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回            盧俊義分兵歙州道　宋公明大戰(zhàn)烏龍嶺

詩曰：

七里灘頭鼓角聲，烏龍嶺下戰(zhàn)塵生。

白旄黃鉞橫山路，虎旅狼兵遍歙城。

天助宋江扶社稷，故教邵俊顯威靈。

將軍指日成功后，定使閭閻賀太平。

話說當(dāng)下張橫聽得道沒了他兄弟張順，煩惱得昏暈了半晌，卻救得蘇醒。宋江道：“且扶在帳房里調(diào)治，卻再問他海上事務(wù)?！彼谓钆嵝?、蔣敬寫錄眾將功勞。辰巳時分，都在營前聚集。李俊、石秀生擒吳值，三員女將生擒張道原，林沖蛇矛戳死冷恭，解珍、解寶殺了崔彧。只走了石寶、鄧元覺、王績、晁中、溫克讓五人。宋江便出榜安撫百姓，賞勞三軍，把吳值、張道原解赴張招討軍前，斬首施行。獻糧袁評事，申文保舉作富陽縣令。張招討處，關(guān)領(lǐng)空頭官誥，不在話下。

眾將都到城中歇下。左右報道：“阮小七從江里上岸，入城來了?！彼谓瓎镜綆で皢枙r，說道：“小弟和張橫和侯健、段景住帶領(lǐng)水手，海邊覓得船只，行至海鹽等處，指望便使入錢塘江來。不期風(fēng)水不順，打出大洋里去了。急使得回來，又被風(fēng)打破了船，眾人都落在水里。侯健、段景住不識水性，落下去淹死海中。眾多水手各自逃生，四散去了。小弟赴水到海口，進得赭山門，被潮直漾到半墦山，赴水回來。卻見張橫哥哥在五云山江里。本待要上岸來，又不知他在那地里。昨夜望見城中火起，又聽得連珠炮響，想必是哥哥在杭州城廝殺，以此從江里上岸來。不知張橫曾到岸也不曾？”宋江說張橫之事與阮小七知道，令和他自己兩個哥哥相見了，依前管領(lǐng)水軍頭領(lǐng)船只。宋江傳令，先調(diào)水軍頭領(lǐng)去江里收拾江船，伺候征進睦州。想起張順如此通靈顯圣，去涌金門外，靠西湖邊建立廟宇，題名金華太保。宋江親去祭賽。后來收伏方臘，把功于朝，宋江回京奏知此事，特奉圣旨，敕封為金華將軍，廟食杭州。有詩為證：

生前勇悍無人敵，死后英靈助壯圖。

香火綿延森廟宇，至今血食在西湖。

再說宋江在行宮內(nèi)，因思渡江以來，損折許多將佐，心中十分悲愴。卻去凈慈寺修設(shè)水陸道場七晝夜，判施斛食，濟拔沉冥，超度眾將，各設(shè)靈位享祭，做了好事已畢。將方天定宮中一應(yīng)禁物，盡皆毀壞。所有金銀寶貝羅段等項，分賞諸將軍校。杭州城百姓俱寧，設(shè)宴慶賀。當(dāng)與軍師從長計議，調(diào)兵收復(fù)睦州。

此時已是四月盡間。忽聞報道：“副都督劉光世并東京天使，都到杭州?！彼谓?dāng)下引眾將出北關(guān)門迎接入城，就行宮開讀圣旨：“敕先鋒使宋江等：收剿方臘，累建大功。敕賜皇封御酒三十五瓶，錦衣三十五領(lǐng)，賞賜正將。其余偏將，照名支給賞賜段匹。”原來朝廷只知公孫勝不曾渡江收剿方臘，卻不知折了許多人馬。宋江見了三十五員錦衣御酒，驀然傷心，淚不能止。天使問時，宋江把折了眾將的話，對天使說知。天使道：“如此折將，朝廷怎知！下官回京，必當(dāng)奏聞皇上?！奔磿r設(shè)宴管待天使，劉光世主席，其余大小將佐，各依次序而坐。御賜酒宴，各各沾恩已罷。已亡正偏將佐，留下錦衣御酒賞賜。次日，設(shè)位遙空享祭。宋江將一瓶御酒，一領(lǐng)錦衣，去張順廟里呼名享祭，錦衣就穿泥神身上。其余的，都只遙空焚化錦衣。天使住了幾日，送回京師。

不覺迅速光陰，早過了十?dāng)?shù)日。張招討差人赍文書來，催趲先鋒進兵。宋江與吳用請盧俊義商議：“此去睦州，沿江直抵賊巢。此去歙州，卻從昱嶺關(guān)小路而去。今從此處分兵征剿，不知賢弟兵取何處？”盧俊義道：“主兵遣將，聽從哥哥嚴(yán)令，安敢選擇?！彼谓溃骸半m然如此，試看天命?！弊鲀申牱侄ㄈ藬?shù)，寫成兩處鬮子，焚香祈禱，各鬮一處。宋江拈鬮得睦州，盧俊義拈鬮得歙州。宋江道：“方臘賊巢，正在清溪縣幫源洞中。賢弟取了歙州，可屯住軍馬，申文飛報知會，約日同攻清溪賊洞?！北R俊義便請宋公明約量分調(diào)將佐軍校：

先鋒使宋江，帶領(lǐng)正偏將佐三十六員，攻取睦州并烏龍嶺：

軍師吳用、關(guān)勝、花榮、秦明、李應(yīng)、戴宗、朱仝、李逵、魯智深、武松、解珍、解寶、呂方、郭盛、樊瑞、馬麟、燕順、宋清、項充、李袞、王英、扈三娘、凌振、杜興、蔡福、蔡慶、裴宣、蔣敬、郁保四

水軍頭領(lǐng)正偏將佐七員，部領(lǐng)船只，隨軍征進睦州：

李俊、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童威、童猛、孟康

副先鋒盧俊義管領(lǐng)正偏將佐二十八員，收取歙州并昱嶺關(guān)：

軍師朱武、林沖、呼延灼、史進、楊雄、石秀、單廷圭、魏定國、孫立、黃信、歐鵬、杜遷、陳達、楊春、李忠、薛永、鄒淵、鄒潤、李立 李云、湯隆、石勇、時遷、丁得孫、孫新、顧大嫂、張青、孫二娘

當(dāng)下盧先鋒部領(lǐng)正偏將校共計二十九員，隨行軍兵三萬人馬，擇日辭了劉都督，別了宋江，引兵望杭州取山路，經(jīng)過臨安縣進發(fā)，登程去了。

卻說宋江等整頓船只軍馬，分撥正偏將校，選日祭旗出師，水陸并進，船騎相迎。此時杭州城內(nèi)瘟疫盛行，已病倒六員將佐，是：張橫、穆弘、孔明、朱貴、楊林、白勝，患體未痊，不能征進。就撥穆春、朱富看視病人。共是八員，寄留于杭州。其余眾將，盡隨宋江攻取睦州，共計三十七員。取路沿江望富陽縣進發(fā)。

且不說兩路軍馬起程，再說柴進同燕青，自秀州槜李亭別了宋先鋒，行至海鹽縣前，到海邊趁船，使過越州，迤邐來到諸暨縣，渡過漁浦，前到睦州界上。把關(guān)隘將校攔住。柴進告道：“某乃是中原一秀士，能知天文地理，善會陰陽，識得六甲風(fēng)云，辨別三光氣色，九流三教，無所不通。遙望江南有天子氣數(shù)而來，何故閉塞賢路？”把關(guān)將校聽得柴進言語不俗，便問姓名。柴進道：“某乃姓柯名引，一主一仆，投上國而來，別無他故?！笔貙⒁娬f，留住柴進，差人徑來睦州，報知右丞相祖士遠，參政沈壽，僉書桓逸，元帥譚高，四個跟前稟了。便使人接取柴進，至睦州相見，各敘寒溫。柴進一段話，聳動那四個。更兼柴進一表非俗，那里坦然不疑。右丞相祖士遠大喜，便叫僉書桓逸，引柴進去清溪大內(nèi)朝覲。原來睦州、歙州，方臘都有行宮。大殿內(nèi)卻有五府六部總制。在清溪縣幫源洞中，亦自有去處。

且說柴進、燕青跟隨桓逸來到清溪帝都，先來參見左丞相婁敏中。柴進高談闊論，一片言語，婁敏中大喜，就留柴進在相府管待。看了柴進、燕青出言不俗，知書通禮，先自有八分歡喜。這婁敏中原是清溪縣教學(xué)的先生，雖有些文章，苦不甚高。被柴進這一段話，說得他大喜。

過了一夜，次日早朝，等候方臘王子升殿。內(nèi)列著侍御嬪妃采女，外列九卿四相文武兩班，殿前武士金瓜，長隨侍從。當(dāng)有左丞相婁敏中出班啟奏：“中原是孔夫子之鄉(xiāng)。今有一賢士，姓柯名引，文武兼資，智勇足備，善識天文地理，能辨六甲風(fēng)云，貫通天地氣色，三教九流，諸子百家，無不通達。望天子氣象而來。見在朝門外，伺候我主傳宣?！狈脚D道：“既有賢士到來，便令白衣朝見?！遍x門大使傳宣，引柴進到于殿下。拜舞起居，山呼萬歲已畢，宣入簾前。方臘看見柴進一表非俗，有龍子龍孫氣象，先有八分喜色。方臘問道：“賢士所言望天子氣色而來，在于何處？”柴進奏道：“臣柯引賤居中原天子之鄉(xiāng)，父母雙亡，只身學(xué)業(yè)。傳先賢之秘訣，授祖師之玄文。近日夜觀乾象，見帝星明朗，正照東吳。因此不辭千里之勞，望氣而來。特至江南，又見一縷五色天子之氣，起自睦州。今得瞻天子圣顏，抱龍鳳之姿，挺天日之表，正應(yīng)此氣。臣不勝幸甚之至！”言訖再拜。有詩為證：

五色龍光照碧天，蔥蔥佳氣藹祥煙。

定知有客乘黃屋，特地相尋到御前。

方臘道：“寡人雖有東南地土之分，近被宋江等侵奪城池，將近吾地，如之奈何？”柴進奏道：“臣聞古人有言：得之易，失之易。得之難，失之難。今陛下東南之境，開基以來，席卷長驅(qū)，得了許多州郡。今雖被宋江侵了數(shù)處，不久氣運復(fù)歸于圣上。陛下非止江南之境，他日中原社稷，亦屬于陛下所統(tǒng)，以享唐虞無窮之樂。雖炎漢、盛唐，亦不可及也?！狈脚D見此等言語，心中大喜。敕賜錦墩命坐，管待御宴，加封為中書侍郎。自此柴進每日得近方臘，無非用些阿諛美言諂佞，以取其事。未經(jīng)半月之間，方臘及內(nèi)外官僚，無一人不喜柴進。

次后，方臘見柴進署事公平，盡心喜愛。卻令左丞相婁敏中做媒，把金芝公主招贅柴進為駙馬，封官主爵都尉。燕青改名云壁，人都稱為云奉尉。柴進自從與公主成親之后，出入宮殿，都知內(nèi)苑備細。方臘但有軍情重事，便宣柴進至內(nèi)宮計議。柴進時常奏說：“陛下氣色真正，只被罡星沖犯，尚有半年不安。直待并得宋江手下無了一員戰(zhàn)將，罡星退度，陛下復(fù)興基業(yè)，席卷長驅(qū)，直占中原之地?！狈脚D道：“寡人手下愛將數(shù)員，盡被宋江殺死。似此奈何？”柴進又奏道：“臣夜觀天象，陛下氣數(shù)，將星雖多數(shù)十位，不為正氣，未久必亡。卻有二十八宿星象，正來輔助陛下，復(fù)興基業(yè)。宋江伙內(nèi)亦有十?dāng)?shù)員來降，此也是數(shù)中星宿，盡是陛下開疆展土之臣也?！狈脚D聽了大喜。有詩為證：

柴進英雄世少雙，神謀用處便歸降。

高官厚祿妻公主，一念原來為宋江。

且不說柴進做了駙馬。卻說宋江部領(lǐng)大隊人馬軍兵，水陸并進，船騎同行。離了杭州，望富陽縣進發(fā)。時有寶光國師鄧元覺，并元帥石寶、王勣、晁中、溫克讓五個，引了敗殘軍馬，守住富陽縣關(guān)隘，卻使人來睦州求救。右丞相祖士遠，當(dāng)差兩員親軍指揮使，引一萬軍馬前來策應(yīng)。正指揮白欽，副指揮景德，兩個都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來到富陽縣，和寶光國師等合兵一處，占住山頭。宋江等大隊軍馬已到七里灣，水軍引著馬軍，一發(fā)前進。石寶見了，上馬帶流星錘，拿劈風(fēng)刀，離了富陽縣山頭，來迎宋江。關(guān)勝正欲出馬，呂方叫道：“兄長少停，看呂方和這廝斗幾合?！彼谓陂T旗影里看時，呂方一騎馬一枝戟，直取石寶。那石寶使劈風(fēng)刀相迎。兩個斗到五十合，呂方力怯。郭盛見了，便持戟縱馬前來夾攻。那石寶一口刀戰(zhàn)兩枝戟，沒半分漏泄。正斗到至處，南邊寶光國師急鳴鑼收軍。原來見大江里戰(zhàn)船乘著順風(fēng)，都上灘來，卻來傍岸。怕他兩處夾攻，因此鳴鑼收軍。呂方、郭盛纏住廝殺，那里肯放。石寶又斗了三五合，宋兵陣上朱仝，一騎馬一條槍，又去夾攻。石寶戰(zhàn)不過三將，分開兵器便走。宋江鞭梢一指，直殺過富陽山嶺。石寶軍馬于路屯扎不住，直到桐廬縣界內(nèi)。宋江連夜進兵，過白蜂嶺下寨。當(dāng)夜差遣解珍、解寶、燕順、王矮虎、一丈青取東路，李逵、項充、李袞、樊瑞、馬麟取西路，各帶一千步軍，去桐廬縣劫寨。江里卻教李俊、三阮、二童、孟康七人取水路進兵。

且說解珍等引著軍兵殺到桐廬縣時，已是三更天氣。寶光國師正和石寶計議軍務(wù)，猛聽的一聲炮響，眾人上馬不迭，急看時，三路火起。諸將跟著石寶，只顧逃命，那里敢來迎敵。三路軍馬，橫沖直撞殺將來。溫克讓上得馬遲，便望小路而走，正撞著王矮虎、一丈青。他夫妻二人一發(fā)上，把溫克讓橫拖倒拽，活捉去了。李逵和項充、李袞、樊瑞、馬麟，只顧在縣里殺人放火。宋江見報，催趲軍兵拔寨都起，直到桐廬縣屯駐軍馬。王矮虎、一丈青獻溫克讓請功。賞賜二人。宋江教把溫克讓解赴杭州張招討前斬首，不在話下。

次日，宋江調(diào)兵，水陸并進，直到烏龍嶺下。過嶺便是睦州。此時，寶光國師引著眾將，都上嶺去把關(guān)隘，屯駐軍馬。那烏龍關(guān)隘正靠長江，山峻水急，上立關(guān)防，下排戰(zhàn)艦。宋江軍馬近嶺下屯駐，扎了寨柵。步軍中差李逵、項充、李袞引五百牌手出哨探路。到得烏龍嶺下，上面擂木炮石打?qū)⑾聛?，不能前進，無計可施，回報宋先鋒。宋江又差阮小二、孟康、童威、童猛四個，先棹一半戰(zhàn)船上灘。當(dāng)下阮小二帶了兩個副將，引一千水軍，分作一百只船上，搖船擂鼓，唱著山歌，浙近烏龍嶺邊來。原來烏龍嶺下那面靠山，卻是方臘的水寨。那寨里也屯著五百只戰(zhàn)船，船上有五千來水軍。為頭四個水軍總管，名號浙江四龍。那四龍是：

玉爪龍都總管成貴、錦鱗龍副總管翟源、沖波龍左副管喬正、戲珠龍右副管謝福

這四個總管，卻是方臘加封的綽號。這四人原是錢塘江里梢公，投奔方臘，卻受三品職事。當(dāng)日阮小二等乘駕船只，從急流下水，搖上灘去。南軍水寨里，四個總管已自知了。準(zhǔn)備下五十連火排。原來這火排只是大松杉木穿成，排上都堆草把，草把內(nèi)暗藏著硫黃焰硝引火之物。把竹索編住，排在灘頭。這里阮小二和孟康、童威、童猛四個，只顧搖上灘去。那四個水軍總管在上面看見了，各打一面干紅號旗，駕四只快船，順?biāo)聛?。四個都一般打扮。但見：

萬字頭巾發(fā)半籠，白羅衫繡系腰紅。

手執(zhí)長槍懸雪刃，錢塘江上四條龍。

那四只快船順?biāo)畵u將下來。漸近，阮小二看見，喝令水手放箭。那四只快船便回。阮小二便叫乘勢趕上灘去。四只快船傍灘住了，四個總管卻跳上岸，許多水手們也都走了。阮小二望見灘上水寨里船廣，不敢上去，只在下水頭望。只見烏龍嶺上把旗一招，金鼓齊鳴，火排一齊點著，望下灘順風(fēng)沖將下來。背后大船，一齊喊起，都是長槍撓鉤，盡隨火排下來，只顧亂殺敵軍。童威、童猛見勢大難近，便把船傍岸，棄了船只，爬過山邊，步行上山，尋路回寨。阮小二和孟康，兀自在船上迎敵，火排連燒將來。阮小二急下水時，后船趕上，一撓鉤搭住。阮小二心慌，怕吃他拿去受辱，扯出腰刀自刎而亡。孟康見不是頭，急要下水時，火排上火炮齊發(fā)。一炮正打中孟康頭盔，透頂打做肉泥。四個水軍總管，卻上火船，殺將下來。李俊和阮小五、阮小七都在后船，見前船失利，沿江岸殺來，只得急忙轉(zhuǎn)船，便隨順?biāo)?，只放下桐廬岸來。

再說烏龍嶺上寶光國師并元帥石寶，見水軍總管得勝，乘勢引軍殺下嶺來。水深不能相趕，路遠不能相追。宋兵復(fù)退在桐廬駐扎，南兵也收軍上烏龍嶺去了。有詩為證：

計拙謀疏事不成，寶光兵術(shù)更難名。

火船火炮連天起，殺得孤軍太不情。

宋江在桐廬扎駐寨柵，又見折了阮小二、孟康，在帳中煩惱，寢食俱廢，夢寐不安。吳用與眾將苦勸不得，阮小五、阮小七掛孝已了，自來諫勸宋江道：“我哥哥今日為國家大事折了性命，也強似死在梁山泊埋沒了名目。先鋒主兵，不須煩惱，且請理國家大事。我弟兄兩個，自去復(fù)仇。”宋江聽了，稍稍回顏。次日，仍復(fù)整點軍馬，再要進兵。吳用諫道：“兄長未可急性，且再尋思計策，渡嶺未遲。”只見解珍、解寶便道：“我弟兄兩個原是獵戶出身，巴山度嶺得慣。我兩個裝做此間獵戶，扒上山去，放起一把火來，教那賊兵大驚，必然棄了關(guān)去?！眳怯玫溃骸按擞嬰m好，只恐這山險峻，難以進步，倘或失腳，性命難保?！苯庹?、解寶便道：“我弟兄兩個，自登州越獄上梁山泊，托哥哥福蔭，做了許多年好漢，又受了國家誥命，穿了錦襖子。今日為朝廷，便粉骨碎身，報答仁兄，也不為多?！彼谓溃骸百t弟休說這兇話！只愿早早干了大功回京，朝廷不肯虧負我們。你只顧盡心竭力，與國家出力。”解珍、解寶便去拴束，穿了虎皮套襖，腰里各跨一口快刀，提了鋼叉。兩個來辭了宋江，便取小路，望烏龍嶺上來。

