明,兩個丫嬛起來,只見樓門也開了,下面中門大門都不關?;琶依锟磿r,一應物件都有。兩個丫嬛上樓來對娘子說道:“不知怎地門戶都開了,卻不曾失了物件?!蹦镒颖愕溃骸拔甯锫牭昧荷享?,你說是老鼠廝打,你且看那皮匣子沒甚么事?”兩個丫嬛看了,只叫得苦:“皮匣子不知那里去了!”那娘子聽了,慌忙起來道:“快央人去龍符宮里報與官人知道,教他早來跟尋!”丫嬛急急尋人去龍符宮報徐寧,連連央了三替人,都回來說道:“金槍班直隨駕內苑去了,外面都是親軍護御守把,誰人能勾入去?直須等他自歸?!毙鞂幤拮硬蓚€丫嬛如熱鏊子上螞蟻,走投無路,不茶不飯,慌做一團。

    徐寧直到黃昏時候,方才卸了衣袍服色,著當直的背了,將著金槍,徑回家來。到得班門口,鄰舍說道:“娘子在家失盜,等候得觀察不見回來。”徐寧吃了一驚,慌忙奔到家里。兩個丫嬛迎門道:“官人五更出去,卻被賊人閃將入來,單單只把梁上那個皮匣子盜將去了!”徐寧聽罷,只叫那連聲的苦,從丹田底下直滾出口角來。娘子道:“這賊正不知幾時閃在屋里?”徐寧道:“別的都不打緊,這副雁翎甲乃是祖宗留傳四代之寶,不曾有失?;▋和跆驹€我三萬貫錢,我不曾舍得賣與他,恐怕久后軍前陣后要用。生怕有些差池,因此拴在梁上。多少人要看我的,只推沒了。今次聲張起來,枉惹他人恥笑。今卻失去,如之奈何?”徐寧一夜睡不著,思量道:“不知是甚么人盜了去?也是曾知我這副甲的人?!蹦镒酉氲溃骸案沂且箒頊缌藷魰r,那賊已躲在家里了。必然是有人愛你的,將錢問你買不得,因此使這個高手賊來盜了去。你可央人慢慢緝訪出來,別作商議,且不要打草驚蛇?!毙鞂幝犃?,到天明起來,在家里納悶。怎見得徐寧納悶?正是:

    鳳落荒坡,盡脫渾身羽翼;龍居淺水,失卻頷下明珠。蜀王春恨啼紅,宋玉悲秋怨綠。呂虔亡所佩之刀,雷煥失豐城之劍。好似蛟龍缺云雨,猶如舟楫少波濤。奇謀勾引來山寨,大展擒王鐵馬蹄。

    當日金槍手徐寧正在家中納悶,早飯時分,只聽得有人扣門。當直的出來問了姓名,入去報道:“有個延安府湯知寨兒子湯隆,特來拜望哥哥?!毙鞂幝犃T,教請湯隆進客位里相見。湯隆見了徐寧,納頭拜下,說道:“哥哥一向安樂!”徐寧答道:“聞知舅舅歸天去了,一者官身羈絆,二乃路途遙遠,不能前來吊問。并不知兄弟信息,一向正在何處?今次自何而來?”湯隆道:“言之不盡。自從父親亡故之后,時乖命蹇,一向流落江湖。今從山東徑來京師探望兄長?!毙鞂幍溃骸靶值苌僮!北憬邪才啪剖诚啻?。湯隆去包袱內取出兩錠蒜條金,重二十兩,送與徐寧,說道:“先父臨終之日,留下這些東西,教寄與哥哥做遺念。為因無心腹之人,不曾捎來。今次兄弟特地到京師納還哥哥。”徐寧道:“感承舅舅如此掛念。我又不曾有半分孝順之心,怎地報答?”湯隆道:“哥哥休恁地說。先父在日之時,只是想念哥哥這一身武藝,只恨山遙水遠,不能勾相見一面,因此留這些物與哥哥做遺念。”徐寧謝了湯隆,交收過了,且安排酒來管待。

    湯隆和徐寧飲酒中間,見徐寧眉頭不展,面帶憂容。湯隆起身道:“哥哥如何尊顏有些不喜?心中必有憂疑不決之事?!毙鞂巼@口氣道:“兄弟不知,一言難盡。夜來家間被盜!”湯隆道:“不知失去了何物?”徐寧道:“單單只盜去了先祖留下那副雁翎鎖子甲,又喚做賽唐猊。昨夜失了這件東西,以此心下不樂。”湯隆道:“哥哥那副甲,兄弟也曾見來,端的無比。先父常常稱贊不盡。卻是放在何處來,被盜了去?”徐寧道:“我把一個皮匣子盛著,拴縛在臥房中梁上,正不知賊人甚么時候入來盜了去?!睖柕溃骸皡s是甚等樣皮匣子盛著?”徐寧道:“我是個紅羊皮匣子盛著,里面又用香綿裹住。”湯隆假意失驚道:“紅羊皮匣子?不是上面有白線刺著綠云頭如意、中間有獅子滾繡球的?”徐寧道:“兄弟,你那里見來?”湯隆道:“小弟夜來離城四十里,在一個村店里沽些酒吃,見個鮮眼睛黑瘦漢子擔兒上挑著。我見了,心中也自暗忖道:‘這個皮匣子卻是盛甚么東西的?’臨出門時,我問道:‘你這皮匣子作何用?’那漢子應道:‘原是盛甲的,如今胡亂放些衣服?!厥沁@個人了。我見那廝卻是閃肭了腿的,一步步捱著了走。何不我們追趕他去?”徐寧道:“若是趕得著時,卻不是天賜其便!”湯隆道:“既是如此,不要擔閣,便趕去罷?!?

    徐寧聽了,急急換了麻鞋,帶了腰刀,提條樸刀,便和湯隆兩個出了東郭門,拽開腳步,迤邐趕來。前面見有白圈壁上酒店里,湯隆道:“我們且吃碗酒了趕,就這里問一聲?!睖∪氲瞄T坐下,便問道:“主人家,借問一問:曾有個鮮眼黑瘦漢子挑個紅羊皮匣子過去么?”店主人道:“昨夜晚是有這般一個人,挑著個紅羊皮匣子過去了。一似腿上吃跌了的,一步一攧走。”湯隆道:“哥哥你聽,卻何如?”徐寧聽了,做聲不得。有詩為證:

    湯隆詭計賺徐寧,便把黃金表至情。

    誘引同歸忠義寨,共施威武破雄兵。

    且說兩個人連忙還了酒錢,發(fā)門便去。前面又見一個客店,壁止硼那白圈。湯隆立住了腳,說道:“哥哥,兄弟走不動了,和哥哥且就這客店里歇了,明日早去趕。”徐寧道:“我卻是官身,倘或點名不到,官司必然見責,如之奈何?”湯隆道:“這個不用兄長憂心,嫂嫂必自推個事故。”當晚又在客店里問時,店小二答道:“昨夜有一個鮮眼黑瘦漢子,在我店里歇了一夜,直睡到今日小日中,方才去了??诶镏粏柹綎|路程。”湯隆道:“恁地可以趕了。明日起個四更,定是趕著,拿住那廝,便有下落。”當夜兩個歇了。次日起個四更,離了客店,兩個又迤邐趕來。湯隆但見壁上有白粉圈情報,便做買酒買食,吃了問路,處處皆說得一般。徐寧心中急切要那副甲,只顧跟隨著湯隆趕了去。

    看看天色又晚了,望見前面一所古廟,廟前樹下,時遷放著擔兒在那里坐地。湯隆看見叫道:“好了,前面樹下那個,不是哥哥盛甲的匣子?”徐寧見了,搶向前來,一把揪住時遷,喝道:“你這廝好大膽!如何盜了我這副甲來?”時遷道:“住,住,不要叫!是我盜了你這副甲來,你如今卻是要怎地?”徐寧喝道:“畜生無禮,倒問我要怎地!”時遷道:“你且看匣子里有甲也無?!睖”惆严蛔哟蜷_看時,里面卻是空的。徐寧道:“你這廝把我這副甲那里去了?”時遷道:“你聽我說。小人姓張,排行第一,泰安州人氏。本州有個財主,要結識老種經略相公,知道你家有這副雁翎鎖子甲,不肯貨賣,特地使我同一個李三兩人來你家偷盜,許俺們一萬貫。不想我在你家柱子上跌下來,閃肭了腿,因此走不動。先教李三把甲拿了去,只留得空匣在此。你若要奈何我時,我到官司,只是拚著命,就打死我也不招,休想我指出別人來。若還肯饒我官司時,我和你去討這副甲還你。不知尊意如何?”徐寧躊躇了半晌,決斷不下。湯隆便道:“哥哥,不怕他飛了去,只和他去討甲。若無甲時,須有本處官司告理?!毙鞂幍溃骸靶值芤舱f的是。”三個廝趕著,又投客店里來歇了。徐寧、湯隆監(jiān)住時遷一處宿歇。原來時遷故把些絹帛扎縛了腿,只做閃肭了腳。徐寧見他又走不動,因此十分中只有五分防他。三個又歇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再行。時遷一路買酒買肉陪告,又行了一日。次日,徐寧在路上心焦起來,不知畢竟有甲也無。有詩為證:

    寶鎧懸梁夜已偷,謾將空匣作緣由。

    徐寧不解牢籠計,相趁相隨到水頭。

    三人正走之間,只見路旁邊三四個頭口,拽出一輛空車子,背后一個人駕車;旁邊一個客人,看著湯隆,納頭便拜。湯隆問道:“兄弟因何到此?”那人答道:“鄭州做了買賣,要回泰安州去?!睖〉溃骸白詈?。我三個要搭車子,也要到泰安州去走一遭。”那人道:“莫說三個搭車,再多些也不計較?!睖〈笙?,叫與徐寧相見。徐寧問道:“此人是誰?”湯隆答道:“我去年在泰安州燒香,結識得這個兄弟,姓李名榮,是個有義氣的人?!毙鞂幍溃骸凹热蝗绱?,這張一又走不動,都上車子坐地。只叫車客駕車了行?!彼膫€人坐在車子上,徐寧問時遷道:“你且說與我那個財主姓名?!睍r遷吃逼不過,三回五次推托,只得胡亂說道:“他是有名的郭大官人?!毙鞂巺s問李榮道:“你那泰安州曾有個郭大官人么?”李榮答道:“我那本州郭大官人,是個上戶財主,專好結識官宦來往,門下養(yǎng)著多少閑人?!毙鞂幝犃T,心中想道:“既有主坐,必不礙事?!庇忠娎顦s一路上說些槍棒,唱幾個曲兒,不覺的又過了一日。

    話休絮煩??纯吹搅荷讲粗挥袃沙潭嗦罚灰娎顦s叫車客把葫蘆去沽些酒來,買些肉來,就車子上吃三杯。李榮把出一個瓢來,先傾一瓢來勸徐寧,徐寧一飲而盡。李榮再叫傾酒,車客假做手脫,把這一葫蘆酒都傾翻在地下。李榮喝罵車客再去沽些。只見徐寧口角流涎,撲地倒在車子上了。李榮是誰?卻是鐵叫子樂和。三個從車上跳將下來,趕著車子,直送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里。眾人就把徐寧扛扶下船,都到金沙灘上岸。宋江已有人報知,和眾頭領下山接著。

    徐寧此時麻藥已醒,眾人又用解藥解了。徐寧開眼見了眾人,吃了一驚,便問湯隆道:“兄弟,你如何賺我來到這里?”湯隆道:“哥哥聽我說。小弟今次聞知宋公明招接四方豪杰,因此上在武岡鎮(zhèn)拜黑旋風李逵做哥哥,投托大寨入伙。今被呼延灼用連環(huán)甲馬沖陣,無計可破。是小弟獻此鉤鐮槍法,只除是哥哥會使。因此定這條計,使時遷先來盜了你的甲,卻教小弟賺哥哥上路,后使樂和假做李榮,過山時,下了蒙汗藥,請哥哥上山來坐把交椅?!毙鞂幍溃骸岸际切值芩土宋乙?!”宋江執(zhí)杯向前陪告道:“見今宋江暫居水泊,專待朝廷招安,盡忠竭力報國,非敢貪財好殺,行不仁不義之事。萬望觀察憐此真情,一同替天行道?!绷譀_也來把盞陪話道:“小弟亦在此間,多說兄長清德,休要推卻。”徐寧道:“湯隆兄弟,你卻賺我到此,家中妻子必被官司擒捉,如之奈何?”宋江道:“這個不妨,觀察放心,只在小可身上,早晚便取寶眷到此完聚。”有詩為證:

    鉤鐮槍法古今稀,解破連環(huán)鐵馬蹄。

    不是徐寧施妙手,梁山怎得解重圍?

