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普通一兵,可能對于戰(zhàn)爭的進程影響甚微,但是作為一個個體生命,每個人的獨特記憶,并不等同于歷史教科書上那些冷冰冰的數字和刻板的記載。
1953年7月27日一早,志愿軍23軍《戰(zhàn)地報》記者洪爐,得到了上級的通知:朝鮮戰(zhàn)爭停戰(zhàn)協定將在今天上午10點簽訂,12小時后,也就是晚上10點(北京時間晚9點),雙方正式?;稹?
洪爐立刻意識到,一個歷史時刻到來了,他要立刻趕到前線的最前沿去。作為記者,他應該在現場見證這個歷史時刻。讓他無比興奮的是,此刻領導不但派出了他,同行的還有攝影記者等幾人,他們各揣了幾個饅頭馬上出發(fā),火速奔赴前沿——石硯洞北山陣地。
死尸堆成的慘烈陣地
北山陣地離軍部有一百多華里,他們是步行前往。白天走在這條交通線上是非常危險的事,因為美軍的飛機和炮火隨時可能轟炸,而在7月27日這天,轟炸炮火就格外猛烈,簡直到了瘋狂的程度,到了距離前線只有十幾里時,炮彈到處開花。“我們很幸運,沒有被打到,但是身邊就眼看有運送彈藥糧食的戰(zhàn)友,就在這停戰(zhàn)前的最后時刻倒下?!焙闋t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說。
為什么選擇石硯洞北山陣地?不僅是這個陣地位置處于戰(zhàn)線最前端,而且這里發(fā)生過極為殘酷的戰(zhàn)斗。洪爐雖然當時只有22歲,但已經是入伍9年的老兵了。他經歷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參加過淮海戰(zhàn)役和解放杭州、上海和舟山群島等戰(zhàn)役,然而在朝鮮戰(zhàn)場所經歷的戰(zhàn)斗,卻是有生以來最為慘烈的。
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時,洪爐所在的23軍正在東南沿海準備打臺灣。戰(zhàn)事的爆發(fā)使得攻臺作戰(zhàn)停了下來,1952年他們的部隊開到了朝鮮。這時候,五次戰(zhàn)役早已經打完,上甘嶺戰(zhàn)役也將進行,當23軍到三八線上接手38軍防線時,雙方的戰(zhàn)線已經相對固定了。
石硯洞北山,本來是由美軍占領著的,那里駐守著美七師的一個連。志愿軍23軍上了陣地以后,決定把它拿下來,就開始了反復的爭奪。一般來說,都是志愿軍在夜里發(fā)起攻擊,以避開敵人的飛機轟炸和炮火,將陣地攻下;到了白天,敵人又憑著強大的空中優(yōu)勢和炮火掩護把陣地奪回去。到了1953年4月的一天,當志愿軍第三次攻上北山時,陣地上發(fā)生了壯烈的一幕。
那次攻上北山的志愿軍中,有一名叫做蔣慶泉的步話機員。所謂步話機員,我們在反映抗美援朝的電影中已經看得比較熟悉了,他本身不帶武器,是通過步話機在陣地調動炮兵的炮火來消滅敵人。那一天,打到最后,陣地上除了蔣慶泉,只剩下幾個傷員,而敵人卻越來越近,在指揮所與蔣慶泉聯絡的另一名步話機員陸洪坤親耳聽到蔣慶泉在步話機中呼叫:“敵人離我有50米,30米,10米……向我的碉堡頂開炮!”
戰(zhàn)斗期間,洪爐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前線。這場戰(zhàn)斗一下來,陸洪坤就告訴洪爐,咱們這里出了一個英雄。洪爐根據蔣慶泉的事跡寫了一個報道,部隊也準備為蔣慶泉請功——他們都以為蔣慶泉已經犧牲了。
“實際上蔣慶泉才是后來電影《英雄兒女》里王成的最早原型。”洪爐說。
在志愿軍第四次攻上石硯洞北山后,這塊陣地才真正為我方占領。這時的北山,用洪爐的話說,“已經是一座人肉堆成的山”,每一次反復爭奪,各方都在這里留下尸體,一層又一層?!澳莻€陣地,土都挖不下去,每一鍬下去,不是土,都是死人。戰(zhàn)士沒辦法修筑工事,就把比較完整的美國兵的尸體,幾個尸體堆成坎坎。戰(zhàn)士就趴在死尸上,打仗,吃干糧,喝水……那是夏天啊,還離陣地幾里以外,臭味就熏過來了,到了那個地方,人的嗅覺都沒有了。那個蛆到處爬……這真是刻骨銘心的記憶?!?