此時才有一更天氣。路上撞著兩個伏路小軍，二人結(jié)果了兩個，到得嶺下時，已有二更。聽得嶺上寨內(nèi)，更鼓分明，兩個不敢從大路走，攀藤攬葛，一步步爬上嶺來。是夜月光星朗，如同白日。兩個三停爬了二停之上，望見嶺上燈光閃閃。兩個伏在嶺凹邊聽時，上面更鼓已打四更。解珍暗暗地叫兄弟道：“夜又短，天色無多時了，我兩個上去罷?！眱蓚€又攀援上去。正爬到巖壁崎嶇之處，懸崖險峻之中，兩個只顧爬上去，手腳都不閑，卻把搭膊拴住鋼叉，拖在背后，刮得竹藤亂響。山嶺上早吃人看見了。解珍正爬在山凹處，只聽得上面叫聲：“著！”一撓鉤正搭住解珍頭髻。解珍急去腰里拔得刀出來時，上面已把他提得腳懸了。解珍心慌，連忙一刀砍斷撓鉤，卻從空里墜下來，可憐解珍做了半世好漢，從這百十丈高崖上倒撞下來，死于非命。下面都是狼牙亂石，粉碎了身軀。解寶見哥哥攧將下去，急退步下嶺時，上頭早滾下大小石塊，并短弩弓箭，從竹藤里射來?？蓱z解寶為了一世獵戶，做一塊兒射死在烏龍嶺邊竹藤叢里。兩個身死。

天明，嶺上差人下來，將解珍、解寶尸首，就風(fēng)化在嶺上。探子體得備細，報與宋先鋒知道，解珍、解寶已死在烏龍嶺。有詩為證：

千尺懸崖峻渺茫，古藤高樹亂蒼蒼。

夜深欲作幽探計，兩將誰知頃刻亡。

宋江聽得又折了解珍、解寶，哭得幾番昏暈。便喚關(guān)勝、花榮點兵取烏龍嶺關(guān)隘，與四個兄弟報仇。吳用諫道：“仁兄不可性急，已死者皆是天命。若要取關(guān)，不可造次。須用神機妙策，智取其關(guān)，方可調(diào)兵遣將?！彼谓溃骸罢l想把我弟兄們手足三停損了一停！不忍那賊們把我兄弟風(fēng)化在嶺上。今夜必須提兵，先去奪尸首回來，具棺槨埋葬！”吳用阻道：“賊兵將尸風(fēng)化，誠恐有計。兄長未可造次！”宋江那里肯聽軍師諫勸，隨即點起三千精兵，帶領(lǐng)關(guān)勝、花榮、呂方、郭盛四將，連夜進兵。到烏龍嶺時，已是二更時分，小校報道：“前面風(fēng)化起兩個人在那里，敢是解珍、解寶的尸首？”宋江縱馬親自來看時，見兩株樹上，把竹竿挑起兩個尸首。樹上削去了一片皮，寫兩行大字在上，月黑不見分曉。宋江令討放炮火種吹起燈來看時，上面寫道：“宋江早晚也號令在此處”。宋江看了大怒。卻傳令人上樹去取尸首。只見四下里火把齊起，金鼓亂鳴，團團軍馬圍住。當(dāng)前嶺上，早亂箭射來。江里船內(nèi)水軍，都紛紛上岸來。宋江見了，叫聲苦，不知高低。急退軍事，石寶當(dāng)先截住去路；轉(zhuǎn)過側(cè)首，又是鄧元覺殺將下來?？蓱z宋江平生義氣，高如不老之天；今日遭殃，死無葬身之地。直使規(guī)模有似馬陵道，光景渾如落鳳坡。畢竟宋江軍馬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nèi)，折了六員將佐：

侯健、段景住、阮小二、孟康、解珍、解寶

患病寄留杭州并看視，共八員將佐：

張橫、穆弘、孔明 朱貴、楊林、白勝、穆春、朱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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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回            睦州城箭射鄧元覺　烏龍嶺神助宋公明

詩曰：

海上髡囚號寶光，解將左道恣猖狂。

從來邪法難歸正，到底浮基易滅亡。

吳用良謀真妙算，花榮神箭世無雙。

興亡多少英雄事，看到清溪實感傷。

話說宋江因要救取解珍、解寶的尸，到于烏龍嶺下，正中了石寶計策。四下里伏兵齊起，前有石寶軍馬，后有鄧元覺截住回路。石寶厲聲高叫：“宋江不下馬受降，更待何時！”關(guān)勝大怒，拍馬輪刀戰(zhàn)石寶。兩將交鋒未定，后面喊聲又起。腦背后卻是四個水軍總管，一齊登岸，會同王績、晁中從嶺上殺將下來?；s急出當(dāng)住后隊，便和王績交戰(zhàn)。斗無數(shù)合，花榮便走，王績、晁中乘勢趕來，被花榮手起，急放連珠二箭，射中二將，翻身落馬。眾軍吶聲喊，不敢向前，退后便走。四個水軍總管見一連射死王績、晁中，不敢向前，因此花榮抵敵得住。刺斜里又撞出兩陣軍來，一隊是指揮白欽，一隊是指揮景德。這里宋江陣中，二將齊出。呂方便迎住白欽交戰(zhàn)，郭盛便與景德相持。四下里分頭廝殺，敵對死戰(zhàn)。宋江正慌促間，只聽得南軍后面喊殺連天，眾軍奔走。原來卻是李逵引兩個牌手項充、李袞，一千步軍，從石寶馬軍后面殺來。鄧元覺引軍卻待來救應(yīng)時，背后撞過魯智深、武松，兩口戒刀橫剁直砍，渾鐵禪杖一沖一截；兩個引一千步軍，直殺入來。隨后又是秦明、李應(yīng)、朱仝、燕順、馬麟、樊瑞、一丈青、王矮虎，各帶馬軍、步軍，舍死撞殺入來。四面宋兵殺散石寶、鄧元覺軍馬，救得宋江等回桐廬縣去。石寶也自收兵上嶺去了。宋江在寨中稱謝眾將：“若非我兄弟相救，宋江已與解珍、解寶同為泉下之鬼！”吳用道：“為是兄長此去，不合愚意。惟恐有失，便遣眾將相接?！彼谓Q謝不已。

且說烏龍嶺上，石寶、鄧元覺兩個元帥在寨中商議道：“即目宋江兵馬退在桐廬縣駐扎，倘或被他私越小路，度過嶺后，睦州咫尺危矣。不若國師親往清溪大內(nèi)，面見天子，奏請?zhí)碚{(diào)軍馬守護這條嶺隘，可保長久?！编囋X道：“元帥之言極當(dāng)，小僧便往。”鄧元覺隨即上馬，先來到睦州，見了右丞相祖士遠，說：“宋江兵強人猛，勢不可當(dāng)。軍馬席卷而來，誠恐有失。小僧特來奏請?zhí)肀矊?，保守關(guān)隘?！弊媸窟h聽了，便同鄧元覺上馬離了睦州，一同到清溪縣幫源洞中。先見了左丞相婁敏中，說過了奏請?zhí)碚{(diào)軍馬。

次日早朝，王子方臘升殿。左右二丞相，一同鄧元覺朝見。拜舞已畢，鄧元覺向前起居萬歲，便奏道：“臣僧元覺，領(lǐng)著圣旨，與太子同守杭州。不想宋江軍馬，兵強將勇，席卷而來，勢難迎敵。致被袁評事引誘入城，以致失陷杭州。太子貪戰(zhàn)，出奔而亡。今來元覺與元帥石寶，退守烏龍嶺關(guān)隘。近日連斬宋江四將，聲勢頗振。即目宋江已進兵到桐廬駐扎，誠恐早晚賊人私越小路，透過關(guān)來，嶺隘難保。請陛下早選良將，添調(diào)精銳軍馬，同保烏龍嶺關(guān)隘，以圖退賊，克復(fù)城池。臣僧元覺，特來啟請?！狈脚D道：“各處軍兵已都調(diào)盡。近日又為歙州昱嶺上關(guān)隘甚緊，又分去了數(shù)萬軍兵。止有御林軍馬，寡人要護御大內(nèi)，如何四散調(diào)得開去？”鄧元覺又奏道：“陛下不發(fā)救兵，臣僧無奈。若是宋兵度嶺之后，睦州焉能保守！”左丞相婁敏中出班奏曰：“這烏龍嶺關(guān)隘，亦是要緊去處。臣知御林軍兵總有三萬，可分一萬跟國師去保守關(guān)隘。乞我王圣鑒?！狈脚D不聽婁敏中之言，堅執(zhí)不肯調(diào)撥御林軍馬去救烏龍嶺。有詩為證：

偽朝事體潰如癰，要請廷兵去折沖。

自古江山歸圣主，髡囚猶自妄爭鋒。

當(dāng)日朝罷，眾人出內(nèi)。婁丞相與眾官商議，只教祖丞相睦州分一員將，撥五千軍與國師去保烏龍嶺。因此鄧元覺同祖士遠回睦州來，選了五千精銳軍馬，首將一員夏侯成，同到烏龍嶺寨內(nèi)，與石寶說知此事。石寶道：“既是朝廷不撥御林軍馬來退宋兵，我等且守住關(guān)隘，不可出戰(zhàn)。著四個水軍總管，牢守灘頭江岸邊。但有船來，便去殺退，不可進兵?！鼻也徽f寶光國師同石寶、白欽、景德、夏侯成五個守住烏龍嶺關(guān)隘。卻說宋江自折了將佐，只在桐廬縣駐扎，按兵不動，一住二十余日，不出交戰(zhàn)。忽有探馬報道：“朝廷又差童樞密赍賞賜，已到杭州。聽知分兵兩路，童樞密轉(zhuǎn)差大將王稟分赍賞賜，投昱嶺關(guān)盧先鋒軍前去了。童樞密即目便到，親赍賞賜?！彼谓妶螅闩c吳用眾將都離縣二十里迎接。來到縣治里，開讀圣旨，便將賞賜分給眾將。宋江等參拜童樞密，隨即設(shè)宴管待。童樞密問道：“征進之間，多聽得損折將佐。”宋江垂淚稟道：“往年跟隨趙樞相北征大遼，兵將全勝，端的不曾折了一個將校。自從奉敕來征方臘，未離京師，首先去了公孫勝。駕前又留下了數(shù)人。進兵渡得江來，但到一處，必損折數(shù)人。近又有八九個將佐，病倒在杭州，存亡未保。前面烏龍嶺廝殺二次，又折了幾將。蓋因山險水急，難以對陣，急切不能打透關(guān)隘。正在憂惶之際，幸得恩相到此?！蓖瘶忻艿溃骸敖裆咸熳佣嘀蠕h建立大功。后聞?chuàng)p折將佐，特差下官，引大將王稟、趙譚，前來助陣。已使王稟赍賞往盧先鋒處，分俵給散眾將去了?！彪S喚趙譚與宋江等相見，俱于桐廬縣駐扎。飲宴管待已了。

次日，童樞密整點軍馬，欲要去打烏龍嶺關(guān)隘。吳用諫道：“恩相未可輕動。且差燕順、馬麟去溪僻小徑去處，尋覓當(dāng)村土居百姓，問其向道，別求小路，度得關(guān)那邊去，兩面夾攻，彼此不能相顧，此關(guān)唾手可得?！彼谓溃骸按搜詷O妙！”隨即差遣馬麟、燕順引數(shù)十個軍健，去村落中尋訪百姓問路。去了一日，至晚，引將一個老兒來見宋江。宋江問道：“這老者是甚人？”馬麟道：“這老的是本處土居人戶，都知這里路徑溪山。”宋江道：“老者，你可指引我一條路徑過烏龍嶺去，我自重重賞你?！崩蟽焊娴溃骸袄蠞h祖居是此間百姓，累被方臘殘害，無處逃躲。幸得天兵到此，萬民有福，再見太平。老漢指引一條小路過烏龍嶺去，便是東管，取睦州不遠。便到北門，卻轉(zhuǎn)過西門，便是烏龍嶺?！彼谓犃舜笙病ｋS即叫取銀物賞了引路老兒，留在寨中，又著人與酒飯管待。次日，宋江請啟童樞密：“守把桐廬縣。宋江自引軍馬，親來睦州城下，兩面夾攻。可取烏龍嶺關(guān)隘。”童貫便教宋先鋒分兵撥將。宋江親自帶領(lǐng)正偏將一十二員，取小路進發(fā)。童樞密部領(lǐng)兵馬，大路而進。宋江所帶那十二員？是：花榮、秦明、魯智深、武松、戴宗、李逵、樊瑞、王英、扈三娘、項充、李袞、凌振。有詩為證：

山嶺崎嶇繞睦州，損兵折將重堪憂。

若非故老為向?qū)?，焉得奇功頃刻收?

話說當(dāng)下宋江親自帶領(lǐng)正偏將一十二員，隨行馬步軍兵一萬人數(shù)，跟著引路老兒便行。馬摘鑾鈴，軍士銜枚疾走。至小半嶺，已有一伙軍兵攔路，宋江便叫李逵、項充、李袞沖殺入去，約有三五百守路賊兵，都被李逵等殺盡。四更前后，已到東管。本處守把將伍應(yīng)星，聽得宋兵已透過東管，思量部下止有三千人馬，如何迎敵得。當(dāng)時一哄都走了，徑回睦州報與祖丞相等官知道?！敖癖凰谓姳皆叫÷罚淹高^烏龍嶺這邊，盡到東管來了?！弊媸窟h聽了大驚，急聚眾將商議。宋江已令炮手凌振，放起連珠炮。烏龍嶺上寨中石寶等，聽得大驚。急使指揮白欽引軍探時，見宋江旗號，遍天遍地，擺滿山林。急退回嶺上寨中，報與石寶等官。石寶便道：“既然朝廷不發(fā)救兵，我等只堅守關(guān)隘，不要去救?！编囋X便道：“元帥差矣！如今若不調(diào)兵救應(yīng)睦州，也自由可。倘或內(nèi)苑有失，我等亦不能保。你不去時，我自去救應(yīng)睦州?！笔瘜毧鄤癫蛔　｀囋X點了五千人馬，綽了禪杖，帶領(lǐng)夏侯成下嶺去了。

且說宋江引兵到了東管，且不去打睦州，先來取烏龍嶺關(guān)隘，卻好正撞著鄧元覺。軍馬漸近，兩軍相迎，鄧元覺當(dāng)先出馬挑戰(zhàn)?；s看見，便向宋江耳邊低低道：“此人則除如此如此可獲?！彼谓c頭道：“是。”就囑付了秦明，兩將都會意了。秦明首先出馬，便和鄧元覺交戰(zhàn)。斗到五六合，秦明回馬便走，眾軍各自東西四散。鄧元覺看見秦明輸了，倒撇了秦明，徑奔來捉宋江。原來花榮已準(zhǔn)備了，護持著宋江，只待鄧元覺來得較近，花榮滿滿地攀著弓，覷得親切，照面門上颼地一箭，弓開滿月，箭發(fā)流星，正中鄧元覺面門，墜下馬去，被眾軍殺死。一齊卷殺攏來，南兵大敗。夏侯成抵敵不住，便奔睦州去了。宋兵直殺到烏龍嶺邊。嶺上擂木炮石打?qū)⑾聛?，不能上去。宋兵卻殺轉(zhuǎn)來，先打睦州。

且說祖丞相見首將夏侯成逃來，報說：“宋兵已度過東管，殺了鄧國師，即日來打睦州?！弊媸窟h聽了，便差人同夏侯成去清溪大內(nèi)，請婁丞相入朝啟奏：“見今宋兵已從小路透過到東管，前來攻打睦州甚急。乞我王早發(fā)軍兵救應(yīng)，遲延必至失陷?！狈脚D聽了大驚，急宣殿前太尉鄭彪，點與一萬五千御林軍馬，星夜去救睦州。鄭彪奏道：“臣領(lǐng)圣旨，乞請?zhí)鞄熗胁邞?yīng)，可敵宋江。”方臘準(zhǔn)奏，便宣靈應(yīng)天師包道乙。當(dāng)時宣詔天師，直至殿下面君。包道乙打了稽首。方臘傳旨道：“今被宋江兵馬，看看侵犯寡人地面，累次陷了城池兵將。即目宋兵見今俱到睦州，可望天師闡揚道法，護國救民，以保江山社稷。”包天師奏道：“主上寬心。貧道不才，憑胸中之學(xué)識，仗陛下之洪福，一掃宋江兵馬，死無葬身之地?！狈脚D大喜，賜坐設(shè)宴管待。包道乙飲筵罷，辭帝出朝。

包天師便和鄭彪、夏侯成商議起軍。原來這包道乙祖是金華山中人，幼年出家學(xué)左道之法。向后跟了方臘，謀叛造反，以邪作正，但遇交鋒必使妖法害人。有一口寶劍，號為玄天混元劍，能飛百步取人。協(xié)助方臘行不仁之事，因此尊為靈應(yīng)天師。那鄭彪原是婺州蘭溪縣都頭出身，自幼使得槍棒慣熟。遭際方臘，做到殿帥太尉?？釔鄣婪?，禮拜包道乙為師，學(xué)得他許多法術(shù)在身。但遇廝殺之處，必有云氣相隨，因此人呼為鄭魔君。這夏侯成亦是婺州山中人，原是獵戶出身，慣使鋼叉，自來隨著祖丞相管領(lǐng)睦州。當(dāng)日三個在殿帥府中商議起軍。門吏報道：“有司天太監(jiān)浦文英來見天師?！眴柶鋪砉?，浦文英說道：“聞知天師與太尉、將軍三位，提兵去和宋兵戰(zhàn)。文英夜觀乾象，南方將星皆是天光，宋江等將星尚有一半明朗者。天師此行雖好，只恐不利。何不回奏主上，商量投拜為上，且解一國之厄?！卑鞄熉犃舜笈?，掣出玄天混元劍，把這浦文英一劍揮為兩段。急動文書申奏朝廷去訖，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文英占玩極精詳，進諫之言亦善良。