    晁蓋、吳用、公孫勝都來與徐寧陪話,安排筵席作慶。一面選揀精壯小嘍啰學使鉤鐮槍法,一面使戴宗和湯隆星夜往東京搬取徐寧老小。

    話休絮繁。旬日之間,楊林自潁州取到彭玘老小,薛永自東京取到凌振老小,李云收買到五車煙火藥料回寨。更過數日,戴宗、湯隆取到徐寧老小上山。徐寧見了妻子到來,吃了一驚,問是如何便得到這里,妻子答道:“自你轉背,官司點名不到,我使了些金銀首飾,只推道患病在床,因此不來叫喚。忽見湯叔叔赍著雁翎甲來說道:‘甲便奪得來了,哥哥只是于路染病,將次死在客店里,叫嫂嫂和孩兒便來看視?!盐屹嵣宪囎印N矣植恢窂?,迤邐來到這里。”徐寧道:“兄弟,好卻好了,只可惜將我這副甲陷在家里了?!睖⌒Φ溃骸拔医谈绺鐨g喜,打發(fā)嫂嫂上車之后,我便復翻身去賺了這甲,誘了這兩個丫嬛,收拾了家中應有細軟,做一擔兒挑在這里?!毙鞂幍溃骸绊サ貢r,我們不能勾回東京去了。”湯隆道:“我又教哥哥再知一件事來:在半路上撞見一伙客人,我把哥哥的雁翎甲穿了,搽畫了臉,說哥哥名姓,劫了那伙客人的財物。這早晚,東京已自遍行文書捉拿哥哥?!毙鞂幍溃骸靶值埽阋埠Φ梦也粶\!”晁蓋、宋江都來陪話道:“若不是如此,觀察如何肯在這里住。”隨即撥定房屋與徐寧安頓老小。眾頭領且商議破連環(huán)馬軍之法。

    此時雷橫監(jiān)造鉤鐮槍已都完備,宋江、吳用等啟請徐寧教眾軍健學使鉤鐮槍法。徐寧道:“小弟今當盡情剖露,訓練眾軍頭目,揀選身材長壯之士。”眾頭領都在聚義廳上看徐寧選軍,說那個鉤鐮槍法。

    不爭山寨之人學了這件武藝,有分教:三千甲馬,斗時腦裂蹄崩;一個英雄,見后魂飛魄喪。正是:攛掇天罡來聚會,招搖地煞共相逢。畢竟金槍徐寧怎地敷演鉤鐮槍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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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回    徐寧教使鉤鐮槍 宋江大破連環(huán)馬

    詩曰:

    人生切莫恃英雄,術業(yè)精粗自不同。

    猛虎尚然逢惡獸,毒蛇猶自怕蜈蚣。

    七擒孟獲奇諸葛,兩困云長羨呂蒙。

    珍重宋江真智士,呼延頃刻入囊中。

    話說晁蓋、宋江、吳用、公孫勝與眾頭領就聚義廳上啟請徐寧教使鉤鐮槍法。眾人看徐寧時,果然一表好人物:六尺五六長身體,團團的一個白臉,三牙細黑髭髯,十分腰細膀闊。曾有一篇《西江月》,單道著徐寧模樣:

    臂健開弓有準,身輕上馬如飛。彎彎兩道臥蠶眉,鳳翥鸞翔子弟。戰(zhàn)鎧細穿柳葉,烏巾斜帶花枝。常隨寶駕侍丹墀,神手徐寧無對。

    當下徐寧選軍已罷,便下聚義廳來,拿起一把鉤鐮槍自使一回。眾人見了喝采。徐寧便教眾軍道:“但凡馬上使這般軍器,就腰胯里做步上來,上中七路,三鉤四撥,一搠一分,共使九個變法。若是步行使這鉤鐮槍,亦最得用。先使八步四撥,蕩開門戶,十二步一變,十六步大轉身,分鉤、鐮、搠、繳;二十四步,那上攢下,鉤東撥西;三十六步,渾身蓋護,奪硬斗強。此是鉤鐮槍正法。”就一路路敷演,教眾頭領看。眾軍漢見了徐寧使鉤鐮槍,都喜歡。就當日為始,將選揀精銳壯健之人,曉夜習學。又教步軍藏林伏草,鉤蹄拽腿,下面三路暗法。不到半月之間,教成山寨五七百人。宋江并眾頭領看了大喜,準備破敵。有詩為證:

    四撥三鉤通七路,共分九變合神機。

    二十四步那前后,一十六翻大轉圍。

    破銳摧堅如拉朽,搴旗斬將有神威。

    聞風已落高俅膽,此法今無古亦稀。

    卻說呼延灼自從折了彭玘、凌振,每日只把馬軍來水邊搦戰(zhàn)。山寨中只教水軍頭領牢守各處灘頭,水底釘了暗樁。呼延灼雖是在山西、山北兩路出哨,決不能勾到山寨邊。梁山泊卻叫凌振制造了諸般火炮,盡皆完備,克日定時下山對敵。學使鉤鐮槍軍士已都學成本事。宋江道:“不才淺見,未知合眾位心意否?”吳用道:“愿聞其略?!彼谓溃骸懊魅詹⒉挥靡或T馬軍,眾頭領都是步戰(zhàn)。孫吳兵法卻利于山林沮澤。卻將步軍下山,分作十隊誘敵。但見軍馬沖掩將來,都望蘆葦荊棘林中亂走。卻先把鉤鐮槍軍士埋伏在彼,每十個會使鉤鐮槍的,間著十個撓鉤手。但見馬到,一攪鉤翻,便把撓鉤搭將入去捉了。平川窄路也如此埋伏。此法如何?”吳學究道:“正如此藏兵捉將?!毙鞂幍溃骸般^鐮槍并撓鉤,正是此法。”

    宋江當日分撥十隊步軍人馬:劉唐、杜遷引一隊,穆弘、穆春引一隊,楊雄、陶宗旺引一隊,朱仝、鄧飛引一隊,解珍、解寶引一隊,鄒淵、鄒潤引一隊,一丈青、王矮虎引一隊,薛永、馬麟引一隊,燕順、鄭天壽引一隊,楊林、李云引一隊。這十隊步軍先行下山,誘引敵軍。再差李俊、張橫、張順、三阮、童威、童猛、孟康九個水軍頭領,乘駕戰(zhàn)船接應。再叫花榮、秦明、李應、柴進、孫立、歐鵬六個頭領,乘馬引軍,只在山邊搦戰(zhàn)。凌振、杜興專放號炮。卻叫徐寧上、湯隆總行招引使鉤鐮槍軍士。中軍宋江、吳用、公孫勝戴宗、呂方、郭盛,總制軍馬,指揮號令。其余頭領俱各守寨。宋江分撥已定。是夜三更,先載使鉤鐮槍軍士過渡,四面去分頭埋伏已定。四更,卻渡十隊步軍過去。凌振、杜興載過風火炮架上高埠去處,豎起炮架,閣上火炮。徐寧、湯隆各執(zhí)號帶渡水。平明時分,宋江守中軍人馬,隔水擂鼓,吶喊搖旗。

    呼延灼正在中軍帳內,聽得探子報知,傳令便差先鋒韓滔先來出哨,隨即鎖上連環(huán)甲馬。呼延灼全身披掛,騎了踢雪烏騅馬,仗著雙鞭,大驅軍馬殺奔梁山泊來。隔水望見宋江引著許多軍馬。呼延灼教擺開馬軍。先鋒韓滔來與呼延灼商議道:“正南上一隊步軍,不知是何處來的?”呼延灼道:“休問他何處軍,只顧把連環(huán)馬沖將去?!表n滔引著五百馬軍飛哨出去。又見東南上一隊軍兵起來,卻欲分兵去哨,只見西南上又有起一隊旗號,招飐吶喊。韓滔再引軍回來,對呼延灼道:“南邊三隊賊兵,都是梁山泊旗號?!焙粞幼频溃骸斑@廝許多時不出來廝殺,必有計策?!闭f猶未了,只聽得北邊一聲炮響。呼延灼罵道:“這炮必是凌振從賊,教他施放。”眾人平南一望,只見北邊又擁起三隊旗號。呼延灼道:“此必是賊人奸計。我和你把人馬分為兩路,我去殺北邊人馬,你去殺南邊人馬?!闭直H,只見西邊又是四路人馬起來,呼延灼心慌。又聽的正北上連珠炮響,一帶直接到土坡上;那一個母炮周回接著四十九個子炮,名為子母炮,響處風威大作。呼延灼軍兵不戰(zhàn)自亂,急和韓滔各引馬步軍兵四下沖突。這十隊步軍,東趕東走,西趕西走。呼延灼看了大怒,引兵望北沖將來。宋江軍兵盡投蘆葦中亂走。呼延灼大驅連環(huán)馬,卷地而來。那甲馬一齊跑發(fā),收勒不住,盡望敗葦折蘆之中、枯草荒林之內跑了去。只聽里面唿哨響處,鉤鐮槍一齊舉手,先鉤倒兩邊馬腳,中間的甲馬便自咆哮起來。那撓鉤手軍士一齊搭住,蘆葦中只顧縛人。呼延灼見中了鉤鐮槍計,便勒馬回南邊去趕韓滔。背后風火炮當頭打將下來。這邊那邊,漫山遍野,都是步軍追趕著。韓滔、呼延灼部領的連環(huán)甲馬,亂滾滾都攧入荒草蘆葦之中,盡被捉了。二將情知中了計策,縱馬去四面跟尋馬軍,奪路奔走時,更兼那幾條路上麻林般擺著梁山泊旗號,不敢投那幾條路走。一直便望西北上來。行不到五六里路,早擁出一隊強人,當先兩個好漢攔路,一個是沒遮攔穆弘,一個是小遮攔穆春。拈兩條樸刀,大喝道:“敗將休走!”呼延灼忿怒,舞起雙鞭,縱馬直取穆弘、穆春。略斗四五合,穆春便走,呼延灼只怕中了計,不來追趕,望正北大路而走。山坡下又轉出一隊強人,當先兩個好漢攔路,一個是兩頭蛇解珍,一個雙尾蝎解寶。各挺鋼叉,直奔前來。呼延灼舞起雙鞭,來戰(zhàn)兩個。斗不到五七合,解珍、解寶拔步便走,呼延灼趕不過半里多路,兩邊鉆出二十四把鉤鐮槍,著地卷將來。呼延灼無心戀戰(zhàn),撥轉馬頭望東北上大路便走。又撞著王矮虎、一丈青夫妻二人截住去路。呼延灼見路徑不平,四下兼有荊棘遮攔,拍馬舞鞭,殺開條路直沖過去。王矮虎、一丈青趕了一直,趕不上,自回山聽令。呼延灼自投東北上去了。殺的大敗虧輸,雨零星散。有詩為證:

    十路軍兵振地來,將軍難免剝床災。

    連環(huán)鐵騎如煙散,喜得孤身出九垓。

    話分兩頭。且說宋江鳴金收軍回山,各請功賞。三千連環(huán)甲馬,有停半被鉤鐮槍撥倒,傷損了馬蹄,剝去皮甲,把來做菜馬食;二停多好馬,牽上山去喂養(yǎng),作坐馬。帶甲軍士,都被生擒上山。五千步軍,被三面圍得緊急,有望中軍躲的,都被鉤鐮槍拖翻捉了;望水邊逃命的,盡被水軍頭領圍裹上船去,拽過灘頭,拘捉上山。先前被拿去的馬匹并捉去軍士,盡行復奪回寨。把呼延灼寨柵盡數拆來,水邊泊內,搭蓋小寨。再造兩處做眼酒店房屋等項。仍前著孫新、顧大嫂、石勇、時遷兩處開店。劉唐、杜遷拿得韓滔,把來綁縛解到山寨。宋江見了,親解其縛,請上廳來,以禮陪話,相待筵宴,令彭玘、凌振說他入伙。韓滔也是七十二煞之數,自然義氣相投,就梁山泊做了頭領。宋江便教修書,使人往陳州搬取韓滔老小來山寨中完聚。宋江喜得破了連環(huán)馬,又得了許多軍馬、衣甲、盔刀添助,每日做筵席慶喜。仍舊調撥各路守把,提防官兵,不在話下。

    卻說呼延灼折了許多官軍人馬,不敢回京。獨自一個騎著那匹踢雪烏騅馬,把衣甲拴在馬上,于路逃難。卻無盤纏,解下束腰金帶,賣來盤纏。在路尋思道:“不想今日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卻是去投誰好?”猛然想起:“青州慕容知府舊與我有一面相識,何不去那里投奔他?卻打慕容貴妃的關節(jié),那時再引軍來報仇未遲。”

    在路行了二日,當晚又饑又渴,見路旁一個村酒店,呼延灼下馬,把馬拴在門前樹上,入來店內,把鞭子放在桌上,坐下了,叫酒保取酒肉來吃。酒保道:“小人這里只賣酒。要肉時,村里卻才殺羊,若要,小人去回買。”呼延灼把腰里料袋解下來,取出些金帶倒換的碎銀兩,把與酒保道:“你可回一腳羊肉與我煮了,就對付草料喂養(yǎng)我這匹馬。今夜只就你這里宿一宵,明日自投青州府里去。”酒保道:“官人,此間宿不妨,只是沒好床帳?!焙粞幼频溃骸拔沂浅鲕姷娜?,但有歇處便罷。”酒保拿了銀子自去買羊肉。呼延灼把馬背上捎的衣甲取將下來,松了肚帶,坐在門前。等了半晌,只見酒保提一腳羊肉歸來,呼延灼便叫煮了,回三斤面來打餅,打兩角酒來。酒保一面煮肉打餅,一面燒腳湯與呼延灼洗了腳,便把馬牽放屋后小屋下。酒保一面切草煮料。呼延灼先討熱酒吃了一回。少刻肉熟,呼延灼叫酒保,也與他些酒肉吃了,分付道:“我是朝廷軍官,為因收捕梁山泊失利,待往青州投慕容知府。你好生與我喂養(yǎng)這匹馬,是今上御賜的,名為踢雪烏騅馬。明日我重重賞你?!本票5溃骸案谐邢喙瑓s有一件事教相公得知。離此間不遠有座山,喚做桃花山。山上有一伙強人,為頭的是打虎將李忠,第二個是小霸王周通。聚集著五七百小嘍啰,打家劫舍,如常來攪擾村坊。官司累次著仰捕盜官軍來收捕他不得,相公夜間須用小心省睡?!焙粞幼普f道:“我有萬夫不當之勇,便道那廝們全伙都來,也待怎生?只與我好生喂養(yǎng)這匹馬?!背粤艘换鼐迫怙炞?,酒保就店里打了一鋪,安排呼延灼睡了。一者呼延灼連日心悶,二乃又多了幾杯酒,就和衣而臥,一覺直睡到三更方醒。只聽得屋后酒保在那里叫屈起來。呼延灼聽得,連忙跳將起來,提了雙鞭,走去屋后問道:“你如何叫屈?”酒保道:“小人起來上草,只見籬笆推翻,被人將相公的馬偷將去了。遠遠地望見三四里火把尚明,一定是那里去了?!庇性姙樽C:

    舟橫瀚海摧殘舵,車入深山壞卻轅。

    不日呼延須入伙,降魔殿里有因緣。

    且說呼延灼道:“那里正是何處?”酒保道:“眼見得那條路上,正是桃花山小嘍啰偷得去了。”呼延灼吃了一驚,便叫酒保引路,就田塍上趕了二三里,火把看看不見,正不知投那里去了。呼延灼說道:“若無了御賜的馬,卻怎地是好?”酒保道:“相公明日須去州里告了,差官軍來剿捕,方才能勾這匹馬?!焙粞幼茞瀽灢灰眩教烀?,早叫酒保挑了衣甲,徑投青州來。

    到城里時,天色已晚了,不敢見官,且在客店里歇了一夜。次日天曉,徑到府堂階下,參拜了慕容知府。知府大驚,問道:“聞知將軍收捕梁山泊草寇,如何卻到此間?”呼延灼只得把上項訴說了一遍。慕容知府聽了道:“雖是將軍折了許多人馬,此非慢功之罪,中了賊人奸計,亦無奈何。下官所轄地面多被草寇侵害,將軍到此,可先掃清桃花山,奪取那匹御賜的馬,卻收伏二龍山、白虎山,未為晚矣。一發(fā)剿捕了時,下官自當一力保奏,再教將軍引兵復仇如何?”呼延灼再拜道:“深謝恩相主監(jiān)!若蒙如此復仇,誓當效死報德?!蹦饺葜陶埡粞幼迫タ头坷飼盒?,一面更衣宿食。那挑甲酒保,自叫他回去了。

    一住三日。呼延灼急欲要這匹御賜馬,又來稟復知府,便教點軍。慕容知府傳點馬步軍二千,借與呼延灼,又與了一匹青鬃馬。呼延灼謝了恩相,披掛上馬,帶領軍兵前來報仇,徑往桃花山進發(fā)。