7月27日傍晚,洪爐冒著炮火抵達了石硯洞北山的陣地坑道,與戰(zhàn)友們一起等待停戰(zhàn)的一刻。
志愿軍戰(zhàn)地報記者洪爐與朝鮮小朋友
戰(zhàn)友犧牲在和平到來的前一刻
“我們聽得坑道外頭全是一片火海。快要到?;饡r刻時,我們看著表,開始了倒計時。突然間,原來不停地響著的槍炮停了,突然世界靜止了,什么聲音都沒有了,我們連氣都不敢出,好像出氣聲大了就影響停戰(zhàn)了似的?!焙闋t回憶說,“我記得我身邊有位老排長,默默地就哭了。他知道我們死不了了,活下來了!”
“后來,我們聽到外面的哨兵喊,美國鬼子全出來了,在那歡呼呢!我們也就一個個出了坑道,爬到了山頭上。天色開始亮了,平時我們一出洞,總得彎腰低頭躲避炮火,從來沒有好好打量過這里,這回居然也可以抬頭看了,也可以大聲說笑了。這些平日最普通的動作,那時讓我們感覺真是無窮地幸福啊。人的日子能這么過多好!”
“我身邊戰(zhàn)友就問我:不打仗了,以后想干什么?我說,我沒上過學,在部隊都是靠自學,戰(zhàn)爭結束以后想有機會認認真真學習一下。”就這樣,在那一刻,大家各談各的理想。
然而在洪爐憧憬著戰(zhàn)后生活的同時,他也特別為那些就在和平到來前夕犧牲的戰(zhàn)友悲傷。他最要好的一個戰(zhàn)友,名叫仇天,才華橫溢,酷愛讀書,洪爐說,他走上這條道路,受仇天影響很深。而仇天就犧牲在7月6日,停戰(zhàn)前的20天。
中澳士兵戰(zhàn)后握手言歡
那是停戰(zhàn)前的最后一戰(zhàn)“金城戰(zhàn)役”。當時,朝鮮戰(zhàn)場的談談打打已經拖了數年,到最后,“是李承晚不想停戰(zhàn)。后來志愿軍把李承晚的部隊教訓了一下,消滅他幾個師。李的部隊主要在金城一帶。而我們的任務,是配合主攻部隊作戰(zhàn)?!焙闋t說。本來,腳上有傷的仇天可以不用參戰(zhàn),但他堅決要求上戰(zhàn)場,說再不參加就沒有機會了。結果,倒在了敵人的炮火中。
“只要仗沒有停下來,就要死人”,洪爐說,但他特別痛惜的是,仇天就像他所熱愛的捷克作家伏契克一樣,死在了勝利前夕的最后一場戰(zhàn)斗中,留給洪爐的,是從安東新華書店寄來的一封購書的郵件,一張寫下他親人名字地址的卡片,那是為自己犧牲后通知親屬留的。其中的一個名字,是他心愛的女友,他剛剛在上戰(zhàn)場之前,向她表白了心跡。
金城戰(zhàn)役中南朝鮮軍隊傷亡5.2萬余人,志愿軍傷亡2.3萬余人。對于今天的讀者,這也許只是一個不含感情的數字,但對洪爐來說,這里永遠包含著一個23歲的年輕生命。仇天,將終生在洪爐的心里活著。
蔣慶泉的復員
“王成”說:他們?yōu)槭裁床幌蛭议_炮?