妖道不知天命在，怒將雄劍斬身亡。

當(dāng)下便遣鄭彪為先鋒，調(diào)前部軍馬，出城前進。包天師為中軍，夏侯成做合后，軍馬進發(fā)，來救睦州。

且說宋江兵將攻打睦州，未見次第。忽聞探馬報來，清溪救軍到了。宋江聽罷，便差王矮虎、一丈青兩個出哨迎敵。夫妻二人，帶領(lǐng)三千馬軍，投清溪路上來。正迎著鄭彪，首先出馬，便與王矮虎交戰(zhàn)。兩個更不打話，排開陣勢，交馬便斗。才到八九合，只見鄭彪口里念念有詞，喝聲道：“疾！”就頭盔頂上流出一道黑氣來。黑氣之中，立著一個金甲天神，手持降魔寶杵，從半空里打?qū)⑾聛怼Ｍ醢⒖匆?，吃了一驚，手忙腳亂，失了槍法。被鄭魔君一槍戳下馬去。一丈青看見戳了他丈夫落馬，急舞雙刀去救時，鄭彪便來交戰(zhàn)。略斗一合，鄭彪回馬便走。一丈青要報丈夫之仇，急趕將來。鄭魔君歇住鐵槍，舒手去身邊錦袋內(nèi)，摸出一塊鍍金銅磚，扭回身看著一丈青面門上只一磚，打落下馬而死?？蓱z能戰(zhàn)佳人，到此一場春夢！有詩哀挽為證：

花朵容顏妙更新，捐軀報國竟亡身。

老夫借得春秋筆，女輩忠良傳此人。

戈戟森嚴(yán)十里周，單槍獨馬雪夫仇。

噫嗟食祿忘君者，展卷聞風(fēng)豈不羞。

那鄭魔君招轉(zhuǎn)軍馬，卻趕宋兵。宋兵大敗，回見宋江，訴說王矮虎、一丈青都被鄭魔君戳打傷死，帶去軍兵，折其大半。宋江聽得又折了王矮虎、一丈青，心中大怒。急點起軍馬，引了李逵、項充、李袞，帶了五千人馬前去迎敵。早見鄭魔君兵馬已到。宋江怒氣填胸，遽爾當(dāng)先出馬，大喝鄭彪道：“逆賊怎敢殺吾二將！”鄭彪便提槍出馬，要戰(zhàn)宋江。李逵見了大怒，拿起兩把板斧，便飛奔出去。項充、李袞急舞蠻牌遮護，三個直沖殺入鄭彪懷里去。那鄭魔君回馬便走，三個直趕入南兵陣?yán)锶?。宋江恐折了李逵，急招起五千人馬，一齊掩殺，南兵四散奔走。宋江且叫鳴金收兵。兩個牌手當(dāng)?shù)美铄踊貋?，只見四下里烏云罩合，黑氣漫天，不分南北東西，白晝?nèi)缫埂Ｋ谓婑R，前無去路。但見：

陰云四合，黑霧漫天。下一陣風(fēng)雨滂沱，起數(shù)聲怒雷猛烈。山川震動，高低渾似天崩；溪澗顛狂，左右卻如地陷。悲悲鬼哭，袞袞神號。定睛不見半分形，滿耳惟聞千樹響。

宋江軍兵當(dāng)被鄭魔君使妖法，黑暗了天地，迷蹤失路。眾將軍兵，難尋路徑。撞到一個去處，黑漫漫不見一物。本部軍兵，自亂起來。宋江仰天嘆曰：“莫非吾當(dāng)死于此地矣！”從巳時直至未牌，方才云起氣清，黑霧消散?？匆娨恢茉舛际墙鸺状鬂h，團團圍住。宋江兵馬，伏地受死。宋江見了，下馬受降，只稱：“乞賜早死！”伏于地下，耳邊只聽得風(fēng)雨之聲，卻不見人。手下眾軍將士，都掩面受死，只等刀來砍殺。須臾風(fēng)雨過處，宋江卻見刀不砍來。有一人來攙宋江，口稱：“請起！”宋江抬頭仰臉看時，只見面前一個秀才來扶?？茨侨藭r，怎生打扮？但見：

頭裹烏紗軟角唐巾，身穿白羅圓領(lǐng)涼衫，腰系烏犀金鞓束帶，足穿四縫干皂朝靴。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堂堂七尺之軀，楚楚三旬之上。若非上界靈官，定是九天進士。

宋江見了失驚，起身敘禮，便問：“秀才高姓大名？”那秀才答道：“小生姓邵名俊，土居于此。今特來報知義土，方十三氣數(shù)將盡，只在旬日可破。小生多曾與義士出力，今雖受困，救兵已至。義士知否？”宋江再問道：“先生，方十三氣數(shù)何時可獲？”邵秀才把手一推，宋江忽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醒來看時，面前一周遭大漢，卻原來都是松樹。宋江大叫，軍將起來尋路出去。此時云收霧斂，天朗氣清，只聽得松樹外面發(fā)喊將來。宋江便領(lǐng)起軍兵從里面殺出去時，早望見魯智深、武松一路殺來，正與鄭彪交手。那包天師在馬上，見武松使兩口戒刀，步行直取鄭彪。包道乙便向鞘中掣出那口玄天混元劍來，從空飛下，正砍中武松左臂，血暈倒了。卻得魯智深一條禪杖，忿力打入去。救得武松時，已自左臂砍得伶仃將斷，卻奪得他那口混元劍。武松醒來，看見左臂已折，伶仃將斷，一發(fā)自把戒刀割斷了。宋江先叫軍校扶送回寨將息。魯智深卻殺入后陣去，正遇著夏侯成交戰(zhàn)。兩個斗了數(shù)合，夏侯成敗走。魯智深一條禪杖，直打入去，南軍四散。夏侯成便望山林中奔走，魯智深不舍，趕入深山里去了。

且說鄭魔君那廝，又引兵趕將來。宋軍陣內(nèi)李逵、項充、李袞三個見了，便舞起蠻牌、飛刀、標(biāo)槍、板斧，一齊沖殺入去。那鄭魔君迎敵不過，越嶺渡溪而走。三個不識路徑，要在宋江面前逞能，死命趕過溪去，緊追鄭彪。溪西岸邊搶出三千軍來，截斷宋兵。項充急回時，早被岸邊兩將攔住。便叫李逵、李袞時，已過溪趕鄭彪去了。不想前面溪澗又深，李袞先一跤跌翻在溪里，被南軍亂箭射死。項充急鉆下岸來，又被繩索絆翻，卻待要掙扎，眾軍亂上，剁做肉泥。可憐李袞、項充，到此英雄怎使！只有李逵獨自一個，趕入深山里去了。溪邊軍馬，隨后襲將去。未經(jīng)半里，背后喊聲振起，卻是花榮、秦明、樊瑞三將，引軍來救。殺散南軍，趕入深山，救得李逵回來。只不見了魯智深。眾將回來參見宋江，訴說追趕鄭魔君過溪廝殺，折了項充、李袞，止救了李逵回來。宋江聽罷，痛哭不止。整點軍兵，折其一停。又不見了魯智深，武松已折了左臂。

宋江正哭之間，探馬報道：“軍師吳用和關(guān)勝、李應(yīng)、朱仝、燕順、馬麟，提一萬軍兵從水路到來?！彼谓妳怯玫龋銌杹砬?。吳用答道：“童樞密自有隨行軍馬，并大將王稟、趙譚，都督劉光世又領(lǐng)軍馬，已到烏龍嶺下。只留下呂方、郭盛、裴宣、蔣敬、蔡福、蔡慶、杜興、郁保四，并水軍頭領(lǐng)李俊、阮小五、阮小七、童威、童猛等一十三人，其余都跟吳用到此策應(yīng)?！彼谓V說折了將佐，“武松已成廢人，魯智深又不知去向，不由我不傷感！”吳用勸道：“兄長且宜開懷，即目正是擒捉方臘之時。只以國家大事為重，不可念弟兄之情，憂損貴體?！彼谓钢S多松樹，說夢中之事，與軍師知道。吳用道：“既然有此靈驗之夢，莫非此處坊隅廟宇，有靈顯之神，故來護佑兄長？”宋江乃言：“軍師所見極當(dāng)，就與足下進山尋訪?！眳怯卯?dāng)與宋江信步行入山林。未及半箭之地，松樹林中早見一所廟宇，金書牌額上寫：“烏龍神廟”。宋江、吳用入廟，上殿看時，吃了一驚。殿上塑的龍君圣像，正和夢中見者無異。宋江再拜懇謝道：“多蒙龍君神圣救護之恩，未能報謝！望乞靈神助威，若平復(fù)了方臘，敬當(dāng)一力申奏朝廷，重建廟宇，加封圣號?！彼谓怯冒萘T下階，看那石碑時，神乃唐朝一進士，姓邵名俊，應(yīng)舉不第，墜江而死。天帝憐其忠直，賜作龍神。本處人民祈風(fēng)得風(fēng)，祈雨得雨，以此建立廟宇，四時享祭。宋江看了，隨即叫取烏豬白羊，祭祀已畢。出廟來，再看備細。見周遭松樹顯化，可謂異事。直至如今，嚴(yán)州北門外有烏龍大王廟，亦名萬松林，古跡尚存。有詩為證：

萬松林里烏龍主，夢顯陰靈助宋江。

為報將軍莫惆悵，方家不日便投降。

且說宋江謝了龍君庇祐之恩，出廟上馬，回到中軍寨內(nèi)，便與吳用商議敵軍之法，打睦州之策。坐至半夜，宋江覺道神思困倦，伏幾而臥。只聞一人報曰：“有邵秀才相訪?！彼谓泵ζ鹕?，出帳迎接時，只見邵龍君長揖宋江道：“昨日若非小生救護，松樹已被包道乙作起邪法，松樹化人，擒獲足下矣。適間深感祭奠之禮，特來致謝。就行報知，睦州來日可破，方十三旬日可擒?！彼谓埲霂ぴ賳栭g，忽被風(fēng)聲一攪，撒然覺來，又是一夢。

宋江急請軍師圓夢，說知其事。吳用道：“既是龍君如此顯靈，來日便可進兵攻打睦州?！彼谓溃骸把灾畼O當(dāng)！”至天明，傳下軍令，點起大隊人馬，攻取睦州。便差燕順、馬麟守住烏龍嶺這條大路。卻令關(guān)勝、花榮、秦明、朱仝四員正將，當(dāng)先進兵，來取睦州，便望北門攻打。卻令凌振施放九廂子母等火炮，直打入城去。那火炮飛將起去，震的天崩地動，岳撼山搖。城中軍馬，驚得魂消魄喪，不殺自亂。

且說包天師、鄭魔君后軍，已被魯智深殺散追趕，夏侯成不知下落。那時已將軍馬退入城中屯駐，卻和右丞相祖士遠，參政沈壽，僉書桓逸，元帥譚高，守將伍應(yīng)星等商議：“宋兵已至，何以解救？”祖士遠道：“自古兵臨城下，將至濠邊，若不死戰(zhàn)，何以解之？打破城池，必被擒獲。事在危厄，盡須向前?！碑?dāng)下鄭魔君引著譚高、伍應(yīng)星并牙將十?dāng)?shù)員，領(lǐng)精兵一萬，開方城門，與宋江對敵。宋江教把軍馬略退半箭之地，讓他軍馬出城擺列。那包天師拿著把交椅，坐在城頭上。祖丞相、沈參政并桓僉書，皆坐在敵樓上看。鄭魔君便挺槍躍馬出陣。宋江陣上大刀關(guān)勝，出馬舞刀，來戰(zhàn)鄭彪。二將交馬，斗不數(shù)合，那鄭彪如何敵得關(guān)勝，只辦得架隔遮攔，左右躲閃。這包道乙正在城頭上看了，便作妖法，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念著那助咒法，吹口氣去，鄭魔君頭上，滾出一道黑氣。黑氣中間，顯出一尊金甲神人，手提降魔寶杵，望空打?qū)⑾聛怼Ｄ宪婈犂?，蕩起昏鄧鄧黑云來。宋江見了，便喚混世魔王樊瑞來看，急令作法。并自念天書上回風(fēng)破暗的密咒秘訣。只見關(guān)勝頭盔上，早卷起一道白云，白云之中，也顯出一尊神將。怎生模樣？但見：

青臉獠牙紅發(fā)，金盔碧眼英雄。

手把鐵錘鋼鑿，坐下穩(wěn)跨烏龍。

這尊天神，騎一條烏龍，手執(zhí)鐵錘，去戰(zhàn)鄭魔君頭上那尊金甲神人。下面兩軍吶喊，二將交鋒。戰(zhàn)無數(shù)合，只見上面那騎烏龍的天將，戰(zhàn)退了金甲神人。下面關(guān)勝，一刀砍了鄭魔君于馬下。包道乙見宋軍中風(fēng)起雷響，急待起身時，被凌振放起一個轟天炮，一個火彈子正打中包天師，頭和身軀，擊得粉碎。南兵大敗，乘勢殺入睦州。朱仝把元帥譚高，一槍戳在馬下。李應(yīng)飛刀殺死守將伍應(yīng)星。睦州城下，見一火炮打中了包天師身軀，南軍都滾下城去了。宋江軍馬已殺入城，眾將一發(fā)向前，生擒了祖丞相、沈參政、桓僉書。其余牙將，不問姓名，俱被宋兵殺死。宋江等入城，先把火燒了方臘行宮。所有金帛，就賞與了三軍眾將。便出榜文，安撫了百姓。尚兀自點軍未了，探馬飛報將來：“西門烏龍嶺上，馬麟被白欽一標(biāo)槍標(biāo)下去。石寶趕上，復(fù)了一刀，把馬麟剁做兩段。燕順見了，便向前來戰(zhàn)時，又被石寶那廝一流星錘打死。石寶得勝，即目引軍乘勢殺來?！彼谓牭糜终哿搜囗槨ⅠR麟，扼腕痛哭不盡。急差關(guān)勝、花榮、秦明、朱仝四員正將，迎敵石寶、白欽，就要取烏龍嶺關(guān)隘。

不是這四員將來烏龍嶺廝殺，有分教：清溪縣里，削平哨聚賊兵；幫源洞中，活捉草頭天子。直教宋江等名標(biāo)青史千年在，功播清時萬古傳。直使昱嶺關(guān)前施勇猛，清溪洞里顯功名。畢竟宋江等怎地用功迎敵，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nèi)，折了六員將佐：

王英、扈三娘、項充、李袞、馬麟、燕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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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回            盧俊義大戰(zhàn)昱嶺關(guān)　宋公明智取清溪洞

詩曰：

手握貔貅號令新，睦州談笑定妖塵。

全師大勝勢無敵，背水調(diào)兵真有神。

殄滅渠魁如拉朽，解令偽國便稱臣。

班班青史分明看，忠義分明志已伸。

話說當(dāng)下關(guān)勝等四將，飛馬引軍殺到烏龍嶺上，正接著石寶軍馬。關(guān)勝在馬上大喝：“賊將安敢殺吾弟兄！”石寶見是關(guān)勝，無心戀戰(zhàn)，便退上嶺去。指揮白欽卻來戰(zhàn)關(guān)勝，兩馬相交，軍器并舉。兩個斗不到十合，烏龍嶺上，急又鳴鑼收軍。關(guān)勝不趕，嶺上軍兵，自亂起來。原來石寶只顧在嶺東廝殺，卻不提防嶺西已被童樞密大驅(qū)人馬，殺上嶺來。宋軍中大將王稟，便和南兵指揮景德廝殺。兩個斗了十合之上，王稟將景德斬于馬下。自此呂方、郭盛首先奔上山來奪嶺。未及到嶺邊，山頭上早飛下一塊大石頭，將郭盛和人連馬打死在嶺邊。這面嶺東，關(guān)勝望見嶺上大亂，情知嶺西有宋兵上嶺了，急招眾將，一齊都殺上去。兩面夾攻，嶺上混戰(zhàn)。呂方卻好迎著白欽，兩個交手廝殺。斗不到三合，白欽一槍搠來，呂方閃個過，白欽那條槍從呂方肋下戳個空，呂方這枝戟卻被白欽撥個倒橫。兩將在馬上各施展不得，都棄了手中軍器，在馬上你我廝相揪住。原來正遇著山嶺險峻處，那馬如何立得腳牢，二將使得力猛，不想連人和馬都滾下嶺去，這兩將做一處攧死在那嶺下。這邊關(guān)勝等眾將步行，都殺上嶺來。兩面盡是宋兵，已殺到嶺上。石寶看見兩邊全無去路，恐吃捉了受辱，便用劈風(fēng)刀自刎而死。宋江眾將奪了烏龍嶺關(guān)隘，關(guān)勝急令人報知宋先鋒。

睦州上溜頭，又有軍馬殺來，上下夾攻。江里水寨中四個水軍總管見烏龍嶺已失，睦州俱陷，都棄了船只，逃過對江。被隔岸百姓生擒得成貴，謝福，解送獻入睦州。走了翟源、喬正，不知去向。宋兵大隊回到睦州。宋江得知，出城迎接童樞密、劉都督入城。屯駐安營已了，出榜招撫軍民復(fù)業(yè)。南兵投降者，勿知其數(shù)。宋江盡將倉廒糧米給散于民，各歸本業(yè)，復(fù)為良民。將水軍總管成貴、謝福割腹取心，致祭兄弟阮小二、孟康，并在烏龍嶺亡過一應(yīng)將佐，前后死魂，俱皆受享。再叫李俊等水軍將佐，管領(lǐng)了許多船只。把獲到賊首偽官，解送張招討軍前去了。宋江又見折了呂方、郭盛，惆悵不已。按兵不動，等候盧先鋒兵馬，同取清溪。有詩為證：

古睦封疆悉已平，行宮滾滾火煙生。

幾多賊將俱誅戮，準(zhǔn)擬清溪大進兵。

且不說宋江在睦州屯駐。卻說副先鋒盧俊義，自從杭州分兵之后，統(tǒng)領(lǐng)三萬人馬，本部下正偏將佐二十八員，引兵取山路望杭州進發(fā)。經(jīng)過臨安鎮(zhèn)錢王故都，道近昱嶺關(guān)前。守關(guān)把隘卻是方臘手下一員大將，綽號小養(yǎng)由基龐萬春，乃是江南方臘國中第一個會射弓箭的。帶領(lǐng)著兩員副將，一個喚做雷炯，一個喚做計稷。這兩個副將都蹬的七八百斤勁弩，各會使一枝蒺藜骨朵。手下有五千人馬。三個守把住昱嶺關(guān)隘，聽知宋兵分撥副先鋒盧俊義引軍到來，已都準(zhǔn)備下了敵對器械，只待來軍相近。