    且說桃花山上打虎將李忠與小霸王周通,自得了這匹踢雪烏騅馬,每日在山上慶喜飲酒。當日有伏路小嘍啰報道:“青州軍馬來也!”小霸王周通起身道:“哥哥守寨,兄弟去退官軍。”便點起一百小嘍啰,綽槍上馬,下山來迎敵官軍。卻說呼延灼引起二千軍馬,來到山前,擺開陣勢。呼延灼當先出馬,厲聲高叫:“強賊早來受縛!”小霸王周通將小嘍啰一字擺開,便挺槍出馬。怎生打扮?有詩為證:

    身著團花宮錦服,手持走水綠沉槍。

    面闊體強身似虎,盡道周通小霸王。

    當下呼延灼見了周通,便縱馬向前來戰(zhàn),周通也躍馬來迎。二馬相交,斗不到六七合,周通氣力不加,撥轉馬頭往山上便走。呼延灼趕了一直,怕有計策,急下山來扎住寨柵,等候再戰(zhàn)。

    卻說周通回寨里,見李忠訴說:“呼延灼武藝高強,遮攔不住,只得且退山上。倘或他趕到寨前來,如之奈何?”李忠道:“我聞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在彼,多有人伴,更兼有個甚么青面獸楊志,又新有個行者武松,都有萬夫不當之勇。不如寫一封書,使小嘍啰去那里求救。若解得危難,拚得投托他大寨,月終納他些進奉也好。”周通道:“小弟也多知他那里豪杰,只恐那和尚記當初之事,不肯來救?!崩钪倚Φ溃骸八菚r又打了你,又得了我們許多金銀酒器去,如何倒有見怪之心?他是個直性的好人,使人到彼,必然親引軍來救應。”周通道:“哥哥也說得是?!本蛯懥艘环鈺顑蓚€了事的小嘍啰,從后山踅將下去,取路投二龍山來。行了兩日,早到山下,那里小嘍啰問了備細來情。

    且說寶珠寺里大殿上坐著三個頭領:為首是花和尚魯智深,第二是青面獸楊志,第三是行者二郎武松。前面山門下坐著四個小頭領:一個是金眼彪施恩,原是孟州牢城施管營的兒子,為因武松殺了張都監(jiān)一家人口,官司著落他家追捉兇身,以此連夜挈家逃走在江湖上;后來父母俱亡,打聽得武松在二龍山,連夜投奔入伙。一個是操刀鬼曹正,原是同魯智深、楊志收奪寶珠寺,殺了鄧龍,后來入伙。一個是菜園子張青,一個是母夜叉孫二娘,這是夫妻兩個,原是孟州道十字坡賣人肉饅頭的,亦來投奔入伙。曹正聽得說桃花山有書,先來問了詳細,直去殿上稟復三個大頭領知道。智深便道:“灑家當初離五臺山時,到一個桃花村投宿,好生打了那周通撮鳥一頓。李忠那廝卻來,認得灑家,卻請去上山吃了一日酒,結識灑家為兄,留俺做個寨主。俺見這廝們慳吝,被俺卷了若干金銀器撒開他。如今來求救,且看他說甚么。放那小嘍啰上關來?!辈苷ゲ欢鄷r,把那小嘍啰引到殿下,唱了喏,說道:“青州慕容知府近日收得個征進梁山泊失利的雙鞭呼延灼,如今慕容知府先教掃蕩俺這里桃花山、二龍山、白虎山幾座山寨,卻借軍與他收捕梁山泊復仇。俺的頭領今欲啟請大頭領將軍下山相救,明朝無事了時,情愿來納進奉?!睏钪镜溃骸鞍硞兏魇厣秸?,保護山頭,本不去救應的是。灑家一者怕壞了江湖上豪杰,二者恐那廝得了桃花山便小覷了灑家這里??闪粝聫埱?、孫二娘、施恩、曹正看守寨柵,俺三個親自走一遭?!彪S即點起五百小嘍啰,六十余騎軍馬,各帶了衣甲軍器,下山徑往桃花山來。

    卻說李忠知二龍山消息,自引了三百小嘍啰下山策應。呼延灼聞知,急引所部軍馬攔路列陣,舞鞭出馬,來與李忠相持。怎見李忠模樣?有詩為證:

    頭尖骨臉似蛇形,槍棒林中獨擅名。

    打虎將軍心膽大,李忠祖是霸陵生。

    原來李忠祖貫濠州定遠人氏,家中祖?zhèn)骺渴箻尠魹樯?,人見他身材壯健,因此呼他做打虎將。當時下山來與呼延灼交戰(zhàn)。李忠如何敵得呼延灼過,斗了十合之上,見不是頭,撥開軍器便走。呼延灼見他本事低微,縱馬趕上山來。小霸王周通正在半山里看見,便飛下鵝卵石來。呼延灼慌忙回馬下山來。只見官軍迭頭吶喊。呼延灼便問道:“為何吶喊?”后軍答道:“遠望見一彪軍馬飛奔而來?!焙粞幼坡犃?,便來后軍隊里看時,見塵頭起處,當頭一個胖大和尚,騎一匹白馬。那人是誰?正是:

    自從落發(fā)鬧禪林,萬里曾將壯士尋。臂負千斤扛鼎力,天生一片殺人心。欺佛祖,喝觀音,戒刀禪杖冷森森。不看經卷花和尚,酒肉沙門魯智深。

    魯智深在馬上大喝道:“那個是梁山泊殺敗的撮鳥,敢來俺這里唬嚇人?”呼延灼道:“先殺你這個禿驢,豁我心中怒氣!”魯智深輪動鐵禪杖,呼延灼舞起雙鞭,二馬相交,兩邊吶喊,斗四五十合,不分勝敗。呼延灼暗暗喝采道:“這個和尚倒恁地了得!”兩邊鳴金,各自收軍暫歇。呼延灼少停,再縱馬出陣,大叫:“賊和尚,再出來!與你定個輸贏,見個勝?。 濒斨巧顓s待正要出馬,側首惱犯了這個英雄,叫道:“大哥少歇,看灑家去捉這廝?!蹦侨宋璧冻鲴R。來戰(zhàn)呼延灼的是誰?正是:

    曾向京師為制使,花石綱累受艱難。虹霓氣逼斗牛寒。刀能安宇宙,弓可定塵寰?;Ⅲw狼腰猿臂健,跨龍駒穩(wěn)坐雕鞍。英雄聲價滿梁山。人稱青面獸,楊志是軍班。

    當時楊志出馬來與呼延灼交鋒,兩個斗到四十余合,不分勝敗。呼延灼見楊志手段高強,尋思道:“怎地那里走出這兩個來?好生了得,不是綠林中手段?!睏钪疽惨姾粞幼莆渌嚫邚?,賣個破綻,撥回馬跑回本陣。呼延灼也勒轉馬頭,不來追趕。兩邊各自收軍。魯智深便和楊志商議道:“俺們初到此處,不宜逼近下寨,且退二十里,明時卻再來廝殺。”帶領小嘍啰,自過附近山崗下寨去了。

    卻說呼延灼在帳中納悶,心內想道:“指望到此勢如劈竹,便拿了這伙草寇,怎知卻又逢著這般對手。我直如此命?。 闭龥]擺布處,只見慕容知府使人來喚道:“叫將軍且領兵回來,保守城中。今有白虎山強人孔明、孔亮,引人馬來青州借糧,怕府庫有失,特令來請將軍回城守備。”呼延灼聽了,就這機會,帶領軍馬,連夜回青州去了。

    次日,魯智深與楊志、武松又引了小嘍啰搖旗吶喊,直到山下來,看時,一個軍馬也無了,倒吃了一驚。山上李忠、周通引人下來,拜請三位頭領上到山寨里,殺牛宰馬,筵席相待,一面使人下山,探聽前路消息。

    且說呼延灼引軍回到城下,卻見了一彪軍馬正來到城邊。為頭的乃是白虎山下孔太公兒子毛頭星孔明、獨火星孔亮。兩個因和本鄉(xiāng)一個財主爭競,把他一門良賤盡都殺了,聚集起五七百人,占住白虎山,打家劫舍。因為青州城里有他的叔叔孔賓,被慕容知府捉下,監(jiān)在牢里??酌鳌⒖琢撂氐攸c起山寨小嘍啰來打青州,要救叔叔孔賓。正迎著呼延灼軍馬,兩邊撞著,敵住廝殺。呼延灼便出馬到陣前。慕容知府在城樓上觀看,見孔明當先挺槍出馬。怎生模樣?有詩為證:

    白虎山中間氣生,學成武藝敢相爭。

    性剛智勇身形異,綽號毛頭是孔明。

    當時孔明便挺槍出馬,直取呼延灼。兩馬相交,斗到二十余合,呼延灼要在知府面前顯本事,又值孔明武藝不精,只辦得  架隔遮攔,斗到間深里,被呼延灼就馬上把孔明活捉了去??琢林坏靡诵D啰便走。慕容知府在敵樓上指著,叫呼延灼引軍去趕。官兵一掩,活捉得百十余人??琢链髷。纳⒈甲?,至晚尋個古廟安歇。

    卻說呼延灼活捉得孔明,解入城中,來見慕容知府。知府大喜,叫把孔明大枷釘下牢里,和孔賓一處監(jiān)收。一面賞勞三軍,一面管待呼延灼,備問桃花山消息。呼延灼道:“本待是甕中捉鱉,手到拿來,無端又被一伙強人前來救應。數內一個和尚,一個青臉大漢,二次交鋒,各無勝敗。這兩個武藝不比尋常,不是綠林中手段,因此未曾拿得?!蹦饺葜溃骸斑@個和尚便是延安府老種經略帳前軍官提轄魯達,今次落發(fā)為僧,喚做花和尚魯智深。這一個青臉大漢亦是東京殿帥府制使官,喚做青面獸楊志。再有一個行者,喚做武松,原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也如此武藝高強。這三個占住二龍山,打家劫舍,累次抵敵官軍,殺了三五個捕盜官,直至如今,未曾捉得?!焙粞幼频溃骸拔乙娺@廝們武藝精熟,原來卻是楊制使和魯提轄,名不虛傳。恩相放心,呼延灼已見他們本事了,只在早晚,一個個活捉了解官?!敝笙?,設筵管待已了,且請客房內歇。不在話下。

    卻說孔亮引領敗殘人馬,正行之間,猛可里樹林中撞出一彪軍馬,當先一籌好漢。怎生打扮?有《西江月》為證:

    直裰冷披黑霧,戒箍光射秋霜。額前剪發(fā)拂眉長,腦后護頭齊項。頂骨數珠燦白,雜絨絳結微黃。鋼刀兩口迸寒光,行者武松形像。

    孔亮見了是武松,慌忙滾鞍下馬,便拜道:“壯士無恙!”武松連忙答禮,扶起問道:“聞知足下弟兄們占住白虎山聚義,幾次要來拜望,一者不得下山,二乃路途不順,以此難得相見。今日何事到此?”孔亮把救叔叔孔賓陷兄之事,告訴了一遍。武松道:“足下休慌。我有六七個弟兄,見在二龍山聚義。今為桃花山李忠、周通被青州官軍攻擊得緊,來我山寨求救。魯、楊二頭領引了孩兒們先來與呼延灼交戰(zhàn),兩個廝并了他一日,呼延灼夜間去了。山寨中留我弟兄三個筵宴,把這匹御賜馬送與我們。今我部領頭隊人馬回山,他二位隨后便到。我叫他去打青州,救你叔兄如何?”孔亮拜謝武松。等了半晌,只見魯智深、楊志兩個并馬都到。武松引孔亮拜見二位,備說:“那時我與宋江在他莊上相會,多有相擾。今日俺們可以義氣為重,聚集三山人馬,攻打青州,殺了慕容知府,擒獲呼延灼,各取府庫錢糧,以供山寨之用,如何?”魯智深道:“灑家也是這般思想。便使人去桃花山報知,叫李忠、周通引孩兒們來,俺三處一同去打青州?!睏钪颈愕溃骸扒嘀莩浅貓怨蹋笋R強壯,又有呼延灼那廝英勇。不是俺自滅威風,若要攻打青州時,只除非依我一言,指日可得?!蔽渌傻溃骸案绺纾嘎勂渎??!?

    那主辦者志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青州百姓,家家瓦裂煙飛:水滸英雄,個個摩拳擦掌。直教同聲相應歸山寨,一氣相隨聚水濱。畢竟楊志對武松說出怎地打青州,且聽下回分解。

    ……………………………………………………………………………………………………………………………………………………

    第五十八回    三山聚義打青州 眾虎同心歸水泊

    詩曰:

    一事參差百事難,一人辛苦眾人安。

    英雄天地彰名譽,鷹隼云霄振羽翰。

    孔亮弟兄容易救,青州城郭等閑看。

    牢籠又得呼延灼,聯轡同歸大將壇。

    當有武松引孔亮拜告魯智深、楊志,求救哥哥孔明并叔叔孔賓。魯智深便要聚集三山人馬,前去攻打。楊志便道:“若要打青州,須用大隊軍馬方可打得。俺知梁山泊宋公明大名,江湖上都喚他做及時雨宋江,更兼呼延灼是他那里仇人。俺們弟兄和孔家弟兄的人馬,都并做一處。灑家這里再等桃花山人馬齊備,一面且去攻打青州??琢列值埽憧捎H身星夜去梁山泊,請下宋公明來并力攻城,此為上計。亦且宋三郎與你至厚。你們弟兄心下如何?”魯智深道:“正是如此。我只見今日也有人說宋三郎好,明日也有人說宋三郎好,可惜灑家不曾相會。眾人說他的名字,聒的灑家耳朵也聾了,想必其人是個真男子,以致天下聞名。前番和花知寨在清風山時,灑家有心要去和他廝會,及至灑家去時,又聽得說道去了,以此無緣不得相見。罷了,孔亮兄弟,你要救你哥哥時,快親自去那里告請他們。灑家等先在這里和那撮鳥們廝殺?!笨琢两桓缎D啰與了魯智深,只帶一個伴當,扮做客商,星夜投梁山泊來。

    且說魯智深、楊志、武松三人去山寨里,喚將施恩、曹正再帶一二百人下山來相助。桃花山李忠、周通得了消息,便帶本山人馬,盡數起點,只留三五十個小嘍啰看守寨柵,其余都帶下山來青州城下聚集,一同攻打城池。不在話下。