回到祖國以后的歲月里,洪爐果真實現了自己上學讀書的愿望,他后來成為一位軍旅作家。以后的日子里,他又經歷過抗美援越等等重大事件,但是,朝鮮戰(zhàn)爭的記憶,已經永遠地銘刻在他的腦海中,成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些犧牲了的戰(zhàn)友們在他心中揮之不去,他覺得自己有責任為他們做些什么。而蔣慶泉——昔日的戰(zhàn)場英雄——他也許還活著,這讓他多少年來無法釋懷。
當年他寫完關于蔣慶泉報道后,還沒見報,上級就來了通知:不要再宣傳蔣慶泉了,他被俘了,他的名字出現在戰(zhàn)俘名單之中。
以當年人們的觀念與規(guī)定,不管這個人曾經做出過怎樣的功績,只要他被俘了,所有的以往就一陣風吹散了。
當年,在蔣慶泉喊過“向我開炮”兩個多月后,1953年的7月,洪爐所在部隊又出了一位相似的英雄,名叫于樹昌。這名步話機員,也是在敵人攻上自己的陣地后,向指揮所喊出了“向我開炮”,在炮火中與一百多名美軍同歸于盡。
蔣慶泉(右)、洪爐(中)和陸洪坤
于樹昌犧牲以后,洪爐拿出原來為蔣慶泉寫過的報道,修改了里面的部分內容,以《向我開炮》為題,將于樹昌的事跡發(fā)表在了報刊上,影響巨大。后來,電影《英雄兒女》在拍攝時,采用了里面的部分情節(jié),王成——這個實際上結合了蔣慶泉、于樹昌和楊根思三位英雄的形象,成為了一代中國人心中的偶像。
然而,幾十年來洪爐一直想找到蔣慶泉,像大海撈針似的,他遇有機會就會向人們說起這個人,雖然他心里也知道希望渺?!钡浇衲?月的一天,他的一位在媒體工作的朋友告訴他,人找到了。
蔣慶泉回國后,先在專門接收管理志愿軍戰(zhàn)俘的管理處接受審查,然后,回到了他的遼西農村老家,當了幾十年的農民。當記者循跡找到了這個小村,找到已經全然一副老農模樣的蔣慶泉時,他竟然一開始還想否認,他就是那個最早喊出“向我開炮”的志愿軍戰(zhàn)士。
“他受的苦太大了,那是三重的苦啊”,洪爐說,“他在戰(zhàn)場上經歷了整個連隊一百多人打到最后就剩幾個傷員的殘酷戰(zhàn)斗;當了俘虜后,又在戰(zhàn)俘營里受到非人的折磨;最后回來,馬上又受審查……我在錦州的民政局,查到的戰(zhàn)俘管理處的材料,他寫的檢討,認罪書一大堆啊,他認為自己給祖國丟了人,不配當共產黨員。那段受的屈辱痛苦,別的人體會不到的。”
1965年的時候,已經在遼西農村娶妻生子的蔣慶泉看到了電影《英雄兒女》,他一看就明白,那里說的實際是自己做過的事。但他不敢聲張,只是默默地流眼淚。他回家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又在地里干活時悄悄掉淚,他不能讓別人看見,更不能讓人知道,因為他心中壓著那個“戰(zhàn)俘”的重負,他認為,王成是英雄,但那是別人,不是他。
2009年,蔣慶泉跟著兒子到丹東參觀抗美援朝紀念館。這么多年一直沉默寡言的老人在現場突然犯了倔脾氣,他非要把一張炮兵陣地的照片扯下來,兒子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攔住。后來老人道出原委:他一直對當年的炮兵們滿腹怨氣:當時我喊“向我開炮”他們?yōu)槭裁床婚_炮?開了炮我就死了,就不再會當戰(zhàn)俘了!
“他是不知道,當時炮兵沒開炮僅僅是因為炮彈打光了”,洪爐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
2010年夏天,洪爐,陸洪坤,蔣慶泉,這三個當年的志愿軍老兵,終于在那場戰(zhàn)爭過去60年后又見面了。蔣慶泉曾對來采訪的媒體說,“他(指洪爐)是將軍,我是戰(zhàn)士,差多少級呢”,但洪爐說,蔣慶泉才是真正的英雄,“我后來跟地方民政局的人,包括村里的人說,你們這個地方藏著一個大英雄!”