且說盧先鋒軍馬將次近昱嶺關(guān)前，當(dāng)日先差史進、石秀、陳達、楊春、李忠、薛永六員將校，帶領(lǐng)三千步軍，前去出哨。當(dāng)下史進等六將都騎戰(zhàn)馬，其余都是步軍，迤邐哨到關(guān)下，并不曾撞見一個軍馬。史進在馬上心疑，和眾將商議。說言未了，早已來到關(guān)前看時，見關(guān)上豎著一面彩繡白旗，旗下立著那小養(yǎng)由基龐萬春?？戳耸愤M等大笑，罵道：“你這伙草賊，只好在梁山泊里住，掯勒宋朝招安誥命，如何敢來我這國土里裝好漢！你也曾聞俺小養(yǎng)由基的名字么！我聽得你這廝伙里有個甚么小李廣花榮，著他出來，和我比箭。先教你看我神箭?！闭f言未了，颼的一箭，正中史進，攧下馬去，五將一齊急急向前，救得上馬便回。又見山頂上一聲鑼響，左右兩邊松樹林里，一齊放箭，五員將顧不得史進，各自逃命而走。轉(zhuǎn)得過山嘴，對面兩邊山坡上，一邊是雷炯，一邊是計稷，那弩箭如雨一般射將來，縱是有十分英雄，也躲不得這般的箭矢?？蓱z水滸六員將佐，都作南柯一夢。史進、石秀等六人，不曾透得一個出來，做一堆兒都被射死在關(guān)下。

三千步卒，止剩得百余個小軍逃得回來，見盧先鋒說知此事。盧俊義聽了大驚，如癡似醉，呆了半晌。神機軍師朱武便諫道：“今先鋒如此煩惱，有誤大事，可以別商量一個計策，去奪關(guān)斬將，報此仇恨。”盧俊義道：“宋公明兄長特分許多將校與我，今番不曾贏得一陣，首先倒折了六將。更兼三千軍卒，止有得百余人回來。似此怎生到歙州相見！”朱武答道：“古人有云：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等皆是中原山東、河北人氏，不曾慣演水戰(zhàn)，因此失了地利。須獲得本處鄉(xiāng)民指引路徑，方才知得他此間山路曲折?！北R先鋒道：“軍師言之極當(dāng)。差誰去緝探路徑好？”朱武道：“論我愚意，可差鼓上蚤時遷。他是個飛檐走壁的人，好去山中尋路?！北R俊義隨即教喚時遷領(lǐng)了言語，捎帶了干糧，跨口腰刀，離寨去了。有詩為證：

六位統(tǒng)軍俱射死，三千步卒盡銷亡。

欲施妙計勍強寇，先使時遷去探詳。

且說時遷便望山深去處，只顧走尋路。去了半日，天色已晚，來到一個去處，遠遠地望見一點燈光明朗。時遷道：“燈光處必有人家?！背煤诘乩锩綗裘髦幈P時，卻是個小小庵堂，里面透出燈光來。時遷來到庵前，便鉆入去看時，見里面一個老和尚，在那里坐地誦經(jīng)。時遷便乃敲他房門。那老和尚喚一個小行者來開門。時遷進到里面，便拜老和尚。那老僧便道：“客官休拜。見今萬馬千軍廝殺之地，你如何走得到這里？”時遷應(yīng)道：“實不敢瞞師父說，小人是梁山泊宋江部下一個偏將時遷的便是。今來奉圣旨剿收方臘，誰想夜來被昱嶺關(guān)上守把賊將，亂箭射死了我六員首將，無計度關(guān)，特差時遷前來尋路，探聽有何小路過關(guān)。今從深山曠野尋到此間，萬望師父指迷，有所小徑，私越過關(guān)，當(dāng)以厚報?！蹦抢仙溃骸按碎g百姓，俱被方臘殘害，無一個不怨恨他。老僧亦靠此間當(dāng)村百姓施主齋糧養(yǎng)口，如今村里人民都逃散了，老僧沒有去處，只得在此守死。今日幸得天兵到此，萬民有福。將軍來收此賊，與民除害，老僧只是不敢多口，恐防賊人知得。今既是天兵處差來的頭目，便多口也不妨。我這里卻無路過得關(guān)去，直到西山嶺邊，卻有一條小路可過關(guān)上，只怕近日也被賊人筑斷了，過去不得?！睍r遷道：“師父，既然有這條小路通得關(guān)上，只不知可到得賊寨里么？”老和尚道：“這條私路一徑直到得龐萬春寨背后，下嶺去便是過關(guān)的路了。只恐賊人已把大石塊筑斷了，難得過去?！睍r遷道：“不妨。既有路徑，不怕他筑斷了，我自有措置。既然如此，有了路頭，小人回去報知主將，卻來酬謝。”老和尚道：“將軍見外人時，休說貧僧多口?！睍r遷道：“小人是個精細的人，不敢說出老師父來?！庇性姙樽C：

破庵深院草蕭蕭，老衲幽棲更寂寥。

指引時遷知向?qū)?，剪除方臘若芻蕘。

當(dāng)日辭了老和尚，徑回到寨中，參見盧先鋒，說知此事。盧俊義聽了大喜，更請軍師計議取關(guān)之策。朱武道：“若是有此路徑，十分好了，覷此昱嶺關(guān)，唾手而得。再差一個人和時遷同去干此大事?！睍r遷道：“軍師要干甚大事？”朱武道：“最要緊的是放火放炮。須用你等身邊將帶火炮、火刀、火石，直要去他寨背后放起號炮火來，便是你干大事了?！睍r遷道：“既然只是要放火、放炮，別無他事，不須再用別人同去，只小弟自往。便是再差一個同去，也跟我走不得飛檐走壁的路，倒誤了時候。假如我去那里行事，你這里如何到得關(guān)邊？”朱武道：“這卻容易。他那賊人的埋伏，也只好使一遍。我如今不管他埋伏不埋伏，但是于路遇著琳瑯樹木稠密去處，便放火燒將去。任他埋伏不妨。”時遷道：“軍師高見極明。”當(dāng)下收拾了火刀、火石并引火煤筒，脊梁上用包袱背著火炮，來辭盧先鋒便行。盧俊義叫時遷赍銀二十兩，并米一石，送與老和尚。就著一個軍校挑去。

當(dāng)日午后，時遷引了這個軍校挑米，再尋舊路，來到庵里，見了老和尚，說道：“主將先鋒多方拜復(fù)，些小薄禮相送。”便把銀兩米糧都與了和尚。老僧收受，時遷分付小軍自回寨去，卻再來告復(fù)老和尚：“望煩指引路徑，可著行者引小人去?！蹦抢虾蜕械溃骸皩④娚俅股羁扇?，日間恐關(guān)上知覺?！碑?dāng)備晚飯待時遷。至夜，卻令行者引路：“送將軍到于那邊，便教行者即回，休教人知覺了?！碑?dāng)時小行者領(lǐng)著時遷，離了草庵，便望深山徑里尋路。穿林透嶺，攬葛攀藤，行過數(shù)里山徑野坡。月色微明，天氣昏鄧。到一處山嶺險峻，石壁嵯峨，遠遠地望見開了個小路口。嶺巖上盡把大石堆疊砌斷了，高高筑成墻壁，如何過得去。小行者道：“將軍，關(guān)已望見，石疊墻壁那邊便是。過得那石壁，亦有大路。”時遷道：“小行者，你自回去，我已知路途了。”小行者自回。

時遷卻把飛檐走壁跳籬騙馬的本事出來，這些石壁，拈指扒過去了。望東去時，只見林木之中，半天價都紅滿了，卻是盧先鋒和朱武等拔寨都起，一路上放火燒著，望關(guān)上來。先使三五百軍人，于路上打并尸首。沿山巴嶺放火開路，使其埋伏軍兵，無處藏躲。昱嶺關(guān)上小養(yǎng)由基龐萬春，聞知宋兵放火燒林開路，龐萬春道：“這是他進兵之法，使吾伏兵不能施展。我等只牢守此關(guān)，任汝何能得過！”望見宋兵漸近關(guān)下，帶了雷炯、計稷，都來關(guān)前守護。

卻說時遷一步步摸到關(guān)上，扒在一株大樹頂頭，伏在枝葉稠密處，看那龐萬春、雷炯、計稷都將弓箭踏弩，伏在關(guān)前伺候。看見宋兵時，一派價把火燒將來。中間林沖、呼延灼，立馬在關(guān)下大罵：“賊將安敢抗拒天兵！”南軍龐萬春等卻待要放箭射時，不提防時遷已在關(guān)上。那時遷悄悄地溜下樹來，轉(zhuǎn)到關(guān)后。見兩堆柴草，時遷便摸在里面，取出火刀、火石，發(fā)出火種，把火炮閣在柴堆上。先把些硫黃、焰硝去燒那邊草堆，又來點著這邊柴堆。卻才方點著火炮，拿那火種帶了，直扒上關(guān)屋脊上去點著。那兩邊柴草堆里一齊火起，火炮震天價響。關(guān)上眾將不殺自亂，發(fā)起喊來，眾軍都只顧走，那里有心來迎敵。龐萬春和兩個副將急來關(guān)后救火時，時遷就在屋脊上又放起炮來。那火炮震得關(guān)屋也動，嚇得這南兵都棄了刀槍弓箭，衣袍鎧甲，盡望關(guān)后奔走。時遷在屋上大叫道：“已有一萬宋兵先過關(guān)了，汝等急早投降，免汝一死！”龐萬春聽了，驚得魂不附體，只管跌腳。雷炯、計稷驚得麻木了，動撣不得。林沖、呼延灼首先上山，早趕到關(guān)頂。眾將都要爭先，一齊趕過關(guān)去三十余里，追著南兵。孫立生擒得雷炯，魏定國活拿了計稷。單單只走了龐萬春。手下軍兵擒捉了大半。宋兵已到關(guān)上屯駐人馬。

盧先鋒得了昱嶺關(guān)，厚賞了時遷。將雷炯、計稷就關(guān)上割腹取心，享祭史進、石秀等六人。收拾尸骸，葬于關(guān)上。其余尸首，盡行燒化。次日，與同諸將披掛上馬。一面行文申復(fù)張招討，飛報得了昱嶺關(guān)，一面引軍前進。迤邐追趕過關(guān)，直至歙州城邊下寨。

原來歙州守御，乃是皇叔大王方垕，是方臘的親叔叔。與同兩員大將，官封文職，共守歙州。一個是尚書王寅，一個是侍郎高玉。統(tǒng)領(lǐng)十?dāng)?shù)員戰(zhàn)將，屯軍二萬之眾，守住歙州城郭。原來王尚書是本州山里石匠出身，慣使一條鋼槍，坐下有一騎好馬，名喚轉(zhuǎn)山飛。那匹戰(zhàn)馬登山渡水，如行平地。那高侍郎也是本州士人故家子孫，會使一條鞭槍。因這兩個頗通文墨，方臘加封做文職官爵，管領(lǐng)兵權(quán)之事。當(dāng)有小養(yǎng)由基龐萬春敗回到歙州，直至行宮，面奏皇叔，告道：“被土居人民透漏，誘引宋兵私越小路過關(guān)，因此眾軍漫散，難以抵敵?！被适宸綀嬄犃舜笈攘R龐萬春道：“這昱嶺關(guān)是歙州第一處要緊的墻壁，今被宋兵已度關(guān)隘，早晚便到歙州，怎與他迎敵？”王尚書奏道：“主上且息雷霆之怒。自古道：非干征戰(zhàn)罪，天賜不全功。今殿下權(quán)免龐將軍本罪，取了軍令必勝文狀，著他引軍，首先出戰(zhàn)迎敵，殺退宋兵。如或不勝，二罪俱并。”方垕然其言，撥與軍五千，跟龐萬春出城迎敵，得勝回奏。有詩為證：

雷厲風(fēng)飛兵似虎，翻江騰地馬如龍。

宋江已得重關(guān)隘，僭竊何煩待戰(zhàn)攻。

且說盧俊義度過昱嶺關(guān)之后，催兵直趕到歙州城下。當(dāng)日與諸將上下攻打歙州。城門開處，龐萬春引軍出來交戰(zhàn)。兩軍各列成陣勢，龐萬春出到陣前勒戰(zhàn)。宋軍隊里歐鵬出馬，使根鐵槍，便和龐萬春交戰(zhàn)。兩個斗不過五合，龐萬春敗走。歐鵬要顯頭功，縱馬趕去。龐萬春扭過身軀，背射一箭。宋將歐鵬手段高強，綽箭在手。原來歐鵬卻不提防龐萬春能放連珠箭。歐鵬綽了一箭，只顧放心去趕。弓弦響處，龐萬春又射第二只箭來。歐鵬早著，墜下馬去。城上王尚書、高侍郎見射中了歐鵬落馬，龐萬春得勝，引領(lǐng)城中軍馬，一發(fā)趕殺出來。宋軍大敗，退回三十里下寨，扎駐軍馬安營。整點兵將時，亂軍中又折了菜園子張青。孫二娘見丈夫死了，著令手下軍人尋得尸首燒化，痛哭了一場。盧先鋒看了，心中納悶，思量不是良法，便和朱武計議道：“今日進兵，又折了二將，似此如之奈何？”朱武道：“輸贏勝敗，兵家常事，死活交鋒，人之分定。今日賊兵見我等退回軍馬，自逞其能，眾賊計議，今晚乘勢必來劫寨。我等可把軍馬眾將，分調(diào)開去，四下埋伏。中軍縛幾只羊在彼，如此如此整頓?！苯泻粞幼埔恢к娫谧筮吢穹譀_引一支軍在右邊埋伏，單廷圭、魏定國引一支軍在背后埋伏，其余偏將，各于四散小路里埋伏。夜間賊兵來時，只看中軍火起為號，四下里各自捉人。盧先鋒都發(fā)放已了，各各自去守備。

且說南國王尚書、高侍郎兩個，頗有些謀略，便與龐萬春等商議，上啟皇叔方垕道：“今日宋兵敗回，退去三十余里屯駐。營寨空虛，軍馬必然疲倦。何不乘勢去劫寨柵，必獲全勝。”方垕道：“你眾官從長計議，可行便行?！备呤汤傻溃骸拔冶愫妄媽④娨ソ僬?，尚書與殿下緊守城池。”當(dāng)夜二將披掛上馬，引領(lǐng)軍兵前進。馬摘鑾鈴，軍士銜枚疾走。前到宋軍寨柵，看見營門不關(guān)，南兵不敢擅進。初時聽得更點分明，向后更鼓便打得亂了。高侍郎勒住馬道：“不可進去。”龐萬春道：“相公緣何不進兵？”高侍郎答道：“聽他營里更點不明，必然有計。”龐萬春道：“相公誤矣。今日兵敗膽寒，必然困倦，睡里打更，有甚分曉，因此不明。相公何必見疑，只顧殺去。”高侍郎道：“也見得是。”當(dāng)下催軍劫寨，大刀闊斧殺將進去。二將入得寨門，直到中軍，并不見一個軍將。卻是柳樹上縛著數(shù)只羊，羊蹄上拴著鼓槌打鼓，因此更點不明。兩將劫著空寨，心中自慌，急叫：“中計！”回身便走。中軍內(nèi)卻早火起。只見山頭上炮響，又放起火來，四下里伏兵亂起，齊殺將攏來。兩將沖開寨門奔走，正迎著呼延灼，大喝：“賊將快下馬受降，免汝一死！”高侍郎心慌，只要脫身，無心戀戰(zhàn)。被呼延灼趕進去，手起雙鞭齊下，腦袋骨打碎了半個天靈。龐萬春死命撞透重圍，得脫性命。正走之間，不提防湯隆伏在路邊，被他一鉤鐮槍拖倒馬腳，活捉了解來。眾將已都在山路里趕殺南兵。至天明，都赴寨里來。盧先鋒已先到中軍坐下，隨即賞賜，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賊寇乘虛夜劫營，豈知埋伏有強兵。

中軍炮響神威振，混殺南軍滿歙城。

盧先鋒下令點本部將佐時，丁得孫在山路草中被毒蛇咬了腳，毒氣入腹而死。將龐萬春割腹剜心，祭獻歐鵬并史進等，把首級解赴張招討軍前去了。次日，盧先鋒與同諸將再進兵到歙州城下。見城門不關(guān)，城上并無旌旗，城樓上亦無軍士。單廷圭、魏定國兩個要奪頭功，引軍便殺入城去。后面中軍盧先鋒趕到時，只叫得苦，那二將已到城門里了。原來王尚書見折了劫寨人馬，只詐做棄城而走，城門里卻掘下陷坑。二將是一勇之夫，卻不提防，首先入去，不想連馬和人都陷在坑里。那陷坑兩邊卻埋伏著長槍手弓箭軍士，一齊向前戳殺，兩將死于坑中?？蓱z圣水并神火，今日嗚呼喪土炕！盧先鋒又見折了二將，心中忿怒，急令差遣前部軍兵，各人兜土塊入城，一面填塞陷坑，一面鏖戰(zhàn)廝殺。殺倒南兵人馬，俱填于坑中。當(dāng)下盧先鋒當(dāng)前，躍馬殺入城中，正迎著皇叔方垕。交馬只一合，盧俊義又忿心頭之火，展平生之威，只一樸刀，剁方垕于馬下。城中軍馬，開城西門沖突而走。宋兵眾將各各并力向前，剿捕南兵。

卻說王尚書正走之間，撞著李云截住廝殺。王尚書便挺槍向前，李云卻是步斗。那王尚書槍起馬到，早把李云踏倒。石勇見沖翻了李云，便沖突向前，步走急來救時，王尚書把條槍神出鬼沒，石勇如何抵當(dāng)?shù)米?。王尚書?zhàn)了數(shù)合，得便處把石勇一槍結(jié)果了性命，當(dāng)下身死。城里卻早趕出孫立、黃信、鄒淵、鄒潤四將，截住王尚書廝殺。那王寅奮勇力敵四將，并無懼怯。不想又撞出林沖趕到，這個又是個會廝殺的，那王寅便有三頭六臂，也敵不過五將，眾人齊上，亂戳殺王寅?？蓱z南國尚書將，今日方知志莫伸。當(dāng)下五將取了首級，飛馬獻與盧先鋒。盧俊義已在歙州城內(nèi)行宮歇下，平復(fù)了百姓，出榜安民，將軍馬屯駐在城里。一面差人赍文報捷張招討，馳書轉(zhuǎn)達宋先鋒，知會進兵。

卻說宋江等兵將在睦州屯駐，等候軍齊，同攻賊洞。收得盧俊義書，報平復(fù)了歙州，軍將已到城中屯駐，專候進兵，同取賊巢。又見折了史進、石秀、陳達、楊春、李忠、薛永、歐鵬、張青、丁得孫、單廷圭、魏定國、李云、石勇一十三人，許多將佐，煩惱不已，痛哭哀傷。軍師吳用勸道：“生死人皆分定，主將何必自傷玉體，且請理料國家大事。”宋江道：“雖然如此，不由人不傷感。我想當(dāng)初石碣天文所載一百八人，誰知到此漸漸凋零，損吾手足。”吳用勸了宋江煩惱。”可以回書與盧先鋒，交約日期，起兵攻取清溪縣。”