    卻說孔亮自離了青州,迤邐來到梁山泊邊催命判官李立酒店里買酒吃問路。李立見他兩個來得面生,便請坐地,問道:“客人從那里來?”孔亮道:“從青州來。”李立問道:“客人要去梁山泊尋誰?”孔亮答道:“有個相識在山上,特來尋他?!崩盍⒌溃骸吧缴险卸际谴笸踝√?,你如何去得?”孔亮道:“便是要尋宋大王。”李立道:“既是來尋宋頭領,我這里有分例?!北憬谢鸺铱烊グ才欧掷苼硐啻?琢恋溃骸八夭幌嘧R,如何見款?”李立道:“客官不知。但是來尋山寨頭領,必然是社火中人故舊交友,豈敢有失祗應。便當去報?!笨琢恋溃骸靶∪吮闶前谆⑸角扒f戶孔亮的便是。”李立道:“曾聽得宋公明哥哥說大名來,今日且請上山。”二人飲罷分例酒,隨即開窗,就水亭上放了一枝響箭,見對港蘆葦深處,早有小嘍啰棹過船來,到水亭下。李立便請孔亮下了船,一同搖到金沙灘上岸,卻上關來??琢量匆娙P雄壯,槍刀劍戟如林,心下想道:“聽得說梁山泊興旺,不想做下這等大事業(yè)!”已有小嘍啰先去報知,宋江慌忙下來迎接??琢烈娏?,連忙下拜。宋江問道:“賢弟緣何到此?”孔亮拜罷,放聲大哭。宋江道:“賢弟心中有何危厄不決之難,但請盡說不妨。便當不避水火,力為救解,與汝相助。賢弟且請起來?!笨琢恋溃骸白詮膸煾鸽x別之后,老父亡化。哥哥孔明與本鄉(xiāng)上戶爭些閑氣起來,殺了他一家老小。官司來捕捉得緊,因此反上白虎山,聚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青州城里卻有叔父孔賓,被慕容知府捉了,重枷釘在獄中。因此我弟兄兩個去打城子,指望救取叔叔孔賓。誰想去到城下,正撞了一個使雙鞭的呼延灼,哥哥與他交鋒,致被他捉了,解送青州,下在牢里,存亡未保。小弟又被他追殺一陣。次日,正撞著武松,說起師父大名來,見在梁山泊做頭領。他便引我去拜見同伴的,一個是花和尚魯智深,一個是青面獸楊志。他二人一見如故,便商議救兄一事。他道:‘我請魯、楊二頭領并桃花山李忠、周通,聚集三山人馬攻打青州。你可連夜快去梁山泊內,告你師父宋公明來救你叔兄兩個?!源私袢找粡降酱恕Hf望師父覷先父之面,垂救性命,生死不敢有忘?!彼谓溃骸按耸且诪橹?,你且放心。先來拜見晁頭領,共同商議?!?

    宋江便引孔亮參見晁蓋、吳用、公孫勝并眾頭領,備說呼延灼走在青州,投奔慕容知府,今來捉了孔明,以此孔亮來到,懇告求救。晁蓋道:“既然他兩處好漢尚兀自仗義行仁救叔,今者三郎和他至愛交友,如何不去!三郎賢弟,你連次下山多遍,今番權且守寨,愚兄替你走一遭?!彼谓溃骸案绺缡巧秸?,不可輕動。這個是兄弟的事,既是他遠來相投,哥哥若自去,恐他弟兄們心下不安。小可情愿請幾位弟兄同走一遭。”說言未了,廳上廳下一齊都道:“愿效犬馬之勞,跟隨同去。”宋江大喜。有詩為證:

    孔明行事太匆忙,輕引嘍啰犯犬羊。

    賴有宋江豪俠在,便將軍馬救危亡。

    當日設筵管待孔亮。飲筵中間,宋江喚鐵面孔目裴宣定撥下山人數,分作五軍起行。前軍便差花榮、秦明、燕順、王矮虎開路作先鋒,第二隊便差穆弘、楊雄、解珍、解寶,中軍便是主將宋江、吳用、呂方、郭盛,第四隊便是朱仝、柴進、李俊、張橫,后軍便差孫立、楊林、歐鵬、凌振催軍作合后。梁山泊點起五軍,共計二十個頭領,馬步軍兵三千人馬。其余頭領,自與晁蓋守把寨柵。

    當下宋江別了晁蓋,自同孔亮下山來。梁山人馬分作五軍起發(fā)。正是:

    初離水泊,渾如海內縱蛟龍;乍出梁山,卻似風中奔虎豹。五軍并進,前后列二十輩英雄;一陣同行,首尾分三千名士卒。繡彩旗如云似霧,樸刀槍燦雪鋪霜。鸞鈴響,戰(zhàn)馬奔馳;畫鼓振,征夫踴躍。卷地黃塵靄靄,漫天土雨蒙蒙。寶纛旗中,簇擁著多智足謀吳學究;碧油幢下,端坐定替天行道宋公明。過去鬼神皆拱手,回來民庶盡歌謠。

    話說宋江引了梁山泊二十個頭領,三千人馬,分作五軍前進。于路無事。所過州縣,秋毫無犯。已到青州??琢料鹊紧斨巧畹溶娭袌笾?,眾好漢安排迎接。宋江中軍到了,武松引魯智深、楊志、李忠、周通、施恩、曹正都來相見了。宋江讓魯智深坐地。魯智深道:“久聞阿哥大名,無緣不曾拜會,今日且喜相認得阿哥?!彼谓鸬溃骸安徊藕巫愕涝?。江湖上義士甚稱吾師清德,今日得識慈顏,平生甚幸!”楊志也起身再拜道:“楊志舊日經過梁山泊,多蒙山寨重意相留,為是灑家愚迷,不曾肯住。今日幸得義士壯觀山寨,此是天下第一好事!”宋江答道:“制使威名播于江湖,只恨宋江相會太晚!”魯智深便令左右置酒管待,一一都相見了。

    次日,宋江問青州一節(jié),勝敗如何。楊志道:“自從孔亮去了,前后也交鋒三五次,各無輸贏。如今青州只憑呼延灼一個,若是拿得此人,覷此城子,如湯潑雪?!眳菍W究笑道:“此人不可力敵,可用智擒。”宋江道:“用何智可獲此人?”吳學究道;“只除如此如此?!彼谓笙驳溃骸按擞嫶竺睿 碑斎辗謸芰巳笋R,次早起軍,前到青州城下,四面盡著軍馬圍住,擂鼓搖旗,吶喊搦戰(zhàn)。城里慕容知府見報,慌忙教請呼延灼商議:“今次群賊又去報知梁山泊宋江到來,似此如之奈何?”呼延灼道:“恩相放心。群賊到來,先失地利。這廝們只好在水泊里張狂,今卻擅離巢穴,一個來,捉一個,那廝們如何施展得?請知府上城看呼延灼廝殺?!?

    呼延灼連忙披掛衣甲上馬,叫開城門,放下吊橋,引了一千人馬,近城擺開。宋江陣中一將出馬。那人手搦狼牙棍,厲聲高罵知府:“濫官害民賊徒!把我全家誅戮,今日正好報仇雪恨!”慕容知府認得秦明,便罵道:“你這廝是朝廷命官,國家不曾負你,緣何敢造反?若拿住你時,碎尸萬段!可先下手拿這賊!”呼延灼聽了,舞起雙鞭,縱馬直取秦明。秦明也出馬,舞動狼牙大棍來迎呼延灼。二將交馬,正是對手。有《西江月》為證:

    鞭舞兩條龍尾,棍橫一串狼牙。三軍看得眼睛花,二將縱橫交馬。使棍的聞名寰海,使鞭的聲播天涯。龍駒虎將亂交加,這廝殺堪描堪畫。

    秦明與呼延灼廝殺,正是對手。兩個斗到四五十合,不分勝敗。慕容知府見斗得多時,恐怕呼延灼有失,慌忙鳴金,收軍入城。秦明也不追趕,退回本陣。宋江教眾頭領軍校且退十五里下寨。

    卻說呼延灼回到城中,下馬來見慕容知府,說道:“小將正要拿那秦明,恩相如何收軍?”知府道:“我見你斗了許多合,但恐勞困,因此收軍暫歇。秦明那廝,原是我這里統(tǒng)制,與花榮一同背反。這廝亦不可輕敵。”呼延灼道:“恩相放心,小將必要擒此背義之賊。適間和他斗時,棍法已自亂了。來日教恩相看我立斬此賊?!敝溃骸凹仁菍④娙绱擞⑿?,來日若臨敵之時,可殺開條路,送三個人出去。一個教他去往東京求救,兩個教他去鄰近府州會合起兵,相助剿捕?!焙粞幼频溃骸岸飨喔咭姌O明?!碑斎罩畬懥饲缶任臅?,選了三個軍官,都發(fā)放了當。

    只說呼延灼回到歇處,卸了衣甲暫歇。天色未明,只聽的軍校來報道:“城北門外土坡上有三騎私自在那里看城。中間一個穿紅袍騎白馬的;兩邊兩個,只認得右邊的是小李廣花榮,左邊那個道裝打扮?!焙粞幼频溃骸澳莻€穿紅的眼見是宋江了,道裝的必是軍師吳用。你們且休驚動了他。便點一百馬軍,跟我捉這三個?!焙粞幼七B忙披掛上馬,提了雙鞭,帶領一百余騎馬軍,悄悄地開了北門,放下吊橋,引軍趕上坡來。宋江、吳用、花榮三個只顧呆了臉看城。呼延灼拍馬上坡,三個勒轉馬頭,慢地走去。呼延灼奮力趕到前面幾株枯樹邊廂,宋江、吳用、花榮三個齊齊的勒住馬。呼延灼方才趕到枯樹邊,只聽得吶聲喊,呼延灼正踏著陷坑,人馬都跌將下坑去了。兩邊走出五六十個撓鉤手,先把呼延灼鉤將起來,綁縛了拿去,后面牽著那匹馬。這許多趕來的馬軍,卻被花榮拈弓搭箭,射倒當頭五七個,后面的勒轉馬,一哄都走了。

    宋江回到寨里坐,左右群刀手卻把呼延灼推將過來。宋江見了,連忙起身,喝叫快解了繩索,親自扶呼延灼上帳坐定,宋江拜見。呼延灼慌忙跪下道:“義士何故如此?”宋江道:“小可宋江,怎敢背負朝廷。蓋為官吏污濫,威逼得緊,誤犯大罪,因此權借水泊里隨時避難,只待朝廷赦罪招安。不想起動將軍,致勞神力,實慕將軍虎威。今者誤有冒犯,切乞恕罪?!焙粞幼频溃骸昂粞幼票磺苤?,萬死尚輕,義士何故重禮陪話?”宋江道:“量宋江怎敢壞得將軍性命?;侍炜杀泶缧??!敝皇菓└姘?。呼延灼道:“兄長尊意,莫非教呼延灼往東京告請招安,到山赦罪?”宋江道:“將軍如何去得!高太尉那廝是個心地匾窄之徒,忘人大恩,記人小過。將軍折了許多軍馬錢糧,他如何不見你罪責?如今韓滔、彭玘、凌振已都在敝山入伙。倘蒙將軍不棄山寨微賤,宋江情愿讓位與將軍。等朝廷見用,受了招安,那時盡忠報國,未為晚矣?!焙粞幼瞥了剂税肷?,一者是天罡之數,自然義氣相投;二者見宋江禮貌甚恭,嘆了一口氣,跪下在地道:“非是呼延灼不忠于國,實慕兄長義氣過人,不容呼延灼不依,愿隨鞭鐙。事既如此,決無還理。”有詩為證:

    親受泥書討不庭,虛張聲勢役生靈。

    如何世祿英雄士,握手同歸聚義廳?

    宋江大喜。請呼延灼和眾頭領相見了。叫問李忠、周通討這匹踢雪烏騅馬還將軍騎坐。眾人再商議救孔明之計。吳用道:“只除教呼延灼將軍賺開城門,唾手可得。更兼絕了呼延指揮念頭?!彼谓犃耍瑏砼c呼延灼陪話道:“非是宋江貪劫城池,實因孔明叔侄陷在縲紲之中,非將軍賺開城門,必不可得。”呼延灼答道:“小將既蒙兄長收錄,理當效力。”當晚點起秦明、花榮、、孫立、燕順、呂方、郭盛、解珍、解寶、歐鵬、王英十個頭領,都扮作軍士衣服模樣,跟了呼延灼,共是十一騎軍馬,來到城邊,直至濠塹上,大叫:“城上開門!我逃得性命回來!”城上人聽得是呼延灼聲音,慌忙報與慕容知府。此時知府為折了呼延灼,正納悶間,聽得報說呼延灼逃得回來,心中歡喜,連忙上馬,奔到城上。望見呼延灼有十數騎馬跟著,又不見面顏,只認得呼延灼聲音。知府問道:“將軍如何走得回來?”呼延灼道:“我被那廝的陷馬捉了我到寨里,卻有原跟我的頭目,暗地盜這匹馬與我騎,就跟我來了?!敝宦牭煤粞幼普f了,便叫軍士開了城門,放下吊橋。十個頭領跟到城門里,迎著知府,早被秦明一棍,把慕容知府打下馬來。解珍、解寶便放起火來。歐鵬、王矮虎奔上城,把軍士殺散。宋江大隊人馬見城上火起,一齊擁將入來。宋江急急傳令,休教殘害百姓,且收倉庫錢糧。就大牢里救出孔明并他叔叔孔賓一家老小。便教救滅了火。把慕容知府一家老幼盡皆斬首,抄扎家私,分俵眾軍。天明,計點在城百姓被火燒之家,給散糧米救濟。把府庫金帛,倉廒米糧,裝載五六百車。又得了二百余匹好馬。就青州府里做個慶喜筵席,請三山頭領同歸大寨。有詩為證:

    呼延逃難不勝羞,忘卻君恩事寇仇。

    因是天罡并地煞,故為鄉(xiāng)導破青州。

    且說李忠、周通使人回桃花山,盡數收拾人馬錢糧下山,放火燒毀寨柵。魯智深也使施恩、曹正回二龍山,與張青、孫二娘收拾人馬錢糧,也燒了寶珠寺寨柵。數日這間,三山人馬都皆完備。宋江領了大隊人馬,班師回山。先叫花榮、秦明、呼延灼、朱仝四將開路。所過州縣,分毫不擾。鄉(xiāng)村百姓,扶老挈幼,燒香羅拜迎接。數日這間,已到梁山泊邊。眾多水軍頭領具舟迎接。晁蓋引領山寨馬步頭領,都在金沙灘迎接。直至大寨,向聚義廳上列位坐定。大排筵席,慶賀新到山寨頭領:呼延灼、魯智深、楊志、武松、施恩、曹正、張青、孫二娘、李忠、周通、孔明、孔亮,共十二位新上山頭領。坐間林沖說起相謝魯智深相救一事,魯智深動問道:“灑家自與教頭滄州別后,曾知阿嫂信息否?”林沖答道:“小可自火并王倫之后,使人回家搬取老小,已知拙婦被高太尉逆子所逼,隨即自縊而死;妻父亦為憂疑,染病而亡?!睏钪九e起舊日王倫手內上山相會之事,眾人皆道:“此皆注定,非偶然也。”晁蓋說起黃岡動取生辰綱一事,眾皆大笑。次日輪流做筵席,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見山寨又添了許多人馬,如何不喜。便叫湯隆做鐵匠總管,提督打造諸般軍器,并鐵葉連環(huán)等甲;侯健管做旌旗袍服總管,添造三才九曜四斗五方二十八宿等旗,飛龍飛虎飛熊飛豹旗,黃鉞白旄,朱纓皂蓋;山邊四面筑起墩臺;重造西路、南路二處酒店,招接往來上山好漢,一就探聽飛報軍情;山西路酒店今令張青、孫二娘夫妻二人原是酒家,前去看守;山南路酒店仍令孫新、顧大嫂夫妻看守;山東路酒店依舊朱貴、樂和;山北路酒店還是李立、時遷看守;三關之人,添造寨柵,分調頭領看守。部領已定,各宜遵守,不許違誤。有詩為證:

