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時期是中國古典家具發(fā)展的巔峰期。與宋代以前,中國家具類型隨著坐姿的改變而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不一樣,明清要解決的現(xiàn)實問題是,家具在宋代基本定型以后,還能怎么玩出花來。
晚明人李樂《見聞雜記》說,當時松江府有一個吳姓舉人,到南京游玩時跟一個妓女產(chǎn)生情愫,于是逢人便說:“吾若登第,當妾此妓。”后來他的兩個愿望都實現(xiàn)了,既考中了進士,又娶了那個妓女當小妾。此人隨后到蕪湖當稅官,收入豐裕,曾“制一臥床,費至一千余金,不知何木料,何妝飾所成”。但這么一張象征豪門巨富的臥床,在此人家道沒落后,卻成了難以處理的累贅之物——“該床因巨麗難拆,遂遭摒棄”。
為了斗富和攀比,晚明社會開始流行“細木家伙”,就是用稀有而堅硬的木料做成的家具。時人記下當時的社會風尚:“紈绔豪奢,又以椐木不足貴,凡床櫥幾桌,皆用花梨、癭木、烏木、相思木與黃楊木,極其貴巧,動費萬錢,亦俗之一靡也?!?br />
晚明家具的奢華背后,是材質(zhì)、工具和工藝的進步。
孫機在《中國古代物質(zhì)文化》一書中特別指出,明清時期大量制作硬木家具,這和木工工具的改進分不開。他舉例說,架鋸出現(xiàn)于北宋,初見于《清明上河圖》。刨子則始見于元代,隨后發(fā)展出推刨、起線刨、蜈蚣刨等。這些都是制作硬木家具的必備工具。但在此之前,中國并沒有架鋸、刨子等工具,解大木時常用的方法是將一排楔子打進去,使之開裂,基本上無法制作硬木家具。
由于木工工具的缺位,宋代及以前的家具均以就地取材的軟木為主,偶有烏木、檀香木、花梨木等硬木家具的記載,但很罕見。明代以后就不同了,中國西南地區(qū)原始森林的硬木材料,源源不斷地往東部運送;東南亞地區(qū)的紫檀、花梨木、酸枝木等,也持續(xù)地進入中國沿海。中國由此出現(xiàn)了多個家具制作中心,并形成別具特色的區(qū)域化家具風格。如今,古董市場上推崇的明清家具,無一例外都是硬木家具。
明代仇英《臨宋人畫冊》展示明代文人書房的家具擺設(shè)
嘉靖末年,嚴嵩父子被抄家后,一本抄家清單《天水冰山錄》開始在社會上流傳。這本清單共6萬余字,絕大部分都在記錄嚴家的財產(chǎn),類別包括金銀珠寶、絲織古玩、書畫珍籍、家具小件、土地房產(chǎn)等等,多不勝數(shù)。據(jù)估計,嚴家兩次查抄贓物贓款折算銀兩約236萬兩,按購買力換算,大約相當于如今的3億元。根據(jù)統(tǒng)計,嚴家被查抄的家具數(shù)量十分驚人,光床具就開出長長的清單:
螺鈿雕漆彩漆大八步等床52張,每張估價銀15兩;
雕嵌大理石床8張,每張估價銀8兩;
彩漆雕漆八步中床145張,每張估價銀4.3兩;
椐木刻詩畫中床1張,估價銀5兩;
描金穿藤雕花涼床130張,每張估價銀2.5兩;
山字屏風并梳背小涼床138張,每張估價銀1.5兩;
素漆花梨木等涼床40張,每張估價銀1兩……
此外,其他主要家具還包括:桌3051張,椅2493把,櫥柜376口,凳杌803條,幾架366件,腳凳355條,屏風/圍屏108座,神龕41座,以及各式小木器。
夸張的家具數(shù)量背后,讓人不禁聯(lián)想嚴家?guī)滋幐诘囊?guī)模有多宏大,才能同時容納上萬件家具。而這些家具也象征著晚明頂流社會所能消費的家具類型與工藝的極限,是當時奢華風氣的具象寫照。就在這種崇尚奢靡的時代氛圍中,一些文人士大夫產(chǎn)生了“逆反心理”,為了擺脫庸俗的指摘,轉(zhuǎn)而尋求別樣的趣味。這里面有兩種趨向。一種是將日用家具古董化。以前,家具大多僅具備實用功能,但晚明開始,古董家具受到追捧,在實用功能之外被賦予了收藏功能。