“戰(zhàn)友啊……”分別近60年后,出生入死的老戰(zhàn)友們擁抱在一起,痛哭失聲。
“希望我們不要在戰(zhàn)場上再見”
讓洪爐沒想到的是,這一場朝鮮戰(zhàn)爭,不但把他與他的戰(zhàn)友們永遠地聯在了一起,而且也讓他當年戰(zhàn)場上的對手找上門來。
“幾年前,一個香港的朋友到了北京,給我打電話。他說,他認識美國內華達州的州長,麥克·卡拉漢。他是一位殘疾人,香港朋友一次問他,怎么只有一條腿,他說是參加朝鮮戰(zhàn)爭時打掉的。他說,1953年時在三八線,我們攻上了共軍陣地,只看到了一個小兵還活著,他沒有武器,我按照戰(zhàn)爭游戲規(guī)則,讓大家不要打死他。沖到他跟前時,見他拿著步行機在喊,也不懂在喊什么,喊著喊著,炮彈來了,連這個中國兵,連上去的一百多美國兵,全部炸死,只活下來三個,也成了殘疾,他便是其中一個?!?/span>
“我一聽,那美國兵說的正是于樹昌喊‘向我開炮’的那次戰(zhàn)斗啊”,洪爐說。
“香港朋友告訴我,卡拉漢曾經對中國人非常憤恨,他覺得,當時我們不打死你,你卻調來炮火把我們的人全打死,中國人怎么這樣不講道理?后來香港朋友把《英雄兒女》的碟帶給他看,向他解釋說,你見到的中國兵在中國是個英雄。最后,卡拉漢說,看來這個中國兵有他的道理。我們僅僅是思想立場不同,價值觀不同。他堅持他的立場是對的,確實是英雄?!?
洪爐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位美國州長和他的一家人后來都成了中美友好的積極分子,他也想以這段經歷拍一部電影,但與《英雄兒女》完全不一樣,是以反戰(zhàn)為主題的。他想告訴世人,人和人應該是朋友,互相交流互相尊重互相理解。他設想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就從聯合國大廈前那個著名的打了結的槍管的反戰(zhàn)雕塑開始。這樣,洪爐開始了與卡拉漢一家的交往,而且這種友誼還發(fā)展到兩個家庭的下一代孩子們之間。前幾年,卡漢拉去世了,去世前他交待了副州長和家人們,這部影片必須要完成。
這其實不是洪爐第一次與自己的戰(zhàn)場對手交往。洪爐的腦海中總是清晰地記得,1953年7月27日朝鮮戰(zhàn)爭停戰(zhàn)后的第一個白天,在朝鮮石硯洞北山陣地上發(fā)生的那一幕:
洪爐和一個攝影干事先下到溝底,也就是兩軍陣地的中間地帶。只見美軍那邊也陸續(xù)下來了人。雙方士兵人越聚越多,美國兵把一盒中華煙一搶而光,紛紛珍藏進口袋里,連煙盒也要走了。這時,洪爐就把自己筆記本中一幅“熱愛和平”的木刻畫片作為禮物送給一個美國兵,而那美國兵搜遍口袋也沒找到可以回贈的禮品,就掏出一張美元鈔票,在上面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地址,送給洪爐。雖然僅僅在一天前,他們之間還在拼死廝殺,但此刻卻都感覺到了洋溢在相互間一種渴望和平的人類共同情感,這一瞬間,他們都還原成了淳樸的年輕人。
洪爐他們在送給美軍畫片時,寫上了一句話,就是“希望我們不要在戰(zhàn)場上再見”,當翻譯把我們寫的話告訴他們時,美軍士兵們一下子會意,把這句話一遍遍地重復,直到他們的軍官下來,令士兵們回陣地去。
多少年了,洪爐總是忘不了這一幕。
他知道了,對于戰(zhàn)爭的意義和戰(zhàn)爭的記憶,在決策者、歷史研究者和親歷戰(zhàn)斗的普通士兵間,是不一樣的。作為普通一兵,可能他對于戰(zhàn)爭的進程影響甚微,但是作為一個個體生命,每個人會有每個人的獨特記憶,并不等同于歷史教科書上那些冷冰冰的數字和刻板的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