    天將摧鋒已受降,許多軍馬更精強。

    憑陵欲作恢宏計,須仗公明作主張。

    數月之后,忽一日花和尚魯智深來對宋公明說道:“智深有個相識,李忠兄弟也曾認的,喚做九紋龍史進。見在華州華陰縣少華山上,和那一個神機軍師朱武,又有一個跳澗虎陳達,一個白花蛇楊春,四個在那里聚義。灑家常常思念他。昔日在瓦罐寺救助灑家恩念,不曾有忘。今灑家要去那里探望他一遭,就取他四個同來入伙,未知尊意如何?”宋江道:“我也曾聞得史進大名。若得吾師去請他來最好。然是如此,不可獨自去,可煩武松兄弟相伴走一遭。他是行者,一般出家人,正好同行?!蔽渌蓱溃骸拔液蛶煾溉ァ!碑斎毡闶帐把欣顠蝾^笠,只做禪和子打扮;武松妝做隨侍行者。兩個相辭了眾頭領下山,過了金沙灘,曉行夜住,不止一日,來到華州華陰縣界,徑投少華山來。

    且說宋江自魯智深、武松去后,一時容他下山,常自放心不下,便喚神行太保戴宗,隨后跟來,探聽消息。

    再說魯智深、武松兩個來到少華山下,伏路小嘍啰出來攔住,問道:“你兩個出家人那里來?”武松便答道:“這山上有史大官人么?”小嘍啰說道:“既是要尋史大王的,且在這里少等。我上山報知頭領,便下來迎接?!蔽渌傻溃骸澳阒徽f魯智深到來相探。”小嘍啰去不多時,只見神機軍師朱武并跳澗虎陳達、白花蛇楊春,三個下山來接魯智深、武松,卻不見有史進。魯智深便問道:“史大官人在那里?卻如何不見他?”朱武近前上復道:“吾師不是延安府魯提轄么?”魯智深道:“灑家便是。這行者便是景陽岡打虎都頭武松。”三個慌忙剪拂道:“聞名久矣!聽知二位在二龍山扎寨,今日緣何到此?”魯智深道:“俺們如今不在二龍山了,投托梁山泊宋公明大寨入伙。今者特來尋史大官人?!敝煳涞溃骸凹仁嵌坏酱耍艺埖缴秸腥菪】蓚浼毟嬖V?!濒斨巧畹溃骸坝性挶阏f,待一待誰鳥奈煩!”武松道:“師父是個性急的人,有話便說何妨?!?

    朱武道:“小人等三個在此山寨,自從史大官人上山之后,好生興旺。近日史大官人下山,正撞見一個畫匠,原是北京大名府人氏,姓王名義,因許下西岳華山金天圣帝廟內裝畫影壁,前去還愿。因為帶將一個女兒,名喚玉嬌枝同行。卻被本州賀太守原是蔡太師門人,那廝為官貪濫,非理害民。一日因來廟里行香,不想正見了玉嬌枝有些顏色,累次著人來說,要娶他為妾。王義不從。太守將他女兒強奪了去為妾,又把王義刺配遠惡軍州。路經這里過,正撞見史大官人,告說這件事。史大官人把王義救在山上,將兩個防送公人殺了。直去府里要刺賀太守,被人知覺,倒吃拿了,見監(jiān)在牢里。又要聚起軍馬,掃蕩山寨。我等正在這里進退無路,無計可施。端的是苦!”有詩為證:

    花顏云鬢玉嬌枝,太守行香忽見之。

    不畏憲章強奪取,黃童白叟亦相嗤。

    魯智深聽了道:“這撮鳥敢如此無禮,倒恁么利害。灑家與你結果了那廝!”朱武道:“且請二位到寨里商議?!币恍形鍌€頭領,都到少華山寨中坐下。便叫王義見魯智深、武松,訴說賀太守貪酷害民,強占良家女子。朱武等一面殺牛宰馬,管待魯智深、武松。飲筵間,魯智深道:“賀太守那廝好沒道理!我明日與你去州里打死那廝罷?!蔽渌傻溃骸案绺绮坏迷齑危∥液湍阈且够亓荷讲慈笾?,請宋公明領大隊人馬來打華州,方可救得史大官人?!濒斨巧罱械溃骸暗劝硞內ド秸锝械萌藖?,史家兄弟性命不知那里去了!”武松道:“便殺太守,也怎地救得史大官人?”武松卻斷然不肯放魯智深去。朱武又勸道:“吾師且息怒!武都頭也論得是?!濒斨巧罱乖昶饋?,便道:“都是你這般慢性的人,以此送了俺史家兄弟!你也休去梁山泊報知,看灑家去如何!”眾人那里勸得住,當晚又諫不從。明早,起個四更,提了禪杖,帶了戒刀,徑奔華州去了。武松道:“不聽我說,此去必然有失。”朱武隨即差兩個精細的小嘍啰前去打聽消息。

    卻說魯智深奔到華州城里,路傍借問州衙在那里,人指道:“只過州橋,投東便是?!濒斨巧顓s好來到浮橋上,只見人都道:“和尚且躲一躲,太守相公過來!”魯智深道:“俺正要尋他,卻好正撞在灑家手里,那廝多敢是當死!”賀太守頭踏一對對擺將過來。看見太守那乘轎子,卻是暖轎,轎窗兩邊各有十個虞候簇擁著,人人手執(zhí)鞭槍鐵鏈,守護兩邊。魯智深看了尋思道:“不好打那撮鳥。若打不著,倒吃他笑!”賀太守卻在轎窗眼里看見了魯智深欲進不進。過了滑橋,到府中下了轎,便叫兩個虞候分付道:“你與我去請橋上那個胖大和尚到府里赴齋?!庇莺蝾I了言語,來到橋上,對魯智深說道:“太守相公請你赴齋。”魯智深想道:“這廝正合當死在灑家手里!俺卻才正要打他,只怕打不著,讓他過去了。俺要尋他,他卻來請灑家!”魯智深便隨了虞候徑到府里。太守已自分付下了。一見魯智深進到廳前,太守叫放了禪杖,去了戒刀,請后堂赴齋。魯智深初時不肯。眾人說道:“你是出家人,好不曉事!府堂深處,如何許你帶刀杖入去?”魯智深想道:“只俺兩個拳頭也打碎了那廝腦袋!”廊下放了禪杖、戒刀,跟虞候入來。

    賀太守正在后堂坐定,把手一招,喝聲:“捉下這禿賊!”兩邊壁衣內走出三四十個做公的來,橫拖倒拽,捉了魯智深。你便是那吒太子,怎逃出地網天羅;火首金剛,難脫龍?zhí)痘⒖?!正是:飛蛾投火身傾喪,蝙蝠遭竿命必傷。畢竟魯智深被賀太守拿下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第五十九回    吳用賺金鈴吊掛 宋江鬧西岳華山

    詩曰:

    堪嘆梁山智術優(yōu),舍身捐命報冤仇。

    神機運處良平懼,妙算行時鬼魅愁。

    平地已疏英士獄,青山先斬佞臣頭。

    可憐天使真尸位,坐閱危亡自不羞。

    話說賀太守把魯智深賺在后堂內,喝聲:“拿下!”眾多做公的把魯智深捉住,卻似皂雕追紫燕,猶如猛虎啖羊羔。眾做公的把魯智深簇擁到廳階下,賀太守喝道:“你這禿驢從那里來?”魯智深應道:“灑家有甚罪犯?”太守道:“你只實說,誰教你來刺我?”魯智深道:“俺是出家人,你卻如何問俺這話?”太守喝道:“恰才見你這禿驢意欲要把禪杖打我轎子,卻又思量不敢下手。你這禿驢好好招了!”魯智深道:“灑家又不曾殺你,你如何拿住灑家,妄指平人?”太守喝罵:“幾曾見出家人自稱‘灑家’?這禿驢必是個關西五路打家劫舍的強賊,來與史進那廝報仇。不打如何肯招。左右,好生加力打那禿驢!”魯智深大叫道:“不要打傷老爺!我說與你:俺是梁山泊好漢花和尚魯智深。我死倒不打緊,灑家的哥哥宋公明得知,下山來時,你這顆驢頭趁早兒都砍了送去?!辟R太守聽了大怒,把魯智深拷打了一回,教取面大枷來釘了,押下死囚牢里去。一面申聞都省,乞請明降如何。禪杖、戒刀,封入府堂里去了。

    此時哄動了華州一府。小嘍啰得了這個消息,飛報上山來。武松大驚道:“我兩個來華州干事,折了一個,怎地回去見眾頭領?”正沒理會處,只見山下小嘍啰報道:“有個梁山泊差來的頭領,喚作神行太保戴宗,見在山下。”武松慌忙下來,迎接上山,和朱武等三人都相見了,訴說魯智深不聽諫勸失陷一事。戴宗聽了大驚,道:“我不可久停久住了,就便回梁山泊報與哥哥知道,早遣兵將前來救取。”武松道:“小弟在這里專等,萬望兄長早去,急來救應則可?!?

    戴宗吃了些素食,作起神行法去了,再回梁山泊來。三日之間,已到山寨。見了晁、宋二頭領,具說魯智深因救史進,要刺賀太守被陷一事。宋江聽罷,失驚道:“既然兩個兄弟有難,如何不救!我等不可擔閣,便須點起人馬,作三隊而行?!鼻败婞c五員先鋒:花榮、秦明、林沖、楊志、呼延灼,引領一千甲馬,二千步軍先行,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中軍領兵主將宋公明,軍師吳用,朱仝、徐寧、解珍、解寶,共是六個頭領,馬步軍兵二千。后軍主掌糧草,李應、楊雄、石秀、李俊、張順,共是五個頭領押后,馬步軍兵二千。共計七千人馬,離了梁山泊。端的是:槍刀流水急,人馬撮風行。直取華州來。在路趲行,不止一日,早過了半路,先使戴宗去報少華山上。朱武等三人安排下豬羊牛馬,醞造下好酒等候。有詩為證:

    智深雄猛不淹留,便向州中去報仇。

    計拙不能成大事,反遭枷鎖入幽囚。

    再說宋江軍馬三隊都到少華山下。武松引了朱武、陳達、楊春三人,又下山拜請宋江、吳用并眾頭領,都到山寨里坐下。宋江備問城中之事。朱武道:“兩個頭領已被賀太守監(jiān)在牢里,只等朝廷明降發(fā)落?!彼谓c吳用說道:“怎地定計去救史進、魯智深?”朱武說道:“華州城郭廣闊,濠溝深遠,急切難打。只除非得里應外合,方可取得?!眳菍W究道:“明日且去城邊看那城池,如何用計,卻再商量。”宋江飲酒到晚,巴不得天明,要去看城。吳用諫道:“城中監(jiān)著兩只大蟲在牢里,如何不做提備?白日未可去看。今夜月色必然明朗,申牌前后下山,一更時分可到那里窺望?!碑斎辙叩轿绾?,宋江、吳用、花榮、秦明、朱仝,共是五騎馬下山,迤邐前行。初更時分,已到華州城外。在山坡高處,立馬望華州城里時,正是二月中旬天氣,月華如晝,天上無一片云彩。看見華州周圍有數座城門,城高地壯,塹濠深闊??戳税肷?,遠遠地望見那西岳華山時,端的是好座名鎮(zhèn)高山!怎見得?但見:

    峰名仙掌,觀隱云臺。上連玉女洗頭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皆秀,尖峰仿佛接云根;山岳惟尊,怪石巍峨侵斗柄。青如潑黛,碧若浮藍。張僧繇妙筆畫難成,李龍眠天機描不就。深沉洞府,月光飛萬道金霞;崒嵂巖崖,日影動千條紫焰。傍人遙指,云池深內藕如船;故老傳聞,玉井水中花十丈。巨靈神忿怒,劈開山頂逞神通;陳處士清高,結就茅庵來盹睡。千古傳名推華岳,萬年香火祀金天。

    宋江等看了西岳華山,見城池厚壯,形勢堅牢,無計可施。吳用道:“且回寨里去,再作商議?!蔽弪T馬連夜回到少華山上。宋江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吳學究道:“且差十數個精細小嘍啰下山,去遠近探聽消息?!比罩g,忽有一人上山來報道:“如今朝廷差個殿司太尉,將領御賜金鈴吊掛來西岳降香,從黃河入渭河而來。”吳用聽了便道:“哥哥休憂,計在這里了。”便叫李俊、張順:“你兩個與我如此如此而行?!崩羁〉溃骸爸皇菬o人,不識地境,得一個引領路道最好?!卑谆ㄉ邨畲罕愕溃骸靶〉芟鄮屯ト绾??”宋江大喜。三個下山去了。次日,吳學究請宋江、李應、朱仝、呼延灼、花榮、秦明、徐寧,共八個人,悄悄止帶五百余人下山,徑到渭河渡口,李俊、張順、楊春已奪下十余只大船在彼。吳用便教花榮、秦明、徐寧、呼延灼四個埋伏在岸上;宋江、吳用、朱仝、李應下在船里;李俊、張順、楊春把船都去灘頭藏了。眾人等候了一夜。

    次日天明,聽得遠遠地鑼鳴鼓響,三只官船到來。船上插著一面黃旗,上寫“欽奉圣旨西岳降香太尉宿元景”。宋江看了,心中暗喜道:“昔日玄女有言:‘遇宿重重喜。’今日既見此人,必有主意?!碧竟俅瑢⒔涌?,朱仝、李應各執(zhí)長槍,立在宋江、吳用背后。太尉船到,當港截住。船里走出紫衫銀帶虞候二十余人,喝道:“你等甚么船只?敢當港攔截住大臣!”宋江執(zhí)著骨朵,躬身聲喏。吳學究立在船頭上,說道:“梁山泊義士宋江,謹參祗候?!贝峡蛶に境鰜泶鸬溃骸按耸浅⑻荆钍ブ既ノ髟澜迪?。汝等是梁山泊義士,何故攔截?”吳用道:“俺們義士,只要求見太尉尊顏,有告復的事。”客帳司道:“你等是甚么人,造次要見太尉!”兩邊虞候喝道:“低聲!”宋江說道:“暫請?zhí)镜桨渡?,自有商量的事?!笨蛶に镜溃骸靶莺f!太尉是朝廷命臣,如何與你商量!”宋江道:“太尉不肯相見,只怕孩兒們驚了太尉?!敝熨诎褬屔闲√柶熘灰徽袆?,岸上花榮、秦明、徐寧、呼延灼引出馬軍來,一齊搭上弓箭,都到河口,擺列在岸上。那船上梢公都驚得鉆入梢里去了。