且不說宋江回書與盧俊義，約日進兵。卻說方臘在清溪幫源洞中大內(nèi)設(shè)朝，與文武百官計議宋江用兵之事。只聽見西州敗殘軍馬回來，報說：“歙州已陷，皇叔、尚書、侍郎俱已陣亡了。今宋兵作兩路而來，攻取清溪?！狈脚D見報大驚，當(dāng)下聚集兩班大臣商議。方臘道：“汝等眾卿各受官爵，同占州郡城池，共享富貴。豈期今被宋江軍馬席卷而來，州城俱陷，止有清溪大內(nèi)。今聞宋兵兩路而來，如何迎敵？”當(dāng)有左丞相婁敏中出班啟奏道：“今次宋兵人馬已近神州內(nèi)苑，宮廷亦難保守。奈緣兵微將寡。陛下若不御駕親征，誠恐兵將不肯盡心向前?！狈脚D道：“卿言極當(dāng)?！彪S即傳下圣旨：“命三省六部、御史臺官、樞密院、都督府護駕，二營金吾、龍虎，大小官僚，都跟隨寡人御駕親征，決此一戰(zhàn)?！眾湄┫嘤肿啵骸安詈螌浛勺銮安肯蠕h？”方臘道：“著殿前金吾上將軍、內(nèi)外諸軍都招討皇侄方杰為正先鋒，馬步親軍都太尉、驃騎上將軍杜微為副先鋒，部領(lǐng)幫源洞大內(nèi)護駕御林軍一萬五千，戰(zhàn)將三十余員前進。逢山開路，遇水疊橋，招軍征進。”原來這方杰是方臘的親侄兒，乃是歙州皇叔方垕長孫。聞知宋兵盧先鋒殺了他公公，正要來報仇。他愿為前部先鋒。這方杰平生習(xí)學(xué)，慣使一條方天畫戟，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那杜微原是歙州山中鐵匠，會打軍器，亦是方臘心腹之人，會使六口飛刀，只是步斗。方臘另行圣旨一道，差御林護駕都教師賀從龍，撥與御林軍一萬，總督兵馬，去敵歙州盧俊義軍馬。有詩為證：

八郡山川已敗傾，便馳黃屋特親征。

宋江兵勢無人敵，國破身亡是此行。

不說方臘分調(diào)人馬，兩處迎敵。先說宋江大隊軍馬起程，水陸并進，離了睦州，望清溪縣而來。水軍頭領(lǐng)李俊等，引領(lǐng)水軍船只，撐駕從溪灘里上去。且說吳用與宋江在馬上同行，并馬商議道：“此行去取清溪幫源，誠恐賊首方臘知覺，逃竄深山曠野，難以得獲。若要生擒方臘，解赴京師，面見天子，必須里應(yīng)外合，認得本人，可以擒獲。亦要知方臘去向下落，不致被其走失?！彼谓溃骸叭粢绱耍氂迷p降，將計就計，方可得里應(yīng)外合。前者柴進與燕青去做細作，至今不見些消耗。今次著誰去好？須是會詐投降的。”吳用道：“若論愚意，只除非叫水軍頭領(lǐng)李俊等，就將船內(nèi)糧米去詐獻投降，教他那里不疑。方臘那廝是山僻小人，見了許多糧米船只，如何不收留了？”宋江道：“軍師高見極明?！北銌敬髯陔S即傳令，從水路里直至李俊處說知：“如此如此，教你等眾將行計。”李俊等領(lǐng)了計策，戴宗自回中軍。

李俊卻叫阮小五、阮小七扮做梢公，童威、童猛扮做隨行水手，乘駕六十只糧船，船上都插著新?lián)Q的獻糧旗號，卻從大溪里使將上去。將近清溪縣，只見上水頭早有南國戰(zhàn)船迎將來，敵軍一齊放箭。李俊在船上叫道：“休要放箭，我有話說。俺等都是投拜的人，特將糧米獻納大國，接濟軍士。萬望收錄?！睂Υ项^目看見李俊等船上并無軍器，因此就不放箭。使人過船來，問了備細，看了船內(nèi)糧米，便去報知婁丞相，稟說：“李俊獻糧投降?！眾涿糁新犃耍袉就栋萑松习秮?。李俊登岸見婁丞相，拜罷，婁敏中問道：“你是宋江手下甚人？有何職役？今番為甚來獻糧投拜？”李俊答道：“小人姓李名俊，原是潯陽江上好漢，就江州劫法場救了宋江性命。他如今受了朝廷招安，得做了先鋒，便忘了我等前恩，累次窘辱小人。見今宋江雖然占得大國州郡，手下弟兄漸次折得沒了，他猶自不知進退，威逼小人等水軍向前。因此受辱不過，特將他糧米船只，徑自私來獻納，投拜大國。”婁丞相見李俊說了這一席話，就便準(zhǔn)信，便引李俊來大內(nèi)朝見方臘，具說獻糧投拜一事。李俊見方臘，再拜起居，奏說前事。方臘坦然不疑，加封李俊為水軍都總管之職，阮小五、阮小七、童威、童猛皆封水寨副總管，且教只在清溪管領(lǐng)水寨守船，“待寡人退了宋江軍馬，還朝之時，別有賞賜?！崩羁“葜x了出內(nèi)，自去搬運糧米上岸，進倉交收，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神謀妙算擒方臘，先遣行人假獻糧。

指日宋軍平大內(nèi)，清溪花鳥亦凄涼。

再說宋江與吳用分調(diào)軍馬，差關(guān)勝、花榮、秦明、朱仝四員正將為前隊，引軍直進清溪縣界，正迎著南國皇侄方杰。兩下軍兵各列陣勢。南軍陣上，方杰橫戟在馬，杜微步行在后。那杜微渾身掛甲，背藏飛刀五把，手中仗口七星寶劍，跟在后面。兩將出到陣前。宋江陣上，秦明首先出馬，手舞狼牙大棍，直取方杰。方杰亦不打話，兩將便斗。那方杰年紀(jì)后生，精神一撮，那枝戟使得精熟，和秦明連斗了三十余合，不分勝敗。方杰見秦明手段高強，也放出自己平生學(xué)識，不容半點空閑。兩個正斗到分際，秦明也把出本事來，不放方杰些空處。卻不提防杜微那廝在馬后見方杰戰(zhàn)秦明不下，從馬后閃將出來，掣起飛刀，望秦明臉上早飛將來。秦明急躲飛刀時，卻被方杰一方天戟聳下馬去，死于非命?？蓱z霹靂火，也作橫亡人。方杰一戟戳死了秦明，卻不敢追過對陣。宋兵小將急把撓鉤搭得尸首過來。宋江見說折了秦明，盡皆失色。一面叫備棺槨盛貯，一面再調(diào)軍將出戰(zhàn)。

且說這方杰得勝夸能，卻在陣前高叫：“宋兵再有好漢，快出來廝殺！”宋江在中軍聽得報來，急出到陣前，看見對陣方杰背后，便是方臘御駕，直來到軍前擺開。但見：

金瓜密布，鐵斧齊排。方天畫戟成行，龍鳳繡旗作隊。旗旄旌節(jié)，一攢攢綠舞紅飛；玉鐙雕鞍，一簇簇珠圍翠繞。飛龍傘散青云紫霧，飛虎旗盤瑞靄祥煙。左侍下一帶文官，右侍下滿排武將。雖是詐稱天子位，也須直列宰臣班。茍非嘯聚山林，且自圖王霸業(yè)。

南國陣中，只見九曲黃羅傘下，玉轡逍遙馬上，坐著那個草頭王子方臘。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一頂沖天轉(zhuǎn)角明金幞頭，身穿一領(lǐng)日月云肩九龍繡袍，腰系一條金鑲寶嵌玲瓏玉帶，足穿一對雙金顯縫云根朝靴。

那方臘騎著一匹銀鬃白馬，出到陣前，親自監(jiān)戰(zhàn)?？匆娝谓H在馬上，便遣方杰出戰(zhàn)，要拿宋江。這邊宋兵等眾將亦準(zhǔn)備迎敵，要擒方臘。南軍方杰正要出陣，只聽得飛馬報道：“御林都教師賀從龍總督軍馬去救歙州，被宋兵盧先鋒活捉過陣去了。軍馬俱已漫散，宋兵已殺到山后?！狈脚D聽了大驚，急傳圣旨，便教收軍，且保大內(nèi)。當(dāng)下方杰且委杜微押住陣腳，卻待方臘御駕先行，方杰、杜微隨后而退。方臘御駕回至清溪州界，只聽得大內(nèi)城中喊起連天，火光遍滿，兵馬交加。卻是李俊、阮小五、阮小七、童威、童猛在清溪城里放起火來。方臘見了，大驅(qū)御林軍馬，來救城中，入城混戰(zhàn)。宋江軍馬見南兵退去，隨后追殺。趕到清溪，見城中火起，知有李俊等在彼行事。急令眾將招起軍馬，分頭殺將入去。此時盧先鋒軍馬也過山了，兩下接應(yīng)，卻好湊著。四面宋兵，夾攻清溪大內(nèi)。宋江等諸將，四面八方殺將入去。各各自去搜捉南軍，打破了清溪城郭。方臘卻得方杰引軍保駕防護，送投幫源洞中去了。

宋江等大隊軍馬，都入清溪縣來。眾將殺入方臘宮中，收拾違禁器仗，金銀寶物，搜檢內(nèi)里庫藏。就殿上放起火來，把方臘內(nèi)外宮殿盡皆燒毀，府庫錢糧，搜索一空。宋江會合盧俊義軍馬，屯駐在清溪縣內(nèi)。聚集眾將，都來請功受賞。整點兩處將佐時，長漢郁保四、女將孫二娘，都被杜微飛刀傷死。鄒淵、杜遷，馬軍中踏殺。李立、湯隆、蔡福，各帶重傷，醫(yī)治不痊身死。阮小五先在清溪縣已被婁丞相殺了。眾將擒捉得南國偽官九十二員，請功賞賜已了，只不見婁丞相、杜微下落。一面且出榜文，安撫了百姓。把那活捉偽官解赴張招討軍前，斬首示眾。后有百姓報說：“婁丞相因殺了阮小五，見大兵打破清溪縣，自縊松林而死?！倍盼⒛菑P躲在他原養(yǎng)的娼妓王嬌嬌家，被他社老獻將出來。宋江賞了社老，卻令人先取了婁丞相首級，叫蔡慶將杜微剖腹剜心，滴血享祭秦明、阮小五、郁保四、孫二娘，并打清溪亡過眾將。宋江親自拈香祭賽已了。次日，與同盧俊義起軍，直抵幫源洞口圍住。

且說方臘只得方杰保駕，走到幫源洞口大內(nèi)，屯駐人馬，堅守洞口，不出迎敵。宋江、盧俊義把軍馬周回圍住了幫源洞，卻無計可入。卻說方臘在幫源洞如坐針氈，亦無計可施。兩軍困住，已經(jīng)數(shù)日。方臘正憂悶間，忽見殿下錦衣繡襖一大臣，俯伏在地，金階殿下啟奏：“我王，臣雖不才，深蒙主上圣恩寬大，無可補報。憑夙昔所學(xué)之兵法，仗平日所韞之武功，六韜三略曾聞，七縱七擒曾習(xí)。愿借主上一支軍馬，立退宋兵，中興國祚。未知圣意若何，伏候我王詔旨?！狈脚D見了大喜，便傳敕令盡點山洞內(nèi)府兵馬，教此將引軍出洞，去與宋江相持。未知勝敗如何，先見威風(fēng)出眾。

不是方臘國中又出這個人來引兵，有分教：金階殿下人頭滾，玉砌朝門熱血噴。直使掃清巢穴擒方臘，豎立功勛顯宋江。畢竟方臘國中出來引兵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nèi)，折了二十四員將佐：

呂方、郭盛、史進、石秀、陳達、楊春、李忠、薛永、歐鵬、張青、丁得孫、單廷圭、魏定國、李云、石勇、秦明、郁保四、孫二娘、鄒淵、杜遷、李立、湯隆、蔡福、阮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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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回              魯智深浙江坐化　宋公明衣錦還鄉(xiāng)

詩曰：

鐵石禪機已點開，錢塘江上早心灰。

六和寺內(nèi)月明夜，三竺山中歸去來。

衲子心空圓寂去，將軍功遂錦衣回。

兩人俱是男兒漢，不忝英雄濟世才。

話說當(dāng)下方臘殿前啟奏愿領(lǐng)兵出洞征戰(zhàn)的，正是東床駙馬主爵都尉柯引。方臘見奏，不勝之喜。“是今日天幸，得駙馬冒矢石之威，出戰(zhàn)草寇，愿逞奇才，復(fù)興社稷?！笨埋€馬當(dāng)下同領(lǐng)南兵，帶了云壁奉尉，披掛上馬出師。方臘將自己金甲錦袍，賜與駙馬。又選一騎好馬，叫他出戰(zhàn)。那駙馬怎生結(jié)束？

頭戴鳳翅金盔，身披連環(huán)鐵甲，上穿團龍錦袍，腰系獅蠻束帶，足穿抹綠皂靴，胯懸雕弓鐵箭。使一條穿心透骨點鋼槍，騎一匹能征慣戰(zhàn)青馬。

那柯駙馬與同皇侄方杰，引領(lǐng)洞中護御軍兵一萬人馬，駕前上將二十余員，出到幫源洞口，列成陣勢。

卻說宋江軍馬，困在洞口，已教將佐分調(diào)守護。宋江在陣中，因見手下弟兄，三停內(nèi)折了二停，方臘又未曾拿得，南兵又不出戰(zhàn)，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只聽得前軍報來說：“洞中有軍馬出來交戰(zhàn)?！彼谓?、盧俊義見報，急令諸將上馬，引軍出戰(zhàn)。擺開陣勢，看南軍陣?yán)锂?dāng)先是柯駙馬出戰(zhàn)。宋江軍中誰不認得是柴進。宋江便令花榮出馬迎敵。花榮得令，便橫槍躍馬，出到陣前，高聲喝問：“你那廝是甚人，敢助反賊與吾天兵敵對？我若拿住你時，碎尸萬段，骨肉為泥。好好下馬受降，免汝一命。”柯駙馬答道：“吾乃山東柯引，誰不聞我大名！量你這廝們是梁山泊一伙強徒草寇，何足道哉！偏俺不如你們手段！我直把你們殺盡，克復(fù)城池，是吾之愿?！彼谓c盧俊義在馬上聽了，尋思：“柴進說的話，語言中必?zé)o背逆之心。他把‘柴’字改作‘柯’字，‘柴’即是‘柯’也；‘進’字改作‘引’字，‘引’即是‘進’也。”吳用道：“我想柴大官人未曾落草時，尚且專藏犯罪做私商之人，今日安肯忘本？”盧俊義道：“且看花榮與他迎敵。”

當(dāng)下花榮挺槍躍馬，來戰(zhàn)柯引。兩馬相交，二般軍器并舉，兩將斗到間深里，絞做一團，扭做一塊。柴進低低道：“兄長可且詐敗，來日議事?！被s聽了，略戰(zhàn)三合，撥回馬便走?？乱鹊溃骸皵ⅲ岵悔s你。別有了得的，叫他出來和俺交戰(zhàn)?！被s跑馬回陣，對宋江、盧俊義說知就里。吳用道：“再叫關(guān)勝出戰(zhàn)交鋒?！碑?dāng)時關(guān)勝舞起青龍偃月刀，飛馬出戰(zhàn)，大喝道：“山東小將，敢與吾敵！”那柯駙馬挺槍便來迎敵。兩個交鋒，全無懼怯。二將斗不到五合，關(guān)勝也詐敗佯輸，走回本陣?？埋€馬不趕，只在陣前大喝：“宋兵敢有強將出來與吾對敵？”宋江再叫朱仝出陣，與柴進交鋒，往來廝殺，只瞞眾軍。兩個斗不過五七合，朱仝詐敗而走。柴進趕來，虛搠一槍，朱仝棄馬跑歸本陣。南軍先搶得這匹好馬?？埋€馬招動南軍，掩殺過來。宋江急令諸將，引軍退去十里下寨。柯駙馬引軍追趕了一程，收兵退回洞中。

已自有人先去報知方臘，說道：“柯駙馬如此英雄，戰(zhàn)退宋兵，連勝三將。宋江等又折一陣，殺退十里?！狈脚D大喜，叫排下御宴，等待駙馬卸了戎裝披掛，請入后宮賜坐，親捧金杯，滿勸柯駙馬道：“不想駙馬有此文武雙全！寡人只道賢婿只是文才秀士，若早知有此等英雄豪杰，不致折許多州郡。煩望駙馬大展奇才，立誅賊將，重興基業(yè)，與寡人共享太平無窮之富貴，同樂悠久，興復(fù)家邦！”柯引奏道：“主上放心。為臣子當(dāng)以盡心報效，同興國祚。明日謹請圣上登山看柯引廝殺，立斬宋江等輩?！狈脚D見奏，心中大喜。當(dāng)夜宴至更深，各還宮中去了。次早，方臘設(shè)朝，叫洞中敲牛宰馬，令三軍都飽食已了，各自披掛上馬，出到幫源洞口，搖旗發(fā)喊，擂鼓搦戰(zhàn)。方臘卻領(lǐng)引近侍內(nèi)臣，登幫源洞山頂，看柯駙馬廝殺。有詩為證：

駙馬提兵戰(zhàn)六師，佯輸詐敗信為之。

勾連方臘親臨陣，一鼓功成計更奇。

且說宋江當(dāng)日傳令，分付諸將：“今日廝殺，非比他時，正在要緊之際。汝等軍將，各各用心擒獲賊首方臘，休得殺害。你眾軍士只看南軍陣上柴進回馬引領(lǐng)，就便殺入洞中，并力追捉方臘，不可違誤?！比娭T將得令，各自磨拳擦掌，掣劍拔槍，都要擄掠洞中金帛，盡要活捉方臘，建功請賞。當(dāng)時宋江諸將，都到洞前，把軍馬擺開，列成陣勢。只見南兵陣上，柯駙馬立在門旗之下，正待要出戰(zhàn)。只見皇侄方杰，立馬橫戟道：“都尉且押手停騎，看方某先斬宋兵一將，然后都尉出馬，用兵對敵?！彼伪娧嗲喔诓襁M后頭，眾將皆喜道：“今日計必成矣。”各人自行準(zhǔn)備。