張岱在《陶庵夢憶》中寫過一個故事,他的二叔張聯(lián)芳有一次經(jīng)過淮揚,遇到一個古董商人出賣一座鐵梨木天然幾。當時的淮陽巡撫李三才出價一百五十金想買下來,但張聯(lián)芳實在很喜歡這件古董,便加價到了兩百金,終于入手。當張聯(lián)芳帶著他的古董家具離去時,失手的李三才大怒,派兵追趕,想要奪回來。張岱說,幸好他二叔跑得快,才免去了一場因爭奪古董家具而起的無妄之災(zāi)。
另一種趨向則是將日用家具藝術(shù)化。不追求過多雕刻、鑲嵌,只突出木色紋理,崇尚清新雅致、明快簡約的風格。
從明中葉到清前期,即16世紀中葉至18世紀晚期,是中國古典園林的黃金時期。這些由文人、退隱官員主導(dǎo)的園林建筑,迷戀自然之趣,裝飾風格整體上以簡潔精雅為主,簡單的幾何紋樣裝飾隨處可見。與之相適應(yīng),其室內(nèi)家具的風格便摒棄錯彩鏤金、雕繪滿眼的繁復(fù)形式,代之以質(zhì)樸、簡約的審美趣味,并將這種審美升華為人格道德。
蘇州拙政園一角的家居陳設(shè)
晚明名士文震亨在《長物志》中對當時那種“雕繪文飾,以悅俗眼”的家具風格進行批判。一切痕跡明顯的人為制作、雕削取巧,都被他斥為“惡俗”、“不入品”和“斷不可用”。而他本人向往和追求的是“曠世之懷”和“幽人之致”,就是要有古意,有自然之趣。
明末清初的李漁同樣如此,崇尚“厚質(zhì)無文,刪繁去奢”,向往蕭疏雅潔的文人氣質(zhì)。
這些具有文化影響力的文人士大夫,以他們的審美能力重塑了一個時代的價值取向,從而將繁復(fù)的宮廷權(quán)貴審美壓制下去,將簡約的文人趣味提升上來。
明代繪畫里的文人家具
當文人士大夫構(gòu)建起一套新的家具價值體系之后,以政治權(quán)貴為代表的家具控制系統(tǒng)隨之被日漸消解。但,這并不代表家具中的等級觀念就消失了。相反,在整個帝制時代,以鞏固皇權(quán)為基本訴求,等級觀念始終未曾消解,而且越來越強烈,以清代為甚。
具體到日用家具領(lǐng)域,清代在用料材質(zhì)與裝飾樣式上去體現(xiàn)尊卑等級。
在紫禁城中,皇帝、太后等皇室成員使用不同裝飾的紫檀木和黃花梨木家具,而為皇帝服務(wù)的權(quán)力機構(gòu)軍機處,用的都是榆木家具。從紫檀、黃花梨到榆木,這差距有多大呢?
王世襄在《明式家具研究》中總結(jié)了當時的木材價格,其中紫檀木每立方尺價格154錢,花梨木每立方尺價格106錢,是最貴的兩種木料。而榆木,每立方尺價格僅為6.4錢。市場身價的巨大差異,反映的正是使用者的權(quán)力等級。
不過,朝廷官僚在辦公場所用不了名貴家具,卻不影響他們在家里偷偷用紫檀或黃花梨等貴價家具,盡管這在當時屬于“逾制”和“僭越”。只要不查,大家心照不宣;一旦犯事,查起來,這就是一條罪名。
嘉慶皇帝當年查和珅,列了二十條罪狀,第十三條是這么說的:“昨?qū)⒑瞳|家產(chǎn)查抄,所蓋楠木房屋,僭侈逾制,其多寶閣,及隔段式樣,皆仿照寧壽宮制度,其園寓點綴,與圓明園蓬島瑤臺無異,不知是何肺腸?”這里提到的逾制建筑,便是當年的和珅住所,如今的北京恭王府錫晉齋,整個大殿用楠木建成,室內(nèi)裝修及家具亦用金絲楠木,處處模仿紫禁城內(nèi)的寧壽宮,所以被皇帝認定為別有用心。
北京恭王府錫晉齋,曾是和珅的住所
但這個極端案例也表明了,家具中的等級觀念其實就是皇帝戴在各級官員頭上的緊箍咒,平時由著你來,想治你的時候才會念起來。這何嘗不是一種惘惘的威懾力?
遙想漢靈帝劉宏時代,盡管他只是一個昏庸弱主,但其對胡床的喜愛,仍然帶動了京城的跟風熱潮??梢?,對皇權(quán)的模仿、追隨或逾越,自古而然。無論兩千年的家具史如何變遷,背后總有一些潛藏的觀念,從未改變。
參考文獻:
[明]文震亨:《長物志》,中華書局,2012年
[明]張岱:《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中華書局,2007年
王世襄:《明式家具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
巫仁?。骸镀肺渡萑A:晚明的消費社會與士大夫》,中華書局,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