    客帳司人慌了,只得入去稟復。宿太尉只得出到船頭上坐定。宋江躬身唱喏道:“宋江等不敢造次?!彼尢镜溃骸傲x士何故如此邀截船只?”宋江道:“某等怎敢邀截太尉,只欲求請?zhí)旧习?,別有稟復?!彼尢镜溃骸拔医裉胤钍ブ迹匀ノ髟澜迪?,與義士有何商議?朝廷大臣如何輕易登岸!”宋江道:“太尉不肯時,只恐下面伴當亦不相容。”李應把號帶槍一招,李俊、張順、楊春一齊撐出船來。宿太尉看見大驚。李俊、張順明晃晃掣出尖刀在手,早跳過船來,手起,先把兩個虞候攧下水里去。宋江連忙喝道:“休得胡做,驚了貴人!”李俊、張順撲地也跳下水去,早把兩個虞候又送上船來。張順、李俊在水面上如登平地,托地又跳上船來,嚇得宿太尉魂不著體。宋江喝道:“孩兒們且退去,休得驚著太尉貴人。俺自慢慢地請?zhí)镜前?。”宿太尉道:“義士有甚事,就此說不妨。”宋江道:“這里不是說話處,謹請?zhí)镜缴秸娣A,并無損害之心。若懷此念,西岳神靈誅滅。”到此時候,不容太尉不上岸。宿太尉只得離船上了岸。眾人牽過一匹馬來,扶策太尉上了馬,不得已隨眾同行。有詩為證:

    玉節(jié)龍旗出帝鄉(xiāng),云臺觀里去燒香。

    卻憐水寨神謀捷,暫假威名救困亡。

    宋江先叫花榮、秦小朋友陪奉太尉上山。宋江隨后也上了馬,分川教把船上一應人等并御香、祭物、金鈴吊掛,齊齊收拾上山,只留下李俊、張順帶領一百余人看船。一行眾頭領都到山上。宋江下馬入寨,把宿太尉扶在聚義廳上當中坐定,眾頭領兩邊侍立著。宋江下了四拜,跪在面前,告復道:“宋江原是鄆城縣小吏,為被官司所逼,不得已哨聚山林,權借梁山水泊避難,專等朝廷招安,與國家出力。今有兩個兄弟,無事被賀太守生事陷害,下在牢里。欲借太尉御香儀從,并金鈴吊掛去賺華州,事畢拜還。于太尉身上并無侵犯。乞太尉鈞鑒?!彼尢镜溃骸安粻幠銓⒘擞愕任锶?,明日事露,須連累下官?!彼谓溃骸疤净鼐纪圃谒谓砩媳懔?。”

    宿太尉看了那一班人模樣,怎生推托得,只得應允了。宋江執(zhí)盞擎杯,設筵拜謝。就把太尉帶來的人穿的衣服都借穿了。于小嘍啰數內,選揀一個俊俏的,剃了髭須,穿了太尉的衣服,扮做宿元景;宋江、吳用扮做客帳司;解珍、解寶、楊雄、石秀扮做虞候;小嘍啰都是紫衫銀帶,執(zhí)著旌節(jié)、旗幡、儀仗、法物,擎抬了御香、祭禮、金鈴吊掛;花榮、徐寧、朱仝、李應扮做四個衙兵。朱武、陳達、楊春款住太尉并跟隨一應人等,置酒管待。卻教秦明、呼延灼引一隊人馬,林沖、楊志引一隊人馬,分作兩路取城。教武松預先去西岳門下伺候,只聽號起行事。戴宗先去報知。

    話休絮繁。且說一行人等離了山寨,徑到河口下船而行。不去報與華州太守,一徑奔西岳廟來。戴宗報知云臺觀觀主并廟里職事人等,直至船邊,迎接上岸。香花燈燭,幢幡寶蓋,擺列在前。先請御香上了香亭,廟里人夫扛抬了,導引金鈴吊掛前行。觀主見太尉,吳學究道:“太尉一路染病不快,且把轎子來。”左右人等扶策太尉上轎,徑到岳廟里官廳內歇下??蛶に緟菍W究對觀主道:“這是特奉圣旨,赍捧御香、金鈴吊掛來與圣帝供養(yǎng)。緣何本州官員輕慢,不來迎接?”觀主答道:“已使人去報了,敢是便到?!?

    說猶未了,本州先使一員推官,帶領做公的五七十八大將著酒果,來見太尉。原來那扮太尉的小嘍啰,雖然模樣相似,卻言語發(fā)放不得。因此只教裝做染病,把靠褥圍定在床上坐。推官看了,見來的旌節(jié)、門旗、牙仗等物,都是東京來的,內府制造出的,如何不信??蛶に炯僖獬鋈敕A復了兩遭,卻引推官入去,遠遠地階下參拜了。那假太尉只把手指,并不聽得說甚么。吳用引到面前,埋怨推官道:“太尉是天子前近幸大臣,不辭千里之遙,特奉圣旨到此降香,不想于路染病未痊。本州眾官如何不來遠接?”推官答道:“前路官司雖有文書到州,不見近報,因此有失迎迓,不期太尉先到廟里。本是太守便來,奈緣少華山賊人糾合梁山泊草寇要打城池,每日在彼提防,以此不敢擅離。特差小官先來貢獻酒禮。太守隨后便來參見大臣?!眳菍W究道:“太尉涓滴不飲,只叫太守來商議行禮?!蓖乒匐S即教取酒來,與客帳司親隨人把盞了。吳學究又入去稟一遭,將了鑰匙出來,引著推官去看金鈴吊掛。開了鎖,就香帛袋中取出那御賜金鈴吊掛來,叫推官看。便把條竹竿叉起看時,果然是制造得無比。但見:

    渾金打就,五彩裝成。雙懸纓絡金鈴,上掛珠璣寶蓋。黃羅密布,中間八爪玉龍盤;紫帶低垂,外壁雙飛金鳳繞。對嵌珊瑚瑪瑙,重圍琥珀珍珠。碧琉璃掩映絳紗燈,紅菡萏參差青翠葉。堪宜金屋瓊樓掛,雅稱瑤臺寶殿懸。

    這一對金鈴吊掛,乃是東京內府作分高手匠人做成的,渾是七寶珍珠嵌造,中間點著碗紅紗燈籠。乃是圣帝殿上正中掛的,不是內府降來,民間如何做得。吳用叫推官看了,再收入柜匣內鎖了。又將出中書省許多公文,付與推官。便叫太守來商議揀日祭祀。推官和眾多做公的都見了許多物件文憑,便辭了客帳司,徑回到華州府里來報賀太守。卻說宋江暗暗地喝采道:“這廝雖然奸猾,也騙得他眼花心亂了。”此時武松已在廟門下了;吳學究又使石秀藏了尖刀,也來廟門下相幫武松行事;卻又叫戴宗扮虞候。云臺觀主進獻素齋,一面教執(zhí)事人等安排鋪陳岳廟。宋江閑步看那西岳廟時,果然是蓋造的好。殿宇非凡,真乃人間天上。怎見得?

    金門玉殿,碧瓦朱甍。山河扶繡戶,日月近雕梁。懸蝦須織錦櫳簾,列龜背硃紅亮槅。廊廡下磨磚花間縫,殿臺邊墻壁搗椒泥。帳設黃羅,供案畔列九卿四相;扇開丹鳳,御榻邊擺玉女金童。堂堂廟貌肅威儀,赫赫神靈常祭享。

    宋江來到正殿上拈香再拜,暗暗祈禱已罷,回至官廳前。門人報道:“賀太守來也?!彼谓憬谢s、徐寧、朱仝、李應四個衙兵,各執(zhí)著器械,分列在兩邊;解珍、解寶、楊雄、戴宗各帶暗器,侍立在左右。卻說賀太守將帶三百余人,來到廟前下馬,簇擁入來。假客帳司吳學究、宋江見賀太守帶著三百余人,都是帶刀公吏人等入來。吳學究喝道:“朝廷太尉在此,閑雜人不許近前!”眾人立住了腳,賀太守親自進前來拜見太尉。客帳司道:“太尉教請?zhí)厝雭韽P見?!辟R太守入到官廳前,望著假太尉便拜。吳學究道:“太守,你知罪么?”太守道:“賀某不知太尉到來,伏乞恕罪。”吳學究道:“太尉奉敕到此西岳降香,如何不來遠接?”太守答道:“不曾有近報到州,有失迎迓?!眳菍W究喝聲:“拿下!”解珍、解寶弟兄兩個身邊早掣出短刀來,一腳把賀太守踢翻,便割了頭。宋江喝道:“兄弟們動手!”早把那跟來的人三百余個,驚得呆了,正走不動。花榮等一發(fā)向前,把那一干人算子般都倒在地下。有一半搶出,廟門下武松、石秀舞刀殺將入來,小嘍啰四下趕殺,三百余人不剩一個回去。續(xù)后到廟里的,都被張順、李俊殺了。

    宋江急叫收了御香、吊掛下船。都趕到華州時,早見城中兩路火起。一齊殺將入來。先去牢中救了史進、魯智深。就打開庫藏,取了財帛,裝載上車。一行人離了華州,上船回到少華山上,都來拜見宿太尉,納還了御香、金鈴吊掛、旌節(jié)、門旗、儀仗等物,拜謝了太尉恩相。宋江教取一盤金銀,相送太尉。隨從人等,不分高低,都與了金銀。就山寨里做了個送路筵席,謝承太尉。眾頭領直送下山,到河口交割了一應什物船只,一些不肯少了,還了來的人等。宋江謝了宿太尉,回到少華山上,便與四籌好漢商議收拾山寨錢糧,放火燒了寨柵。一行人等,軍馬糧草,都望梁山泊來。有詩為證:

    蚓結蛇蟠合計偕,便驅人馬下山來。

    雖然救得花和尚,太守何辜獨被災。

    且說宿太尉下船,來到華州城中,已知被梁山泊賊人殺死軍兵人馬,劫了府庫錢糧,城中殺死軍校一百余人,馬匹盡皆虜去,西岳廟中又殺了許多人性命。便叫本州推官動文書申達中書省起奏,都做“宋江先在途中劫了御香、吊掛,因此賺知府到廟,殺害性命”。宿太尉到廟內焚了御香,把這金鈴吊掛分付與了云臺觀主,星夜急急自回京師,奏知此事。不在話下。

    再說宋江救了史進、魯智深,帶了少華山四個好漢,仍舊作三隊分俵人馬,回梁山泊來。所過州縣,秋毫無犯。先使戴宗前來上山報知。晁蓋并眾頭領下山迎接宋江等,一同到山寨里聚義廳上,都相見已罷,一面做慶喜筵席。次日,史進、朱武、陳達、楊春各以己財做筵宴,拜謝晁、宋二公并眾頭領。過了數日。

    話休絮煩。忽一日,有旱地忽律朱貴上山報說:“徐州沛縣芒碭山中,新有一伙強人,聚集著三千人馬。為頭一個先生,姓樊名瑞,綽號混世魔王,能呼風喚雨,用兵如神。手下兩個副將:一個姓項,名充,綽號八臂那吒,能使一面團牌,牌上插飛刀二十四把,手中仗一條鐵標槍;又有一個姓李名袞,綽號飛天大圣,也使一面團牌,牌上插標槍二十四根,手中仗一口寶劍。這三個結為兄弟,占住芒碭山,打家劫舍。三個商量了,要來吞并俺梁山泊大寨。小弟聽得說,不得不報?!彼谓犃舜笈溃骸斑@賊怎敢如此無禮!我便再下山走一遭?!敝灰娋偶y龍史進便起身道:“小弟等四個初到大寨,無半米之功,情愿引本部人馬前去收捕這伙強人?!彼谓笙?。

    當下史進點起本部人馬,與同朱武、陳達、楊春都披掛了,來辭宋江下山。把船渡過金沙灘,上路徑奔芒碭山來。三日之內,早望見那座山,乃是昔日漢高祖斬蛇起義之處。三軍人馬,來到山下,早有伏路小嘍啰上山報知。且說史進把少華山帶來的人馬擺開,史進全身披掛,騎一匹火炭赤馬,當先出陣。怎見得史進的英雄?但見:

    久在華州城外住,舊時原是莊農。學成武藝慣心胸。三尖刀似雪,渾赤馬如龍。體掛連環(huán)鐵鎧,戰(zhàn)袍風飐猩紅。雕青鐫玉更玲瓏。江湖稱史進,綽號九紋龍。

    當時史進首先出馬,手中橫著三尖兩刃刀。背后三個頭領,中間的便是神機軍師朱武。那人原是定遠縣人氏,平生足智多謀,亦能使兩口雙刀,出到陣前。亦有八句詩,單道朱武好處:

    道服裁棕葉,云冠剪鹿皮。

    臉紅雙眼俊,面白細髯垂。

    智可張良比,才將范蠡欺。

    軍中人盡伏,朱武號神機。

    上首馬上坐著一籌好漢,手中橫著一條出白點鋼槍,綽號跳澗虎陳達,原是鄴城人氏。當時提槍躍馬,出到陣前。也有一首詩,單道著陳達好處:

    生居鄴郡上華胥,慣使長槍伏眾威。

    跳澗虎稱多膂力,卻將陳達比姜維。

    下首馬上坐著一籌好漢,手中使一口大桿刀,綽號白花蛇楊春,原是解良縣蒲城人氏。當下挺刀立馬,守住陣門。也有一首詩,單題楊春的好處:

    蒲州生長最奢遮,會使鋼刀賽左車。

    瘦臂長腰真勇漢,楊春綽號白花蛇。

    四個好漢勒馬在陣前。望不多時,只見芒碭山上飛下一彪人馬來。當先兩個好漢。為頭那一個便是徐州沛縣人氏,姓項名充,綽號八臂那吒。使一面團牌,背插飛刀二十四把,百步取人,無有不中。右手仗一條標槍。后面打著一面認軍旗,上書“八臂那吒”。步行下山。有八句詩,單題項充:

    鐵帽深遮頂,銅環(huán)半掩腮。

    傍牌懸獸面,飛刃插龍?zhí)ァ?