且說皇侄方杰爭先縱馬搦戰(zhàn)。宋江陣上，關(guān)勝出馬，舞起青龍刀，來與方杰對敵。兩將交馬，一往一來，一翻一復(fù)。戰(zhàn)不過十?dāng)?shù)合，宋江又遣花榮出陣，共戰(zhàn)方杰。方杰見兩將來夾攻，全無懼怯，力敵二將。又戰(zhàn)數(shù)合，雖然難見輸贏，也只辦得遮攔躲避。宋江隊里，再差李應(yīng)、朱仝，驟馬出陣，并力追殺。方杰見四將來夾攻，方才撥回馬頭，望本陣中便走?？埋€馬卻在門旗下截住，把手一招，宋將關(guān)勝、花榮、朱仝、李應(yīng)四將趕過來?？埋€馬便挺起手中鐵槍，奔來直取方杰。方杰見頭勢不好，急下馬逃命時，措手不及，早被柴進一槍戳著。背后云奉尉燕青趕上一刀，殺了方杰。南軍眾將，驚得呆了，各自逃生。柯駙馬大叫：“我非柯引，吾乃柴進，宋先鋒部下正將小旋風(fēng)的便是。隨行云奉尉即是浪子燕青。今者已知得洞中內(nèi)外備細，若有人活捉得方臘的，高官任做，細馬揀騎。三軍投降者，俱免血刃有生；抗拒者，斬首全家?！被厣硪I(lǐng)四將，招起大軍，殺入洞中。方臘領(lǐng)著內(nèi)侍近臣，在幫源山頂上看見殺了方杰，三軍潰亂，情知事急，一腳踢翻了金交椅，便望深山中奔走。宋江領(lǐng)起大隊軍馬，分開五路，殺入洞來，爭捉方臘。不想已被方臘逃去，止拿得侍從人員。燕青搶入洞中，叫了數(shù)個心腹伴當(dāng)，去那庫里擄了兩擔(dān)金珠細軟出來，就內(nèi)宮禁苑放起火來。柴進殺入東宮時，那金芝公主自縊身死。柴進見了，就連宮苑燒化。以下細人，放其各自逃生。眾軍將都入正宮，殺盡嬪妃彩女，親軍侍御，皇親國戚，都擄掠了方臘內(nèi)宮金帛。宋江大縱軍將入宮，搜尋方臘。

卻說阮小七殺入內(nèi)苑深宮里面，搜出一箱，卻是方臘偽造的平天冠、袞龍袍、碧玉帶、白玉圭、無憂履。阮小七看見上面都是珍珠異寶，龍鳳錦文，心里想道：“這是方臘穿的，我便著一著也不打緊。”便把袞龍袍穿了，系上碧玉帶，著了無憂履，戴起平天冠，卻把白玉圭插放懷里，跳上馬，手執(zhí)鞭，跑出宮前。三軍眾將只道是方臘，一齊鬧動，搶將攏來看時，卻是阮小七，眾皆大笑。這阮小七也只把做好嬉，騎著馬東走西走，看那眾將多軍搶擄。正在那里鬧動，早有童樞密帶來的大將王稟、趙譚入洞助戰(zhàn)，聽得三軍鬧嚷，只說拿得方臘，徑來爭功。卻見是阮小七穿了御衣服，戴著平天冠，在那里嬉笑。王稟、趙譚罵道：“你這廝莫非要學(xué)方臘，做這等樣子！”阮小七大怒，指著王稟、趙譚道：“你這兩個直得甚鳥！若不是俺哥哥宋公明時，你這兩個驢馬頭，早被方臘已都砍下了。今日我等眾將弟兄成了功勞，你們顛倒來欺負！朝廷不知備細，只道是兩員大將來協(xié)助成功?！蓖醴A、趙譚大怒，便要和阮小七火并。當(dāng)時阮小七奪了小校槍，便奔上來戳王稟。呼延灼看見，急飛馬來隔開。已自有軍校報知宋江，飛馬到來。見阮小七穿著御衣服，宋江、吳用喝下馬來，剝下違禁衣服，丟去一邊。宋江陪話解勸。王稟、趙譚二人雖被宋江并眾將勸和了，只是記恨于心。

當(dāng)日幫源洞中，殺的尸橫遍野，流血成渠。按《宋鑒》所載，斬殺方臘蠻兵二萬余級。當(dāng)下宋江傳令，教四下舉火，監(jiān)臨燒毀宮殿，龍樓鳳閣，內(nèi)苑深宮，珠軒翠屋，盡皆焚化。但見：

黑煙罩地，紅焰遮天。金釘朱戶灰飛，碧瓦雕檐影倒。三十六宮煨燼火，七十二苑坐飛灰。金殿平空，不見嵯峨氣象；玉階迸裂，全無錦繡花紋。金水河不見丹墀御道，午門前已無臣宰官僚。龍樓移上九重天，鳳閣盡歸南極院。

當(dāng)時宋江等眾將，監(jiān)看燒毀了幫源洞中宮殿器皿屋宇樓閣，引軍都來洞口屯駐，下了寨柵。計點生擒人數(shù)，只有賊首方臘未曾獲得。傳下將令，教軍將沿山搜捉。告示鄉(xiāng)民，但有人拿得方臘者，奏聞朝廷，高官任做；知而首者，隨即給賞。

卻說方臘從幫源洞山頂落路而走，忙忙似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wǎng)之魚，便望深山曠野，透嶺穿林，脫了赭黃袍，丟去金花幞頭，脫下朝靴，穿上草履麻鞋，爬山奔走，要逃性命，連夜退過五座山頭，走到一處山凹邊。見一個草庵，嵌在山凹里。方臘肚中饑餓，卻待正要去茅庵內(nèi)尋討些飯吃。只見松樹背后，轉(zhuǎn)出一個胖大和尚來，一禪杖打翻，便取條繩索綁了。那和尚不是別人，是花和尚魯智深。拿了方臘，帶到草庵中，取了些飯吃，正解出山來。卻好迎著搜山的軍健，一同幫住，擒捉方臘，來見宋先鋒。宋江見拿得方臘，大喜，便問道：“吾師，你卻如何正等得這賊首著？”魯智深道：“灑家自從在烏龍嶺上萬松林里廝殺，追趕夏侯成入深山里去，被灑家殺了。貪戰(zhàn)賊兵，直趕入亂山深處，迷蹤失徑，迤邐隨路尋去。正到曠野琳瑯山內(nèi)，忽遇一個老僧，引領(lǐng)灑家到此處茅庵中，囑付道：‘柴米菜蔬都有，只在此間等候。但見個長大漢從松林深處來，你便捉住?！箒硗娚角盎鹌穑∩戳艘灰?。又不知此間山徑路數(shù)是何處。今早正見這賊爬過山來，因此俺一禪杖打翻，就捉來綁了。不想正是方臘?！彼谓謫柕溃骸澳且粋€老僧今在何處？”魯智深道：“那個老僧自引小僧到茅庵里，分付了柴米出來，竟不知投何處去了。”宋江道：“那和尚眼見得是圣僧羅漢，如此顯靈。今吾師成此大功，回京奏聞朝廷，可以還俗為官，在京師圖個蔭子封妻，光耀祖宗，報答父母劬勞之恩?！濒斨巧畲鸬溃骸盀⒓倚囊殉苫?，不愿為官，只圖尋個凈了去處，安身立命足矣?！彼谓溃骸拔釒熂炔豢线€俗，便到京師去住持一個名山大剎，為一僧首，也光顯宗風(fēng)，亦報答得父母?！敝巧盥犃?，搖首叫道：“都不要，要多也無用。只得個囫圇尸首，便是強了?！彼谓犃T，默上心來，各不喜歡。點本部下將佐，俱已數(shù)足。教將方臘陷車盛了，解上東京，面見天子。催起三軍，帶領(lǐng)諸將，離了幫源洞清溪縣，都回睦州。

卻說張招討會集都督劉光世，童樞密，從、耿二參謀，都在睦州聚齊，合兵一處，屯駐軍馬。見說宋江獲了大功，拿住方臘，解來睦州，眾官都來慶賀。宋江等諸將參拜已了張招討、童樞密等眾官，張招討道：“已知將軍邊塞勞苦，損折弟兄。今已全功，實為萬幸?！彼谓侔萜榈溃骸爱?dāng)初小將等一百八人破大遼，還京都不曾損了一個。誰想首先去了公孫勝，京師已留下數(shù)人。克復(fù)揚州，渡大江，怎知十停去七。今日宋江雖存，有何面目再見山東父老，故鄉(xiāng)親戚！”張招討道：“先鋒休如此說。自古道：貧富貴賤，宿生所載。壽夭命長，人生分定。常言道：有福人送無福人。何以損折將佐為羞為恥！今日功成名顯，朝廷知道，必當(dāng)重用，封官賜爵，光顯門閭，衣錦還鄉(xiāng)，誰不稱羨！閑事不須掛意，只顧收拾回軍朝覲?！彼谓葜x了總兵等官，自來號令諸將。張招討已傳下軍令，教把生擒到賊徒偽官等眾，除留方臘另行解赴東京，其余從賊，都就睦州市曹斬首施行。所有未收去處，衢、婺等縣賊役贓官，得知方臘已被擒獲，一半逃散，一半都來睦縣自行投首，拜參張招討并眾官。盡皆準(zhǔn)首，復(fù)為良民。就行出榜，去各處招撫，以安百姓。其余隨從賊徒，不傷人者，亦準(zhǔn)其自首投降，復(fù)為鄉(xiāng)民，撥還產(chǎn)業(yè)田園?？藦?fù)州縣已了，各調(diào)守御官軍，護境安民，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柴進勾連用計深，幫源軍馬亂駸駸。

奇功更有花和尚，一杖生擒僭號人。

所有這新克復(fù)睦州、歙州，清溪、幫源二處城郭鎮(zhèn)市，民安物阜，鄉(xiāng)村溪島山林，俱各民安復(fù)業(yè)。

再說張招討眾官都在睦州設(shè)太平宴，慶賀眾將官僚，賞勞三軍將校。傳令教先鋒頭目，收拾朝京。軍令傳下，各各準(zhǔn)備行裝，陸續(xù)登程。

且說先鋒使宋江，思念亡過眾將，灑然淚下。不想患病在杭州張橫、穆弘等六人，朱富、穆春看視，共是八人在彼。后亦各患病身死，止留得楊林、穆春到來，隨軍征進。想起諸將勞苦，今日太平，當(dāng)以超度。便就睦州宮觀凈處揚起長幡，修設(shè)超度九幽拔罪好事，做三百六十分羅天大醮，追薦前亡后化列位偏正將佐已了。次日，椎牛宰馬，致備牲醴，與同軍師吳用等眾將，俱到烏龍神廟里，焚帛享祭烏龍大王，謝祈龍君護祐之恩?；刂琳?，所有部下正偏將佐陣亡之人，收得尸骸者，俱令各自安葬已了。宋江與盧俊義收拾軍馬將校人員，隨張招討回杭州，聽候圣旨，班師回京。眾多將佐功勞，俱各造冊，上了文簿，進呈御前。先寫表章申奏天子。三軍齊備，陸續(xù)起程。宋江看了部下正偏將佐，止剩得三十六員回軍。那三十六人是：

呼保義宋江、玉麒麟盧俊義、智多星吳用、大刀關(guān)勝、豹子頭林沖、雙鞭呼延灼、小李廣花榮、小旋風(fēng)柴進、撲天雕李應(yīng)、美髯公朱仝、花和尚魯智深、行者武松、神行太保戴宗、黑旋風(fēng)李逵、病關(guān)索楊雄、混江龍李俊、活閻羅阮小七、浪子燕青、神機軍師朱武、鎮(zhèn)三山黃信、病尉遲孫立、混世魔王樊瑞、轟天雷凌振、鐵面孔目裴宣、神算子蔣敬、鬼臉兒杜興、鐵扇子宋清、獨角龍鄒潤、一枝花蔡慶、錦豹子楊林、小遮攔穆春、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鼓上蚤時遷、小尉遲孫新、母大蟲顧大嫂

當(dāng)下宋江因為征剿方臘，自渡江已過，損折了許多將佐，止剩得正偏將三十六員回京。催促起人馬，俱要到杭州取齊，與張招討約會，聽命朝覲。宋江與同諸將引兵馬離了睦州，前望杭州進發(fā)。詩曰：

宋江三十六，回來十八雙。

內(nèi)中有四個，談笑又還鄉(xiāng)。

正是收軍鑼響千山震，得勝旗開十里紅。馬上將敲金鐙響，三軍齊唱凱歌回。宋先鋒軍馬，于路無話，已回到杭州。因張招討軍馬在城，宋先鋒且屯兵在六和塔駐扎。諸將都在六和寺安歇。先鋒使宋江、盧俊義，早晚入城聽令。

且說魯智深自與武松在寺中一處歇馬聽候，看見城外江山秀麗，景物非常，心中歡喜。是夜月白風(fēng)清，水天同碧。二人正在僧房里睡，至半夜，忽聽得江上潮聲雷響。魯智深是關(guān)西漢子，不曾省得浙江潮信，只道是戰(zhàn)鼓響，賊人生發(fā)，跳將起來，摸了禪杖，大喝著便搶出來。眾僧吃了一驚，都來問道：“師父何為如此，趕出何處去？”魯智深道：“灑家聽得戰(zhàn)鼓響，待要出去廝殺?！北娚夹⑵饋恚溃骸皫煾稿e聽了，不是戰(zhàn)鼓響，乃是錢塘江潮信響。”魯智深見說，吃了一驚，問道：“師父，怎地喚做潮信響？”寺內(nèi)眾僧推開窗，指著那潮頭叫魯智深看，說道：“這潮信日夜兩番來，并不違時刻。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當(dāng)三更子時潮來。因不失信，為之潮信?！濒斨巧羁戳耍瑥拇诵闹泻鋈淮笪?，拍掌笑道：“俺師父智真長老，曾囑付與灑家四句偈言，道是：‘逢夏而擒’，俺在萬松林里廝殺，活捉了個夏侯成；‘遇臘而執(zhí)’，俺生擒方臘。今日正應(yīng)了：‘聽潮而圓，見信而寂？’俺想既逢潮信，合當(dāng)圓寂。眾和尚，俺家問你，如何喚做圓寂?！彼聝?nèi)眾僧答道：“你是出家人，還不省得？佛門中圓寂便是死?！濒斨巧钚Φ溃骸凹热凰滥藛咀鰣A寂，灑家今已必當(dāng)圓寂。煩與俺燒桶湯來，灑家沐浴?！彼聝?nèi)眾僧，都只道他說耍，又見他這般性格，不敢不依他。只得喚道人燒湯來與魯智深洗浴，換了一身御賜的僧衣，便叫部下軍校：“去報宋公明先鋒哥哥，來看灑家?！庇謫査聝?nèi)眾僧處，討紙筆寫下一篇頌子。去法堂上，捉把禪椅，當(dāng)中坐了。焚起一爐好香，放了那張紙在禪床上，自疊起兩只腳，左腳搭在右腳，自然天性騰空。比及宋公明見報，急引眾頭領(lǐng)來看時，魯智深已自坐在禪椅上不動了?？雌漤炘唬?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枷，這里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宋江與盧俊義看了偈語，嗟嘆不已。眾多頭領(lǐng)都來看視魯智深，焚香拜禮。城內(nèi)張招討并童樞密等眾官，亦來拈香拜禮。宋江教把魯智深衣缽并朝廷賞賜，出來俵散眾僧，做了三晝夜功果，合個朱紅龕子盛了，直去請徑山住持大惠禪師，來與魯智深下火。五山十剎禪師，都來誦經(jīng)懺悔。迎出龕子，去六和塔后燒化那魯智深。那徑山大惠禪師手執(zhí)火把，直來龕子前，指著魯智深，道幾句法語，是：

“魯智深，魯智深，起身自綠林。兩只放火眼，一片殺人心。忽地隨潮歸去，果然無處跟尋。咄！解使?jié)M空飛白玉，能令大地作黃金?！?

大惠禪師下了火已了，眾僧誦經(jīng)懺悔，焚化龕子，在六和塔山后，收取骨殖，葬入塔院。所有魯智深隨身多余衣缽金銀并各官布施，盡都納入六和寺里，常住公用。

當(dāng)下宋江看視武松，雖然不死，已成廢人。武松對宋江說道：“小弟今已殘疾，不愿赴京朝覲，盡將身邊金銀賞賜，都納此六和寺中陪堂公用，己作清閑道人，十分好了。哥哥造冊，休寫小弟進京?！彼谓娬f：“任從你心?！蔽渌勺源酥辉诹退轮谐黾遥笾涟耸平K，這是后話。

再說先鋒宋江每日去城中聽令，待張招討中軍人馬前進，已將軍兵入城屯扎。半月之間，朝廷天使到來，奉圣旨：令先鋒宋江等班師回京。張招討，童樞密，都督劉光世，從、耿二參謀，大將王稟、趙譚，中軍人馬，陸續(xù)先回京師去了。宋江等隨即收拾軍馬回京。比及起程，不想林沖染患風(fēng)病癱了，楊雄發(fā)背瘡而死，時遷又感攪腸沙而死。宋江見了，感傷不已。丹徒縣又申將文書來，報說揚志已死，葬于本縣山園。林沖風(fēng)癱，又不能痊，就留在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視，后半載而亡。

再說宋江與同諸將，離了杭州，望京師進發(fā)。只見浪子燕青私自來勸主人盧俊義道：“小乙自幼隨侍主人，蒙恩感德，一言難盡。今既大事已畢，欲同主人納還原受官誥，私去隱跡埋名，尋個僻凈去處，以終天年。未知主人意下若何？”盧俊義道：“自從梁山泊歸順?biāo)纬褋恚逼七|兵，南征方臘，勤勞不易，邊塞苦楚，弟兄殞折，幸存我一家二人性命。正要衣錦還鄉(xiāng)，圖個封妻蔭子，你如何卻尋這等沒結(jié)果？”燕青笑道：“主人差矣。小乙此去，正有結(jié)果。只恐主人此去，定無結(jié)果。”若燕青，可謂知進退存亡之機矣。有詩為證：

略地攻城志已酬，陳辭欲伴赤松游。

時人苦把功名戀，只怕功名不到頭。

盧俊義道：“燕青，我不曾存半點異心，朝廷如何負我？”燕青道：“主人豈不聞韓信立下十大功勞，只落得未央宮前斬首。彭越醢為肉醬，英布弓弦藥酒。主公，你可尋思，禍到臨頭難走?！北R俊義道：“我聞韓信，三齊擅自稱王，教陳豨造反；彭越殺身亡家，大梁不朝高祖；英布九江受任，要謀漢帝江山。以此漢高帝詐游云夢，令呂后斬之。我雖不曾受這般重爵，亦不曾有此等罪過?！毖嗲嗟溃骸凹热恢鞴宦犘∫抑?，只怕悔之晚矣。小乙本待去辭宋先鋒，他是個義重的人，必不肯放。只此辭別主公?！北R俊義道：“你辭我，待要那里去？”燕青道：“也只在主公前后?！北R俊義笑道：“原來也只恁地。看你到那里？”燕青納頭拜了八拜，當(dāng)夜收拾了一擔(dān)金珠寶貝挑著，徑不知投何處去了。

次日早晨，軍人收得字紙一張，來報復(fù)宋先鋒。宋江看那一張字紙時，上面寫道是：

“辱弟燕青百拜懇告先鋒主將麾下：自蒙收錄，多感厚恩。效死干功，補報難盡。今自思命薄身微，不堪國家任用，情愿退居山野，為一閑人。本待拜辭，恐主將義氣深重，不肯輕放，連夜?jié)撊ァ＝窳艨谔査木浒蒉o，望乞主帥恕罪。

情愿自將官誥納，不求富貴不求榮。

身邊自有君王赦，淡飯黃齏過此生?！?