    腳到如風火,身先降禍災。

    那吒號八臂,此是項充來。

    次后那個好漢,便是邳縣人氏,姓李名袞,綽號飛天大圣。會使一面團牌,背插二十四把標槍,亦能百步取人。左手挽牌,右手仗劍。后面打著一面認軍旗,上書“飛天大圣”。出到陣前。有八句詩,單道李袞:

    纓蓋盔兜項,袍遮鐵掩襟。

    胸藏拖地膽,毛蓋殺人心。

    飛刃齊攢玉,蠻牌滿畫金。

    飛天號大圣,李袞眾人欽。

    當下項充、李袞見了對陣史進、朱武、陳達、楊春四騎馬在陣前,并不打話。小嘍啰篩起鑼來,兩個好漢舞動團牌齊上,直滾入陣來。史進等攔當不住,后軍先走。史進前軍抵敵,朱武等中軍吶喊,各自逃生。宋軍被他殺的人亡馬倒,敗退六七十里。史進險些兒中了飛刀。楊春轉身得遲,被一飛刀,戰(zhàn)馬著傷,棄了馬,逃命走了。

    史進點軍,折了一半。和朱武等商議,欲要差人往梁山泊求救。正憂疑之間,只見軍士來報:“北邊大路上,塵頭起處,約有二千軍馬到來?!笔愤M等直迎來時,卻是梁山泊旗號。當先馬上兩員上將,一個是小李廣花榮,一個是金槍手徐寧。史進接著,備說項充、李袞蠻牌滾動,軍馬遮攔不住。花榮道:“宋公明哥哥見兄長來了,放心不下,好生懊悔。特差我兩個到來幫助。”史進等大喜,合兵一處下寨。次日天曉,正欲起兵對敵,軍士報道:“北邊大路上又有軍馬到來。”花榮、徐寧、史進一齊上馬接時,卻是宋公明親自和軍師吳學究、公孫勝、柴進、朱仝、呼延灼、穆弘、孫立、黃信、呂方、郭盛,帶領三千人馬來到。史進備說項充、李袞飛刀標槍滾牌難近,折了人馬一事。宋江失驚。吳用道:“且把軍馬扎下寨柵,別作商議?!彼谓约?,便要起兵剿捕。直到山下。此時天色已晚,望見芒碭山上都是青色燈籠。公孫勝看了便道:“這一伙人必有妖法。此寨中青色燈籠,必是個會行妖法之人在內。我等且把軍馬退去。來日貧道獻一個陣法,要捉此二人?!彼谓笙?。傳令教軍馬且退二十里,扎住營寨。

    次日清晨,公孫勝獻出這個陣法,有分教:飛天大圣,拱手來上梁山;八臂那吒,延頸便歸水泊。正是:計就魔王須下拜,陣圓神將怎施為?畢竟公孫勝對宋江獻出甚么陣法來,且聽下回分解。

    ……………………………………………………………………………………………………………………………………………………………………

    第六十回    公孫勝芒碭山降魔 晁天王曾頭市中箭

    詩曰:

    背后之言不可諶,得饒人處且饒人。

    雖收芒碭無家客,殞卻梁山主寨身。

    諸將縞衣魂欲斷,九原金鏃恨難伸。

    可憐蓋世英雄骨,權厝荒城野水濱。

    話說公孫勝對宋江、吳用獻出那個陣圖道:“是漢末三分,諸葛孔明擺石為陣的法。四面八方,分八八六十四隊,中間大將居之。其像四頭八尾,左旋右轉,按天地風云之機,龍虎鳥蛇之狀。待他下山沖入陣來,兩軍齊開,如若伺候他入陣。只看七星號帶起處,把陣變?yōu)殚L蛇之勢。貧道作起道法,教這三人在陣中,前后無路,左右無門。卻于坎地上掘下陷坑,直逼此三人到于那里。兩邊埋伏下撓鉤手,準備捉將?!彼谓犃舜笙?,便傳將令,叫大小將校依令如此而行。再用八員猛將守陣。那八員:呼延灼、朱仝、花榮、徐寧、穆弘、孫立、史進、黃信。卻叫柴進、呂方、郭盛權攝中軍。宋江、吳用、公孫勝帶領陳達磨旗,叫朱武指引五個軍士,在近山高坡上看對陣報事。

    是日巳牌時分,眾軍近山擺開陣勢,搖旗擂鼓搦戰(zhàn)。只見芒碭山上有三二十面鑼聲,震地價響。三個頭領一齊來到山下,便將三千余人擺開。左右兩邊,項充、李袞。中間馬上,擁出那個為頭的好漢,姓樊名瑞,祖貫濮州人氏,幼年學作全真先生,江湖上學得一身好武藝,馬上慣使一個流星錘,神出鬼沒,斬將搴旗,人不敢近,綽號作混世魔王。怎見得樊瑞英雄?有《西江月》為證:

    頭散青絲細發(fā),身穿絨繡皂袍。連環(huán)鐵甲晃寒霄,慣使銅錘更妙。好似北方真武,世間伏怪除妖。云游江海把名標,混世魔王綽號。

    那個混世魔王樊瑞,騎一匹黑馬,立于陣前。上首是項充,下首是李袞。那樊瑞雖會使神術妖法,卻不識陣勢。看了宋江軍馬,四面八方,擺成陣勢,心中暗喜道:“你若擺陣,中我計了?!狈指俄棾洹⒗钚柕溃骸叭粢婏L起,你兩個便引五百滾刀手殺入陣去。”項充、李袞得令,各執(zhí)定蠻牌,挺著標槍飛劍,只等樊瑞作用。只見樊瑞立在馬上,左手挽定流星銅錘,右手仗著混世魔王寶劍,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只見狂風四起,飛沙走石,天愁地暗,日月無光。項充、李袞吶聲喊,帶了五百滾刀手殺將過去。宋江軍馬見殺將過來,便分開做兩下。項充、李袞一攪入陣,兩下里強弓硬弩射住來人,只帶得四五十人入去,其余的都回本陣去了。宋江在高坡上望見項充、李袞已入陣里了,便叫陳達把七星號旗只一招,那座陣勢,紛紛滾滾,變作長蛇之陣。項充、李袞正在陣里,東趕西走,左盤右轉,尋路不見。高坡上朱武把小旗在那里指引。他兩個投東,朱武便望東指;若是投西,便望西指。公孫勝在高埠處看了,便拔出那松文古定劍來,口中念動咒語,喝聲道:“疾!”只見風盡隨著項充、李袞腳跟邊亂卷。兩個在陣中,只見天昏地暗,日色無光,四邊并不見一個軍馬,一望都是黑氣,后面跟的都不見了。項充、李袞心慌起來,只要奪路回陣,百般地沒尋歸路處。正走之間,忽然地雷大振一聲,兩個在陣叫苦不迭,一齊搨了雙腳,翻筋斗攧下陷馬坑里去。兩邊都是撓鉤手,早把兩個搭將起來,便把麻繩綁縛了,解上山坡請功。宋江把鞭梢一指,三軍一齊掩殺過去。樊瑞引人馬奔走上山,走不迭的,折其大半。

    宋江收軍,眾頭領都在帳前坐下。軍健早解項充、李袞到于麾下。宋江見了,忙叫解了繩索,親自把盞,說道:“二位壯士,其實休怪。臨敵之際,不如此不得。小可宋江久聞三位壯士大名,欲來禮請上山,同聚大義,蓋因不得其便,因此錯過。倘若不棄,同歸山寨,不勝萬幸。”兩個聽了,拜伏在地道:“已聞及時雨大名,誰不知道。只是小弟等無緣,不曾拜識。原來兄長果有大義,我等兩個不識好人,要與天地相拗。今日既被擒獲,萬死尚輕,反以禮待。若蒙不殺收留,誓當效死報答大恩。樊瑞那人,無我兩個,如何行得?義士頭領,若肯放我們一個回去,就說樊瑞來投拜,不知頭領尊意若何?”宋江便道:“壯士,不必留一人在此為當。便請二位同回貴寨,宋江來日專候佳音?!眱蓚€拜謝道:“真乃大丈夫。若是樊瑞不從投降,我等擒來奉獻頭領麾下。”有詩為證:

    八陣神機世最難,雄才諸葛許誰攀!

    多謀喜見公孫勝,樊瑞逡巡便入山。

    宋江聽說大喜,請入中軍,待了酒食,換了兩套新衣,取兩匹好馬,叫小嘍啰拿了槍牌,送二人下山回寨。兩個于路在馬上感恩不盡。來到芒碭山下,小嘍啰見了大驚,接上山寨。樊瑞問兩個來意如何。項充、李袞道:“我等逆天之人,合該萬死?!狈鸬溃骸靶值苋绾握f這話?”兩個便把宋江如此義氣說了一遍。樊瑞道:“既然宋公明如此大賢,義氣最重,我等不可逆天,來早都下山投拜?!眱蓚€道:“我們也為如此而來?!碑斠拱颜瘍仁帐耙蚜?。次日天曉,三個一齊下山,直到宋江寨前,拜伏在地。宋江扶起三人,請入帳中坐定。三個見了宋江沒半點相疑之意,彼各傾心吐膽,訴說平生之事。三人拜請眾頭領,都到芒碭山寨中,殺牛宰馬,管待宋公明等眾多頭領,一面賞勞三軍。飲筵已罷,樊瑞就拜公孫勝為師。宋江立主教公孫勝傳授五雷天心正法與樊瑞,樊瑞大喜。數日之間,牽牛拽馬,卷了山寨錢糧,馱了行李,收聚人馬,燒毀了寨柵,跟宋江等班師回梁山泊。于路無話。

    宋江同眾好漢回轉梁山泊來。戴宗于路飛報,聽得回山,早報上山來。宋江軍馬已到梁山泊邊,卻欲過渡,只見蘆葦岸邊大路上,一個大漢望著宋江便拜。宋江慌忙下馬扶住,問道:“足下姓甚名誰?何處人氏?”那漢答道:“小人姓段,雙名景住。人見小弟赤發(fā)黃須,都呼小人為金毛犬。祖貫是涿州人氏。平生只靠去北邊地面盜馬。今春去到槍竿嶺北邊,盜得一匹好馬,雪練也似價白,渾身并無一根雜毛,頭至尾長一丈,蹄至脊高八尺。那馬又高又大,一日能行千里,北方有名,喚做照夜玉獅子馬,乃是大金王子騎坐的,放在槍竿嶺下,被小人盜得來。江湖上只聞及時雨大名,無路可見,欲將此馬前來進獻與頭領,權表我進身之意。不期來到凌州西南上曾頭市過,被那曾家五虎奪了去。小人稱說是梁山泊宋公明的,不想那廝多有不穢的言語,小人不敢盡說。逃走得脫,特來告知?!彼谓催@人時,雖是骨瘦形粗,卻甚生得奇怪。怎見得?有詩為證:

    焦黃頭發(fā)髭須卷,盜馬不辭千里遠。

    強夫姓段涿州人,被人喚做金毛犬。

    宋江見了段景住一表非俗,心中暗喜,便道:“既然如此,且同到山寨里商議?!睅Я硕尉白?,一同都下船,到金沙灘上岸。晁天王并眾頭領接到聚義廳上。宋江教樊瑞、項充、李袞和眾頭領相見。段景住一同都參拜了。打起聒廳鼓來,且做慶賀筵席。

    宋江見山寨連添了許多人馬,四方豪杰望風而來,因此叫李云、陶宗旺監(jiān)工,添造房屋并四邊寨柵。段景住又說起那匹馬的好處。宋江叫神行太保戴宗,去曾頭市探聽那匹馬的下落消息,快來回報。且說戴宗前去曾頭市探聽,去了三五日之間,回來對眾頭領說道:“這個曾頭市上,共有三千余家。內有一家喚做曾家府。這老子原是大金國人,名為曾長者,生下五個孩兒,號為曾家五虎。大的兒子喚做曾涂,第二個喚做曾參,第三個喚做曾索,第四個喚做曾魁,第五個喚做曾升。又有一個教師史文恭,一個副教師蘇定。去那曾頭市上,聚集著五七千人馬,扎下寨柵,造下五十余輛陷車,發(fā)愿說他與我們勢不兩立,定要捉盡俺山寨中頭領,做個對頭。那匹千里玉獅子馬,見今與教師史文恭騎坐。更有一般堪恨那廝之處,杜撰幾句言語,教市上小兒們都唱,道:

    ‘搖動鐵镮鈴,神鬼盡皆驚。鐵車并鐵鎖,上下有尖釘。掃蕩梁山清水泊,剿除晁蓋上東京。生擒及時雨,活捉智多星。曾家生五虎,天下盡聞名?!?

    晁蓋聽了戴宗說罷,心中大怒道:“這畜生怎敢如此無禮!我須親自走一遭。不捉的此輩,誓不回山?!彼谓溃骸案绺缡巧秸?,不可輕動,小弟愿往?!标松w道:“不是我要奪你的功勞。你下山多遍了,廝殺勞困。我今替你走一遭。下次有事,卻是賢弟去?!彼谓嘀G不聽。晁蓋忿怒,便點起五千人馬,請啟二十個頭領相助下山。其余都和宋公明保守山寨。

    晁蓋點那二十個頭領?林沖、呼延灼、徐寧、穆弘、劉唐、張橫、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楊雄、石秀、孫立、黃信、杜遷、宋萬、燕順、鄧飛、歐鵬、楊林、白勝。共是二十一個頭領,部領三軍人馬下山,征進曾頭市。宋江與吳用、公孫勝眾頭領就山下金沙灘餞行。飲酒之間,忽起一陣狂風,正把晁蓋新制的認軍旗半腰吹折。眾人見了,盡皆失色。吳學究諫道:“此乃不祥之兆,兄長改日出軍?!彼谓瓌竦溃骸案绺绶讲懦鲕姡L吹折認旗,于軍不利。不若停待幾時,卻去和那廝理會,未為晚矣?!标松w道:“天地風云,何足為怪。趁此春暖之時,不去拿他,直待養(yǎng)成那廝氣勢,卻去進兵,那時遲了。你且休阻我,遮莫怎地要去走一遭!”宋江那里違拗得住。晁蓋引兵渡水去了。宋江悒怏不已,回到山寨,再叫戴宗下山去探聽消息。

    且說晁蓋領著五千人馬二十個頭領來到曾頭市相近,對面下了寨柵。次日,先引眾頭領上馬去看曾頭市。眾多好漢立馬看時,果然這曾頭市是個險隘去處。但見:

    周回一遭野水,四圍三面高崗。塹邊河港似蛇盤,濠下柳林如雨密。憑高遠望綠陰濃,不見人家;附近潛窺青影亂,深藏寨柵。村中壯漢,出來的勇似金剛;田野小兒,生下的便如鬼子。僧道能輪棍棒,婦人慣使刀槍。果然是鐵壁銅墻,端的盡人強馬壯。交鋒盡是哥兒將,上陣皆為子父兵。

    晁蓋與眾頭領正看之間,只見柳林中飛出一彪人馬來,約有七八百人。當先一個好漢,戴熟銅盔,披連環(huán)甲,使一條點鋼槍,騎著匹沖陣馬,乃是曾家第四子曾魁。高聲喝道:“你等是梁山泊反國草寇,我正要來拿你解官請賞,原來天賜其便!如何不下馬受縛,更待何時!”晁蓋大怒,回頭一觀,早有一將出馬去戰(zhàn)曾魁。那人是梁山初結義的好漢豹子頭林沖。兩個交馬,斗了三十余合,不分勝敗。曾魁斗到二十合之后,料道斗林沖不過,掣槍回馬,便往柳林中走。林沖勒住馬不趕。晁蓋領轉軍馬回寨,商議打曾頭市之策。林沖道:“來日直去市口搦戰(zhàn),就看虛實如何,再作商議?!?

    次日平明,引領五千人馬,向曾頭市口平川曠野之地,列成陣勢,擂鼓吶喊。曾頭市上炮聲響處,大隊人馬出來,一字兒擺著七個好漢:中間便是都教師史文恭,上首副教師蘇定,下首便是曾家長子曾涂,左邊曾參、曾魁,右邊曾升、曾索,都是全身披掛。教師史文恭彎弓插箭,坐下那匹卻是千里玉獅子馬,手里使一枝方天畫戟。三通鼓罷,只見曾家陣里推出數輛陷車,放在陣前。曾涂指著對陣罵道:“反國草寇,見俺陷車么?我曾家府里,殺你死的不算好漢。我一個個直要捉你活的,裝載陷車里,解上東京,碎尸萬段!你們趁早納降,再有商議?!标松w聽了大怒,挺槍出馬,直奔曾涂。眾將怕晁蓋有失,一發(fā)掩殺過去,兩軍混戰(zhàn)。曾家軍馬一步步退入村里。林沖、呼延灼緊護定晁蓋,東西趕殺。林沖見路途不好,急退回來收兵??吹脙蛇吀鹘哉哿诵┤笋R。晁蓋回到寨中,心中甚憂。眾將勸道:“哥哥且寬心,休得愁悶,有傷貴體。往常宋公明哥哥出軍,亦曾失利,好歹得勝回寨。今日混戰(zhàn),各折了些軍馬,又不曾輸了與他,何須憂悶!”晁蓋只是郁郁不樂,在寨內一連了三日,每日搦戰(zhàn),曾頭市上并不曾見一個。

    第四日,忽有兩個和尚直到晁蓋寨里來投拜。軍人引到中軍帳前,兩個和尚跪下告道:“小僧是曾頭市上東邊法華寺里監(jiān)寺僧人,今被曾家五虎不時常來本寺作踐啰唣,索要金銀財帛,無所不為。小僧已知他的備細出沒去處,特地前來拜請頭領,入去劫寨,剿除了他時,當坊有幸?!标松w見說大喜。有詩為證:

    間諜從來解用兵,陳平昔日更專精。

    卻慚晁蓋無先見,隨著禿奴暮夜行。

    晁蓋便請兩個和尚坐了,置酒相待。林沖諫道:“哥哥休得聽信,其中莫非有詐?”和尚道:“小僧是個出家人,怎敢妄語!久聞梁山泊行仁義之道,所過之處,并不擾民。因此特來拜投,如何故來啜賺將軍?況兼曾家未必贏得頭領大軍,何故相疑?”晁蓋道:“兄弟休生疑心,誤了大事。今晚我自去走一遭?!绷譀_道:“哥哥休去,我等分一半人馬去劫寨,哥哥在外面接應?!标松w道:“我不自去,誰肯向前?你可留一半軍馬在外接應。”林沖道:“哥哥帶誰入去?”晁蓋道:“點十個頭領,分二千五百人馬入去。十個頭領是:劉唐、阮小二、呼延灼、阮小五、歐鵬、阮小七、燕順、杜遷、宋萬、白勝?!?

    當晚造飯吃了。馬摘鑾鈴,軍士銜枚,黑夜疾走,悄悄地跟了兩個和尚,直到法華寺內看時,是一個古寺。晁蓋下馬入到寺內,見沒僧眾,問那兩個和尚道:“怎地這個大寺院沒一個僧眾?”和尚道:“便是曾家畜生薅惱,不得已各自歸俗去了。只有長老并幾個侍者,自在塔院里居住。頭領暫且屯住了人馬,等更深些,小僧直引到那廝寨里。”晁蓋道:“他的寨在那里?”和尚道:“他有四個寨柵,只是北寨里便是曾家弟兄屯軍之處。若只打得那個寨子時,別的都不打緊,這三個寨便罷了?!标松w道:“那個時分可去?”和尚道:“如今只是二更天氣,再待三更時分,他無準備。”初時聽得曾頭市上整整齊齊打更鼓響,又聽了半個更次,絕不聞更點之聲。和尚道:“軍人想是已睡了。如今可去?!焙蜕挟斚纫贰j松w帶同諸將上馬,領兵離了法華寺,跟著和尚。行不到五里多路,黑影處不見了兩個僧人,前軍不敢行動??此倪吢冯s難行,又不見有人家。軍士卻慌起來,報與晁蓋知道。呼延灼便叫急回舊路。走不到百十步,只見四下里金鼓齊鳴,喊聲振地,一望都是火把。晁蓋眾將引軍奪路而走,才轉得兩個灣,撞出一彪軍馬,當頭亂箭射將來。不期一箭,正中晁蓋臉上,倒撞下馬來。卻得呼延灼、燕順兩騎馬,死并將去。背后劉唐、白勝救得晁蓋上馬,殺出村中來。村口林沖等引軍接應,剛才敵得住。兩軍混戰(zhàn),直殺到天明,各自歸寨。

    林沖回來點軍時,三阮、宋萬、杜遷水里逃得性命。帶入去二千五百人馬,止剩得一千二三百人,跟著歐鵬,都回到帳中。眾頭領且來看晁蓋時,那枝箭正射在面頰上;急拔得箭出,血暈倒了??茨羌龝r,上有“史文恭”字。林沖叫取金槍藥敷貼上。原來卻是一枝藥箭,晁蓋中了箭毒,已自言語不得。林沖叫扶上車子,便差三阮、杜遷、宋萬先送回山寨。其余十五個頭領在寨中商議:“今番晁天王哥哥下山來,不想遭這一場,正應了風折認旗之兆。我等只可收兵回去,這曾頭市急切不能取得?!焙粞幼频溃骸绊毜人喂鞲绺鐚⒘顏恚娇苫剀??!庇性姙樽C:

    威鎮(zhèn)邊陲不可當,梁山寨主是天王。

    最憐率爾圖曾市,遽使英雄一命亡。

    當日眾頭領悶悶不已,眾軍亦無戀戰(zhàn)之心,人人都有還山之意。當晚二更時分,天色微明,十五個頭領都在寨中納悶。正是:蛇無頭而不行,鳥無翅而不飛。嗟咨嘆惜,進退無措。忽聽的伏路小?;偶眻髞恚骸扒懊嫠奈迓奋婑R殺來,火把不計其數!”林沖聽了,一齊上馬。三面山上火把齊明,照晃如同白日,四下里吶喊到寨前。林沖領了眾頭領,不去抵敵,拔寨都起,回馬便走。曾家軍馬背后卷殺將來。兩軍且戰(zhàn)且走,走過了五六十里,方才得脫。計點人兵,又折了五七百人,大敗輸虧。急取舊路,望梁山泊回來。退到半路,正迎著戴宗,傳下軍令,教眾頭領引軍且回山寨,別作良策。

    眾將得令,引軍回到水滸寨上山,都來看視晁天王時,已自水米不能入口,飲食不進,渾身虛腫。宋江等守定在床前啼哭,親手敷貼藥餌,灌下湯散。眾頭領都守在帳前看視。當日夜至三更,晁蓋身體沉重,轉頭看著宋江,囑付道:“賢弟保重。若那個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毖粤T,便瞑目而死。

    宋江見晁蓋死了,比似喪考妣一般,哭得發(fā)昏。眾頭領扶策宋江出來主事。吳用、公孫勝勸道:“哥哥且省煩惱。生死人之分定,何故痛傷。且請理會大事?!彼谓蘖T,便教把香湯沐浴了尸首,裝殮衣服巾幘,停在聚義廳上。眾頭領都來舉哀祭祀。一面合造內棺外槨,選了吉時盛放,在正廳上建起靈幃,中間設個神主,上寫道:“梁山泊主天王晁公神主”。山寨中頭領,自宋公明以下,都帶重孝;小頭目并眾小嘍啰,亦帶孝頭巾。把那枝誓箭,就供養(yǎng)在靈前。寨內揚起長幡,請附近寺院僧眾上山做功德,追薦晁天王。宋江每日領眾舉哀,無心管理山寨事務。

    林沖與公孫勝、吳用并眾頭領商議,立宋公明為梁山泊主,諸人拱聽號令。次日清晨,香花燈燭,林沖為首,與眾等請出保義宋公明,在聚義廳上坐定。吳用、林沖開話道:“哥哥聽稟:治國一日不可無君,于家不可一日無主。今日山寨晁頭領是歸天去了,山寨中事業(yè),豈可無主。

    四海萬里疆宇之內,皆聞哥哥大名,來日吉日良辰,請哥哥為山寨之主,諸人拱聽號令?!彼谓溃骸皡s乃不可忘了晁天王遺言。臨死時囑道:‘如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便立為梁山泊主?!嗽挶婎^領皆知,亦不可忘了。又不曾報得仇,雪得恨,如何便居得此位?”吳學究又勸道:“晁天王雖是如此說,今日又未曾捉得那人,山寨中豈可一日無主。若哥哥不坐時,誰敢當此位?寨中人馬如何管領?然雖遺言如此,哥哥權且尊臨此位坐一坐,待日后別有計較?!彼谓溃骸败妿熝灾畼O當。今日小可權當此位,待日后報仇雪恨已了,拿住史文恭的,不拘何人,須當此位。”黑旋風李逵在側邊叫道:“哥哥休說做梁山泊主,便做了大宋皇帝卻不好!”宋江喝道:“這黑廝又來胡說!再休如此亂言,先割了你這廝舌頭!”李逵道:“我又不教哥哥做社長,請哥哥做皇帝,倒要割了我舌頭!”吳學究道:“這廝不識尊卑的人,兄長不要和他一般見識。且請哥哥主張大事?!?

    宋江焚香已罷,權居主位,坐了第一把椅子。上首軍師吳用,下首公孫勝。左一帶林沖為頭,右一帶呼延灼居長。眾人參拜了,兩邊坐下。宋江乃言道:“小可今日權居此位,全賴眾兄弟扶助,同心合意,同氣相從,共為股肱,一同替天行道。如今山寨人馬數多,非比往日,可請眾兄弟分做六寨駐扎。聚義廳今改為忠義堂。前后左右立四個旱寨。后山兩個小寨。前山三座關隘。山下一個水寨。兩灘兩個小寨。今日各請弟兄分投去管。”有詩為證:

    英雄晁蓋已歸天,主寨公明在所先。

    從此又頒新號令,分兵授職盡恭虔。

    “忠義堂上,是我權居尊位,第二位軍師吳學究,第三位法師公孫勝,第四位花榮,第五位秦明,第六位呂方,第七位郭盛。左軍寨內,第一位林沖,第二位劉唐,第三位史進,第四位楊雄,第五位石秀,第六位杜遷,第七位宋萬。右軍寨內,第一位呼延灼,第二位朱仝,第三位戴宗,第四位穆弘,第五位李逵,第六位歐鵬,第七位穆春。前軍寨內,第一位李應,第二位徐寧,第三位魯智深,第四位武松,第五位楊志,第六位馬麟,第七位施恩。后軍寨內,第一位柴進,第二位孫立,第三位黃信,第四位韓滔,第五位彭玘,第六位鄧飛,第七位薛永。水軍寨內,第一位李俊,第二位阮小二,第三位阮小五,第四位阮小七,第五位張橫,第六位張順,第七位童威,第八位童猛。六寨計四十三員頭領。山前第一關令雷橫、樊瑞守把,第二關令解珍、解寶守把,第三關令項充、李袞守把。金沙灘小寨內令燕順、鄭天壽、孔明、孔亮四個守把,鴨嘴灘小寨內令李忠、周通、鄒淵、鄒潤四個守把。山后兩個小寨,左一個旱寨內令王矮虎、一丈青、曹正,右一個旱寨內令朱武、陳達、楊春六人守把。忠義堂內:左一帶房中,掌文卷蕭讓,掌賞罰裴宣,掌印信金大堅,掌算錢糧蔣敬;右一帶房中,管炮凌振,管造船孟康,管造衣甲侯健,管筑城垣陶宗旺。忠義堂后兩廂房中管事人員:監(jiān)造房屋李云,鐵匠總管湯隆,監(jiān)造酒醋朱富,監(jiān)造筵宴宋清,掌管什物杜興、白勝。山下四路作眼酒店,原撥定朱貴、樂和、時遷、李立、孫新、顧大嫂、張青、孫二娘,已自定數。管北地收買馬匹:楊林、石勇、段景住。分撥已定,各自遵守,毋得違犯?!绷荷讲此疂G寨內,大小頭領,自從宋公明為寨主,盡皆歡喜,人心悅服。諸將都皆拱聽約束。

    異日,宋江聚眾商議,欲要與晁蓋報仇,興兵去打曾頭市。軍師吳用諫道:“哥哥,庶民居喪,尚且不可輕動。哥哥興師,且待百日之后,方可舉兵,未為遲矣?!彼谓绤菍W究之言,守住山寨居喪。每日修設好事,只做功果,追薦晁蓋。一日,請到一僧,法名大圓,乃是北京大名府在城龍華寺僧人。只為游方來到濟寧,經過梁山泊,就請在寨內做道場。因吃齋之次,閑話間,宋江問起北京風土人物,那大圓和尚說道:“頭領如何不聞河北玉麒麟之名?”宋江、吳用聽了,猛然省起,說道:“你看我們未老,卻恁地忘事!北京城里是有個盧大員外,雙名俊義,綽號玉麒麟,是河北三絕。祖居北京人氏,一身好武藝,棍棒天下無對。梁山泊寨中若得此人時,何怕官軍緝捕,豈愁兵馬來臨!”吳用笑道:“哥哥何故自喪志氣?若要此人上山,有何難哉!”宋江答道:“他是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長者,如何能勾得他來落草?”吳學究道:“吳用也在心多時了,不想一忘卻小生略施一計,便教本人上山?!彼谓愕溃骸叭朔Q足下為智多星,端的是不枉了,名不虛傳。敢問軍師用甚計策,賺得本人上山?”

    吳用不慌不忙,疊兩個指頭,說出這段計來,有分教:北京城內,黎民廢寢忘餐;梁山泊中,好漢驅兵領將。正是:計就水鄉(xiāng)添虎將,謀成市井賺麒麟。畢竟吳學究怎地賺盧俊義上山,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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