宋江看了燕青的書并四句口號，心中郁悒不樂。當(dāng)時盡收拾損折將佐的官誥牌面，送回京師，繳納還官。

宋兵人馬，迤邐前進。比及行至蘇州城外，只見混江龍李俊詐中風(fēng)疾，倒在床上，手下軍人來報宋先鋒。宋江見報，親自領(lǐng)醫(yī)人來看治李俊。李俊道：“哥哥休誤了回軍的程限，朝廷見責(zé)，亦恐張招討先回日久。哥哥憐憫李俊時，可留下童威、童猛看視兄弟，待病體痊可，隨后趕來朝覲。哥哥軍馬，請自赴京。”宋江見說，心雖不然，倒不疑慮，只得引軍前進。又被張招討行文催趲，宋江只得留下李俊、童威、童猛三人，自同諸將上馬赴京去了。

且說李俊三人竟來尋見費保四個，不負前約。七人都在榆柳莊上商議定了，盡將家私打造船只，從太倉港乘駕出海，自投化外國去了。后來為暹羅國之主。童威、費保等都做了化外官職，自取其樂，另霸海濱。這是李俊的后話。

再說宋江等諸將一行軍馬，在路無話。復(fù)過常州、潤州相戰(zhàn)去處，宋江無不傷感。軍馬渡江，十存二三，過揚州，進淮安，望京師不遠了。宋江傳令，叫眾將各各準(zhǔn)備朝覲。三軍人馬，九月二十后回到東京。張招討中軍人馬，先進城去。宋江等軍馬，只就城外屯住，扎營于舊時陳橋驛，聽候圣旨。宋江叫裴宣寫錄見在朝京大小正偏將佐數(shù)目，共計二十七員。正將一十二員：宋江、盧俊義、吳用、關(guān)勝、呼延灼、花榮、柴進、李應(yīng)、朱仝、戴宗、李逵、阮小七。偏將一十五員：朱武、黃信、孫立、樊瑞、凌振、裴宣、蔣敬、杜興、宋清、鄒潤、蔡慶、楊林、穆春、孫新、顧大嫂。是日，宋江將大小諸將見在者，歿于王事者，錄其名數(shù)，寫成謝恩表章。仍令正偏將佐，俱各準(zhǔn)備幞頭公服，伺候朝見天子。三日之后，上皇設(shè)朝，近臣奏聞。天子教宣宋江等面君朝見。正是：

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

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

花迎劍珮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

宣召邊庭征戰(zhàn)士，九重深處見天顏。

當(dāng)下早朝，道君天子升座，命侍御引進宋江等，各具公服，入內(nèi)朝見。此日東方漸明，宋江、盧俊義等二十七員將佐承旨，即忙上馬入城。東京百姓看了時，此是第三番朝見。想這宋江等初受招安時，卻奉圣旨，都穿御賜的紅綠錦襖子，懸掛金銀牌面，入城朝見。破大遼之后回京師時，天子宣命，都是披袍掛甲，戎裝入城朝見。今番太平回朝，天子特命文扮，卻是幞頭公服，入城朝覲。東京百姓看了只剩得這幾個回來，眾皆嗟嘆不已。

宋江等二十七人，來到正陽門下，齊齊下馬入朝。侍御史引至丹墀玉階之下，宋江、盧俊義為首，上前八拜，退后八拜，進中八拜，三八二十四拜，揚塵舞蹈，山呼萬歲，君臣禮足。徽宗天子看見宋江等只剩得這些人員，心中嗟念。上皇命都宣上殿。宋江、盧俊義引領(lǐng)眾將，都上金階，齊跪在珠簾之下。上皇命賜眾將平身。左右近臣，早把珠簾卷起。天子乃曰：“朕知卿等眾將，收剿江南，多負勞苦。卿之弟兄，損折大半，朕聞不勝傷悼?！彼谓箿I不起，仍自再拜奏曰：“以臣鹵鈍薄才，肝腦涂地，亦不能報國家大恩。昔日念臣共聚義兵一百八人，登五臺發(fā)愿。誰想今日十損其八！謹錄人數(shù)，未敢擅便具奏。伏望天慈，俯賜圣鑒。”上皇曰：“卿等部下歿于王事者，朕命各墳加封，不沒其功。”宋江再拜，進上表文一通。表曰：

“平南都總管正先鋒使臣宋江等謹上表：伏念臣江等，愚拙庸才，孤陋俗吏，往犯天涯之罪，幸蒙莫大之恩，高天厚地豈能酬，粉骨碎身何足報。股肱竭力，離水泊以除邪；兄弟同心，登五臺而發(fā)愿。全忠秉義，護國保民。幽州城鏖戰(zhàn)遼兵，清溪洞力擒方臘。雖則微功上達，奈緣良將下沉。臣江日夕懷憂，旦暮悲愴。伏望天恩，俯賜圣鑒，使已歿者皆蒙恩澤，見在生者得庇洪休。臣江乞歸田野，愿作農(nóng)民。實陛下仁育之賜，遂微臣退休之心。誠惶誠恐，稽首頓首。臣江等不勝戰(zhàn)悚之至！謹錄存歿人數(shù)，隨表上進以聞。

陣亡正偏將佐五十九員：

正將一十四員：

秦明、徐寧、董平、張清、劉唐、史進、索超、張順、雷橫、石秀、解珍、解寶、阮小二、阮小五

偏將四十五員：

宋萬、焦挺、陶宗旺、韓滔、彭玘、曹正、宣贊、孔亮、鄭天壽、施恩、鄧飛、周通、龔?fù)?、鮑旭、段景住、侯健、孟康、王英、項充、李袞、單廷圭、呂方、燕順、馬麟、郭盛、歐鵬、郁保四、陳達、楊春、李忠、薛永、李云、丁得孫、石勇、杜遷、鄒淵、李立、湯隆、王定六、蔡福、張青、郝思文、扈三娘、魏定國、孫二娘

于路病故正偏將佐一十員：

正將五員：林沖、楊志、張橫、穆弘、楊雄

偏將五員：孔明、朱貴、朱富、白勝、時遷

杭州六和寺坐化正將一員：魯智深

折臂不愿恩賜，六和寺出家正將一員：武松

舊在京，回還薊州出家正將一員：公孫勝

不愿恩賜，于路辭去正偏將四員：

正將二員：燕青、李俊

偏將二員：童威、童猛

舊留在京師，并取回醫(yī)士，見在京偏將五員：安道全、皇甫端、金大堅、蕭讓、樂和

見在朝覲正偏將佐二十七員：

正將一十二員：

宋江、盧俊義、吳用、關(guān)勝、花榮、柴進、李應(yīng)、呼延灼、朱仝、戴宗、李逵、阮小七

偏將一十五員：

朱武、黃信、孫立、樊瑞、凌振、裴宣、蔣敬、杜興、宋清、鄒潤、蔡慶、楊林、穆春、孫新、顧大嫂

宣和五年九月 日，先鋒使臣宋江，副先鋒臣盧俊義等謹上表?！?

上皇覽表，嗟嘆不已，乃曰：“卿等一百八人，上應(yīng)星曜。今止有二十七人見存，又辭去了四個，真乃十去其八矣！”隨降圣旨，將這已歿于王事者，正將偏將，各授名爵。正將封為忠武郎，偏將封為義節(jié)郎。如有子孫者，就令赴京，照名承襲官爵；如無子孫者，敕賜立廟，所在享祭。惟有張順顯靈有功，敕封金華將軍。僧人魯智深擒獲方臘有功，善終坐化于大剎，加封義烈昭暨禪師。武松對敵有功，傷殘折臂，見于六和寺出家，封贈清忠祖師，賜錢十萬貫，以終天年。已故女將二人，扈三娘加封花陽郡夫人，孫二娘加封旌德郡君。見在朝覲，除先鋒使另封外，正將十員，各授武節(jié)將軍，諸州統(tǒng)制；偏將十五員，各授武奕郎，諸路都統(tǒng)領(lǐng)。管軍管民，省院聽調(diào)。女將一員顧大嫂，封授東源縣君。

先鋒使宋江，加授武德大夫、楚州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

副先鋒盧俊義，加授武功大夫、廬州安撫使、兼兵馬副總管。

軍師吳用，授武勝軍承宣使。

關(guān)勝授大名府正兵馬總管。

呼延灼授御營兵馬指揮使。

花榮授應(yīng)天府兵馬都統(tǒng)制。

柴進授橫海軍滄州都統(tǒng)制。

李應(yīng)授中山府鄆州都統(tǒng)制。

朱仝授保定府都統(tǒng)制。

戴宗授兗州府都統(tǒng)制。

李逵授鎮(zhèn)江潤州都統(tǒng)制。

阮小七授蓋天軍都統(tǒng)制。

上皇敕命各各正偏將佐，封官授職，謝恩聽命，給付賞賜。偏將一十五員，各賜金銀三百兩，采段五表里。正將一十員，各賜金銀五百兩，采段八表里。先鋒使宋江、盧俊義，各賜金銀一千兩，錦段十表里，御花袍一套，名馬一匹。宋江等謝恩畢。又奏睦州烏龍大王，二次顯靈，護國保民，救護軍將，以全德勝。上皇準(zhǔn)奏，圣敕加封忠靖靈德普祐孚惠龍王。御筆改睦州為嚴(yán)州，歙州為徽州，因是方臘造反之地，各帶反文字體。清溪縣改為淳安縣，幫源洞鑿開為山島。敕委本州官庫內(nèi)支錢起建烏龍大王廟，御賜牌額，至今古跡尚存。江南但是方臘殘破去處，被害人民，普免差徭三年。

當(dāng)日宋江等，各各謝恩已了。天子命設(shè)太平筵宴，慶賀功臣。文武百官，九卿四相，同登御宴。但見：

屏開孔雀，褥繡芙蓉。黃金殿上開筵，白玉階前設(shè)宴。朱紅臺上，擺列著百味珍羞；龍鳳桌圍，設(shè)放著金銀器皿。玻璃碗內(nèi)，供獻上熊掌駝蹄；琥珀杯中，滿斟下瑤池玉液。珊瑚碟四時異果，瑪瑙盤鳳髓龍肝。教坊司搬演新文雜劇，承應(yīng)院擺列舞女歌姬。光祿寺進呈御酒，帝王開顏；鴻臚寺報名賞宴，臣宰歡忭。大官署宰馬敲牛，供筵賜飯；珍羞署推裝果品，美味時新。往來進酒，無非是紫衣陪臣；上下傳杯，盡都是錦衣內(nèi)侍。太平設(shè)宴，顯皇上不負功臣；得勝回朝，是武將赤心報國。畫鼓振敲歡宴美，教坊齊賀太平歌。

上皇設(shè)宴，慶賀太平，御筵已畢，眾將謝恩。宋江又奏：“臣部下自梁山泊受招安，軍卒亡過大半。尚有愿還家者，乞陛下圣恩優(yōu)恤。”天子準(zhǔn)奏，降敕：如愿為軍者，賜錢一百貫，絹十匹，于龍猛、虎威二營收操，月支俸糧養(yǎng)贍。如不愿者，賜錢二百貫，絹十匹，各令回鄉(xiāng)，為民當(dāng)差。宋江又奏：“臣生居鄆城縣，獲罪以來，自不敢還鄉(xiāng)。乞圣上寬恩，給假回鄉(xiāng)，拜掃省視親族，卻還楚州之任。未敢擅便，乞請圣旨?！鄙匣事勛啻笙玻儋n錢十萬貫，作還鄉(xiāng)之資。當(dāng)日飲宴席終，謝恩已罷，辭駕出朝。次日，中書省作太平筵宴，管待眾將。第三日，樞密院又設(shè)宴慶賀太平。其張招討，劉都督，童樞密，從、耿二參謀，王、趙二大將，朝廷自升重爵，不在此本話內(nèi)。太乙院題本，奏請圣旨，將方臘于東京市曹上凌遲處死，剮了三日示眾。有詩為證：

宋江重賞升官日，方臘當(dāng)刑受剮時。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再說宋江奏請了圣旨，給假回鄉(xiāng)省親。當(dāng)部下軍將，愿為軍者，報名送發(fā)龍猛、虎威二營收操，關(guān)給賞賜，馬軍守備。愿為民者，關(guān)請銀兩，各各還鄉(xiāng)，為民當(dāng)差。部下偏將，亦各請受恩賜，聽除管軍管民，護境為官，關(guān)領(lǐng)誥命，各人赴任，與國安民。

宋江分派已了，與眾暫別，自引兄弟宋清，帶領(lǐng)隨行軍健一二百人，挑擔(dān)御物行李衣裝賞賜，離了東京，望山東進發(fā)。宋江、宋清在馬上衣錦還鄉(xiāng)，回歸故里。離了京師，于路無話。自來到山東鄆城縣宋家村，鄉(xiāng)中故舊，父老親戚，都來迎接。宋江回到莊上，不期宋太公已死，靈柩尚存。宋江、宋清痛哭傷感，不勝哀戚。家眷莊客，都來拜見宋江。莊院田產(chǎn)家私什物，宋太公存日，整置得齊備，亦如舊時。宋江在莊上修設(shè)好事，請僧命道，修建功果，薦拔亡過父母宗親。州縣官僚，探望不絕。擇日選時，親扶太公靈柩，高原安葬。是日，本州官員，親鄰父老，賓朋眷屬，盡來送葬已了，不在話下。

宋江思念玄女娘娘，愿心未酬，將錢五萬貫，命工匠人等，重建九天玄女娘娘廟宇，兩廊山門，妝飾圣像，彩畫兩廡，俱已完備。不覺在鄉(xiāng)日久，誠恐上皇見責(zé)，選日除了孝服，又做了幾日道場。次后設(shè)一大會，請當(dāng)村鄉(xiāng)尊父老，飲宴酌杯，以敘間別之情。次日，親戚亦皆置筵慶賀，以會故舊之心。不在話下。宋江將莊院交割與次弟，宋清雖受官爵，只在鄉(xiāng)中務(wù)農(nóng)，奉祀宗親香火。將多余錢帛，散惠下民。把閑話都打疊起。有詩為證：

衣錦還鄉(xiāng)實可夸，承恩又復(fù)入京華。

戴宗指點迷途破，身退名全遍海涯。

再說宋江在鄉(xiāng)中住了數(shù)月，辭別鄉(xiāng)老故舊，再回東京來，與眾弟兄相見。眾人亦各自搬取老小家眷回京住的，有往任所去的；亦有夫主兄弟歿于王事的，朝廷已自頒降恩賜金帛，令歸向里，優(yōu)恤其家。宋江自到東京，每日給散三軍。諸將已亡過者，家眷老小，發(fā)遣回鄉(xiāng)，都已完足。朝前聽命，辭別省院諸官，收拾赴任。

只見神行太保戴宗，來相探宋江，坐間說出一席話來，有分教：宋公明生為鄆城縣英雄，死作蓼兒洼土地。只教名標(biāo)史記幾千年，事載丹書百萬載。正是：凜凜清風(fēng)生廟宇，堂堂遺像在凌煙。畢竟戴宗對宋江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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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回               宋公明神聚蓼兒洼　徽宗帝夢游梁山泊

《滿庭芳》：

罡星起河北，豪杰四方揚。五臺山發(fā)愿，掃清遼國轉(zhuǎn)名香。奉詔南收方臘，催促渡長江。一自潤州破敵，席卷過錢塘。抵清溪，登昱嶺，涉高岡。蜂巢剿滅，班師衣錦盡還鄉(xiāng)。堪恨當(dāng)朝讒佞，不識男兒定亂，誑主降遺殃。可憐一場夢，令人淚兩行。

話說宋江衣錦還鄉(xiāng)，拜掃回京。自離鄆城縣，還至東京，與眾弟兄相會，令其各人收拾行裝，前往任所。當(dāng)有神行太保戴宗來探宋江，二人坐間閑話。只見戴宗起身道：“小弟已蒙圣恩，除受袞州都統(tǒng)制。今情愿納下官誥，要去泰安州岳廟里，陪堂求閑，過了此生，實為萬幸。”宋江道：“賢弟何故行此念頭？”戴宗道：“兄弟夜夢崔府君勾喚，因此發(fā)了這片善心。”宋江道：“賢弟生身既為神行太保，他日必當(dāng)岳府靈聰?！弊源讼鄤e之后，戴宗納還了官誥，去到泰安州岳廟里，陪堂出家。在彼每日殷勤奉祀圣帝香火，虔誠無忽。后數(shù)月，一夕無恙，請眾道伴相辭作別，大笑而終。后來在岳廟里累次顯靈，州人廟祝，隨塑戴宗神像于廟里，胎骨是他真身。

又有阮小七受了誥命，辭別宋江，已往蓋天軍做都統(tǒng)制職事。未及數(shù)月，被大將王稟、趙譚懷挾幫源洞辱罵舊恨，累累于童樞密前訴說阮小七的過失：“曾穿著方臘的赭黃袍，龍衣玉帶，雖是一時戲耍，終久懷心造意。”待要殺他。“亦且蓋天軍地僻人蠻，必致造反?！蓖灠汛耸逻_知蔡京，奏過天子，請降了圣旨，行移公文到彼處，追奪阮小七本身的官誥，復(fù)為庶民。阮小七見了，心中也自歡喜。帶了老母回還梁山泊石碣村，依舊打魚為生，奉養(yǎng)老母，以終天年。后自壽至六十而亡。

且說小旋風(fēng)柴進在京師，見戴宗納還官誥求閑去了，又見說朝廷追奪了阮小七官誥，不合戴了方臘的平天冠，龍衣玉帶，意在學(xué)他造反，罰為庶民。尋思：“我亦曾在方臘處做駙馬，倘或日后奸臣們知得，于天子前讒佞，見責(zé)起來，追了誥命，豈不受辱？不如聞早自省，免受玷辱?！蓖品Q風(fēng)疾病患，不時舉發(fā)，難以任用，不堪為官，情愿納還官誥，求閑為農(nóng)，辭別眾官，再回滄州橫海郡為民，自在過活。忽然一日，無疾而終。

李應(yīng)授中山府都統(tǒng)制，赴任半年，聞知柴進求閑去了，自思也推稱風(fēng)癱，不能為官。申達省院，繳納官誥，復(fù)還故鄉(xiāng)獨龍岡村中過活。后與杜興一處作富豪，俱得善終。

關(guān)勝在北京大名府總管兵馬，甚得軍心，眾皆欽伏。一日操練軍馬回來，因大醉失腳，落馬得病身亡。

呼延灼受御營指揮使，每日隨駕操備。后領(lǐng)大軍破大金兀術(shù)四太子，出軍殺至淮西陣亡。只有朱仝在保定府管軍有功，后隨劉光世破了大金，直做太平軍節(jié)度使。

花榮帶同妻小妹子，前赴應(yīng)天府到任。吳用自來單身，只帶了隨行安童，去武勝軍到任。李逵亦是獨自帶了兩個仆從，自來潤州到任。話說為何只說這三個到任，別的都說了絕后結(jié)果？為這七員正將，都不廝見著，先說了結(jié)果。后這五員正將，宋江、盧俊義、吳用、花榮、李逵還有廝會處，以此未說絕了結(jié)果。下來便見。有詩為證：

百八英雄聚義間，東征西討日無閑。

甫能待得功成后，死別生離意莫還。

再說宋江、盧俊義在京師，都分派了諸將賞賜，各各令其赴任去訖。歿于王事者，正將家眷人口，關(guān)給與恩賞錢帛金銀，仍各送回故鄉(xiāng)，聽從其便。再有見在朝京偏將一十五員，除兄弟宋清還鄉(xiāng)為農(nóng)外，杜興已自跟隨李應(yīng)還鄉(xiāng)去了。黃信仍任青州。孫立帶同兄弟孫新、顧大嫂并妻小，自依舊登州任用。鄒潤不愿為官，回登云山去了。蔡慶跟隨關(guān)勝，仍回北京為民。裴宣自與楊林商議了，自回飲馬川，受職求閑去了。蔣敬思念故鄉(xiāng)，愿回潭州為民。朱武自來投授樊瑞道法，兩個做了全真先生，云游江湖，去投公孫勝出家，以終天年。穆春自回揭陽鎮(zhèn)鄉(xiāng)中，后為良民。凌振炮手非凡，仍授火藥局御營任用。舊在京師偏將五員，安道全欽取回京，就于太醫(yī)院做了金紫醫(yī)官?；矢Χ嗽苡R監(jiān)大使。金大堅已在內(nèi)府御寶監(jiān)為官。蕭讓在蔡太師府中受職，作門館先生。樂和在駙馬王都尉府中，盡老清閑，終身快樂。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與盧俊義分別之后，各自前去赴任。盧俊義亦無家眷，帶了數(shù)個隨行伴當(dāng)，自望廬州去了。宋江謝恩辭朝，別了省院諸官，帶同幾個家人仆從，前往楚州赴任。自此相別，都各分散去了。亦不在話下。

且說宋朝原來自太宗傳太祖帝位之時，說了誓愿，以致朝代奸佞不清。至今徽宗天子，至圣至明，不期致被奸臣當(dāng)?shù)?，讒佞專?quán)，屈害忠良，深可憫念。當(dāng)此之時，卻是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賊臣，變亂天下，壞國壞家壞民。當(dāng)有殿帥府太尉高俅、楊戩，因見天子重禮厚賜宋江等這伙將校，心內(nèi)好生不然。兩個自來商議道：“這宋江、盧俊義皆是我等仇人，今日倒吃他做了有功大臣，受朝廷這等欽恩賞賜，卻教他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我等省院官僚，如何不惹人恥笑！自古道：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睏顟斓溃骸拔矣幸挥嫞葘Ω读吮R俊義，便是絕了宋江一只臂膊。這人十分英勇。若先對付了宋江，他若得知，必變了事，倒惹出一場不好?！备哔吹溃骸霸嘎勀愕拿钣嬋绾巍！睏顟斓溃骸芭懦鰩讉€廬州軍漢，來省院首告盧安撫招軍買馬，積草屯糧，意在造反。便與他申呈去太師府啟奏，和這蔡太師都瞞了。等太師奏過天子，請旨定奪，卻令人賺他來京師。待上皇賜御食與他，于內(nèi)下了些水銀，卻墜了那人腰腎，做用不得，便成不得大事。再差天使，卻賜御酒與宋江吃，酒里也與他下了慢藥，只消半月之間，一定沒救?！备哔吹溃骸按擞嫶竺?。”有詩為證：

自古權(quán)奸害善良，不容忠義立家邦。

皇天若肯明昭報，男作俳優(yōu)女作倡。

兩個賊臣計議定了，著心腹人出來尋覓兩個廬州土人，寫與他狀子，叫他去樞密院，首告盧安撫在廬州即日招軍買馬，積草屯糧，意欲造反；使人常往楚州，結(jié)連安撫宋江，通情起義。樞密院卻是童貫，亦與宋江等有仇。當(dāng)即收了原告狀子，徑呈來太師府啟奏。蔡京見了申文，便會官計議。此時高俅、楊戩各在彼，四個奸臣定了計策，引領(lǐng)原告人入內(nèi)啟奏天子。上皇曰：“朕想宋江、盧俊義，破大遼，收方臘，掌握十萬兵權(quán)，尚且不生歹心。今已去邪歸正，焉肯背反？寡人不曾虧負他，如何敢叛逆朝廷？其中有詐，未審虛的，難以準(zhǔn)信?！碑?dāng)有高俅、楊戩在傍奏道：“圣上道理雖是忠愛，人心難忖，想必是盧俊義嫌官卑職小，不滿其心，復(fù)懷反意，不幸被人知覺?！鄙匣试唬骸翱蓡緛砉讶擞H問，自取實招?！辈叹?、童貫又奏道：“盧俊義是一猛獸，未保其心。倘若驚動了他，必致走透，深為未便，今后難以收捕。只可賺來京師，陛下親賜御膳御酒，將圣言撫諭之，窺其虛實動靜。若無，不必究問。亦顯陛下不負功臣之念。”上皇準(zhǔn)奏，隨即降下圣旨，差一使命徑往廬州宣取盧俊義還朝，有委用的事。天使奉命來到廬州，大小官員出郭迎接，直至州衙，開讀已罷。

話休絮繁。盧俊義聽了圣旨宣取回朝，便同使命離了廬州，一齊上了鋪馬來京。于路無話，早至東京皇城司前歇了。次日早，到東華門外伺候早朝。時有太師蔡京，樞密院童貫，太尉高俅、楊戩，引盧俊義于偏殿朝見上皇。拜舞已罷，天子道：“寡人欲見卿一面。”又問：“廬州可容身否？”盧俊義再拜奏道：“托賴圣上洪福齊天，彼處軍民亦皆安泰。”上皇又問了些閑話。俄延至午，尚膳廚官奏道：“進呈御膳在此，未敢擅便，乞取圣旨?！贝藭r高俅、楊戩，已把水銀暗地著放在里面，供呈在御案上。天子當(dāng)面將膳賜與盧俊義，盧俊義拜受而食。上皇撫諭道：“卿去廬州，務(wù)要盡心安養(yǎng)軍士，勿生非意?！北R俊義頓首謝恩，出朝回還廬州，全然不知四個賊臣設(shè)計相害。高俅、楊戩相謂曰：“此后大事定矣?！庇性姙樽C：

奸賊陰謀害善良，共為讒語惑徽皇。

潛將鴆毒安中膳，俊義何辜一命亡。

再說盧俊義星夜便回廬州來，覺道腰腎疼痛，動舉不得，不能乘馬，坐船回來。行至泗州淮河，天數(shù)將盡，自然生出事來。其夜因醉，要立在船頭上消遣。不想水銀墜下腰胯并骨髓里去，冊立不牢，亦且酒后失腳，落于淮河深處而死?？蓱z河北玉麒麟，屈作水中冤抑鬼！從人打撈起尸首，具棺槨殯于泗州高原深處。本州官員動文書申復(fù)省院，不在話下。且說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賊臣，計較定了，將赍泗州申達文書，早朝奏聞天子說：“泗州申復(fù)：盧安撫行至淮河，墜水而死。臣等省院，不敢不奏。今盧俊義已死，只恐宋江心內(nèi)設(shè)疑，別生他事。乞陛下圣鑒，可差天使，赍御酒往楚州賞賜，以安其心。”上皇沉吟良久，欲道不準(zhǔn)，未知其心意；欲準(zhǔn)理，誠恐害人。上皇無奈，終被奸臣讒佞所惑，片口張舌，花言巧語，緩里取事，無不納受。遂將御酒二樽，差天使一人，赍往楚州，限目下便行。眼見得這使臣亦是高俅、楊戩二賊手下心腹之輩。天數(shù)只注宋公明合當(dāng)命盡，不期被這奸臣們將御酒內(nèi)放了慢藥在里面，卻教天使赍擎了，徑往楚州來。

且說宋公明自從到楚州為安撫，兼管總領(lǐng)兵馬。到任之后，惜軍愛民，百姓敬之如父母，軍校仰之若神明，訟庭肅然，六事俱備，人心既服，軍民欽敬。宋江赴任之后，時常出郭游玩。原來楚州南門外有個去處，地名喚做蓼兒洼。其山四面都是水港，中有高山一座。其山秀麗，松柏森然，甚有風(fēng)水，和梁山泊無異。雖然是個小去處，其內(nèi)山峰環(huán)繞，龍虎踞盤，曲折峰巒，坡階臺砌，四圍港汊，前后湖蕩，儼然似水滸寨一般。宋江看了，心中甚喜，自己想道：“我若死于此處，堪為陰宅。”但若身閑，常去游玩，樂情消遣。

話休絮煩。自此宋江到任以來，將及半載，時是宣和六年首夏初旬，忽聽得朝廷降賜御酒到來，與眾出郭迎接。入到公廨，開讀圣旨已罷。天使捧過御酒，教宋安撫飲畢。宋江亦將御酒回勸天使，天使推稱自來不會飲酒。御酒宴罷，天使回京。宋江備禮饋送天使，天使不受而去。

宋江自飲御酒之后，覺道肚腹疼痛，心中疑慮，想被下藥在酒里。卻自急令從人打聽那來使時，于路館驛卻又飲酒。宋江已知中了奸計，必是賊臣們下了藥酒。乃嘆曰：“我自幼學(xué)儒，長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點異心之事。今日天子信聽讒佞，賜我藥酒，得罪何辜！我死不爭，只有李逵見在潤州都統(tǒng)制，他若聞知朝廷行此奸弊，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義之事壞了。只除是如此行方可。”有詩為證：

奸邪誤國太無情，火烈擎天白玉莖。

他日三邊如有警，更憑何將統(tǒng)雄兵。

連夜使人往潤州喚取李逵星夜到楚州，別有商議。

且說黑旋風(fēng)李逵自到潤州為都統(tǒng)制，只是心中悶倦，與眾終日飲酒，只愛貪杯。聽得楚州宋安撫差人到來有請，李逵道：“哥哥取我，必有話說?！北阃扇讼铝舜钡匠?，徑入州治拜見。宋江道：“兄弟，自從分散之后，日夜只是想念眾人。吳用軍師，武勝軍又遠。花知寨在應(yīng)天府，又不知消耗。只有兄弟在潤州鎮(zhèn)江較近，特請你來商量一件大事。”李逵道：“哥哥，甚么大事？”宋江道：“你且飲酒?！彼谓堖M后廳，見成杯盤，隨即管待李逵，吃了半晌酒食。將至半酣，宋江便道：“賢弟不知，我聽得朝廷差人赍藥酒來賜與我吃。如死，卻是怎的好？”李逵大叫一聲：“哥哥，反了罷！”宋江道：“兄弟，軍馬盡都沒了，兄弟們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李逵道：“我鎮(zhèn)江有三千軍馬，哥哥這里楚州軍馬，盡點起來，并這百姓都盡數(shù)起去，并氣力招軍買馬，殺將去。只是再上梁山泊倒快活，強似在這奸臣們手下受氣！”宋江道：“兄弟且慢著，再有計較?！辈幌胱蛉漳墙语L(fēng)酒內(nèi)，已下了慢藥。當(dāng)夜，李逵飲酒了。

次日，具舟相送。李逵道：“哥哥，幾時起義兵？我那里也起軍來接應(yīng)?！彼谓溃骸靶值?，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賜藥酒與我服了，死在旦夕。我為人一世，只主張忠義二字，不肯半點欺心。今日朝廷賜死無辜，寧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反，壞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義之名，因此請將你來，相見一面。昨日酒中已與了你慢藥服了，回至潤州必死。你死之后，可來此處楚州南門外，有個蓼兒洼，風(fēng)景盡與梁山泊無異，和你陰魂相聚。我死之后，尸首定葬于此處，我已看定了也！”言訖，墮淚如雨。李逵見說，亦垂淚道：“罷，罷，罷！生時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個小鬼。”言訖，淚下。便覺道身體有些沉重。當(dāng)時灑淚，拜別了宋江下船。回到潤州，果然藥發(fā)身死。有詩為證：

宋江飲毒已知情，恐壞忠良水滸名。

便約李逵同一死，蓼兒洼內(nèi)起佳城。

李逵臨死之時，付囑從人：“我死了，可千萬將我靈柩，去楚州南門外蓼兒洼，和哥哥一處埋葬?！眹诹T而死。從人置備棺槨盛貯，不負其言，扶柩而往。

原來楚州南門外蓼兒洼，果然風(fēng)景異常，四面俱是水，中有此山。宋江自到任以來，便看在眼里，常時游玩樂情。雖然窄狹，山峰秀麗，與梁山泊無異。常言：“我死當(dāng)葬于此處?！辈黄诠麘?yīng)其言。宋江自與李逵別后，心中傷感，思念吳用、花榮，不得會面。是夜藥發(fā)，臨危囑付從人親隨之輩：“可依我言，將我靈柩，殯葬此間南門外蓼兒洼高原深處，必報你眾人之德。乞依我囑。”言訖而逝。有詩為證：

受命為臣賜錦袍，南征北伐有功勞。

可憐忠義難容世，鴆酒奸讒竟莫逃。

宋江從人置備棺槨，依禮殯葬楚州。官吏聽從其言，不負遺囑，當(dāng)與親隨人從，本州吏胥老幼，扶宋公明靈柩，葬于蓼兒洼。數(shù)日之后，李逵靈柩亦從潤州到來，從人不違其言，扶柩葬于宋江墓側(cè)，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始為放火圖財賊，終作投降受命人。

千古英雄兩坯土，暮云衰草倍傷神。

且說宋清在家患病，聞知家人回來報說，哥哥宋江，已故在楚州。病在鄆城，不能前來津送。后又聞?wù)f葬于本州南門外蓼兒洼。只令得家人到來祭祀，看視墳塋，修筑完備，回復(fù)宋清。不在話下。

卻說武勝軍承宣使軍師吳用，自到任之后，常常心中不樂，每每思念宋公明相愛之心。忽一日，心情恍惚，寢寐不安。至夜，夢見宋江、李逵二人，扯住衣服說道：“軍師，我等以忠義為主，替天行道，于心不曾負了天子。今朝廷賜飲藥酒，我死無辜。身亡之后，見已葬于楚州南門外蓼兒洼深處。軍師若想舊日之交情，可到墳塋，親來看視一遭?！眳怯靡獑杺浼?，撒然覺來，乃是南柯一夢。吳用淚如雨下，坐而待旦。得了此夢，寢食不安。次日，便收拾行李，徑往楚州來。不帶從人，獨自奔來。于路無話。前至楚州。到時，果然宋江已死。只聞彼處人民，無不嗟嘆。吳用安排祭儀，直至南門外蓼兒洼，尋到墳塋，哭祭宋公明、李逵，就于墓前，以手摑其墳冢，哭道：“仁兄英靈不昧，乞為昭鑒！吳用是一村中學(xué)究，始隨晁蓋，后遇仁兄，救護一命，坐享榮華，到今數(shù)十余載，皆賴兄長之德。今日既為國家而死，托夢顯靈與我。兄弟無以報答，愿得將此良夢，與仁兄同會于九泉之下?！毖粤T，痛哭。正欲自縊，只見花榮從船上飛奔到于墓前。見了吳用，各吃一驚。吳學(xué)究便問道：“賢弟在應(yīng)天府為官，緣何得知宋兄長已喪？”花榮道：“兄弟自從分散到任之后，無日身心得安，常想念眾兄之情。因夜得一異夢，夢見宋公明哥哥和李逵，前來扯住小弟，訴說：‘朝廷賜飲藥酒鴆死，見葬于楚州南門外蓼兒洼高原之上。兄弟如不棄舊，可到墳前看望一遭?！虼诵〉軘S了家間，不避驅(qū)馳，星夜到此?！眳怯玫溃骸拔业卯悏?，亦是如此，與賢弟無異，因此而來看探墳所。今得賢弟知而到來在此，最好。吳某心中想念宋公明恩義難報，交情難舍，正欲就此處自縊一死，魂魄與仁兄同聚一處，以表忠義之心?！被s道：“軍師既有此心，小弟便當(dāng)隨之，亦與仁兄同盡忠義?！彼拼苏婺怂郎鹾险咭病Ｓ性姙樽C：

紅蓼洼中客夢長，花榮吳用苦悲傷。

一腔義烈原相契，封樹高懸兩命亡。

吳用道：“我指望賢弟看見我死之后，葬我于此。你如何也行此義？”花榮道：“小弟尋思宋兄長仁義難舍，恩念難忘。我等在梁山泊時，已是大罪之人，幸然不死。累累相戰(zhàn)，亦為好漢。感得天子赦罪招安，北討南征，建立功勛。今已姓揚名顯，天下皆聞。朝廷既已生疑，必然來尋風(fēng)流罪過。倘若被他奸謀所施，誤受刑戮，那時悔之無及。如今隨仁兄同死與黃泉，也留得個清名于世，尸必歸墳矣?！眳怯玫溃骸百t弟，你聽我說。我已單身，又無家眷，死卻何妨。你今見有幼子嬌妻，使其何依？”花榮道：“此事不妨，自有囊篋，足以餬口。妻室之家，亦自有人料理?！眱蓚€大哭一場，雙雙懸于樹上，自縊而死。船上從人，久等不見本官出來，都到墳前看時，只見吳用、花榮自縊身死?；琶笈c本州官僚，置備棺槨，葬于蓼兒洼宋江墓側(cè)。宛然東西四丘。楚州百姓感念宋江仁德，忠義兩全，建立祠堂，四時享祭。里人祈禱，無不感應(yīng)。

且不說宋江在蓼兒洼，累累顯靈，所求立應(yīng)。卻說道君皇帝在東京內(nèi)院，自從賜御酒與宋江之后，圣意累累設(shè)疑。又不知宋江消息，常只掛念于懷。每日被高俅、楊戩議論奢華受用所惑，只要閉塞賢路，謀害忠良。忽然一日，上皇在內(nèi)宮閑玩，猛然思想起李師師，就從地道中，和兩個小黃門，徑來到他后園中，拽動鈴索。李師師慌忙迎接圣駕，到于臥房內(nèi)坐定。上皇便叫前后關(guān)閉了門戶。李師師盛妝向前，起居已罷。天子道：“寡人近感微疾，見今神醫(yī)安道全看治。有數(shù)十日不曾來與愛卿相會，思慕之甚。今一見卿，朕懷不勝悅樂。”有詩為證

不見芳卿十日余，朕心眷戀又踟躕。

今宵得遂風(fēng)流興，美滿恩情錦不如。

李師師奏道：“深蒙陛下眷愛之心，賤人愧感莫盡。”房內(nèi)鋪設(shè)酒肴，與上皇飲酌取樂。才飲過數(shù)杯，只見上皇神思困倦，點的燈燭熒煌，忽然就房里起一陣?yán)滹L(fēng)。上皇見個穿黃衫的立在面前。上皇驚起，問道：“你是甚人，直來到這里？”那穿黃衫的人奏道：“臣乃是梁山泊宋江部下神行太保戴宗。”上皇道：“你緣何到此？”戴宗奏曰：“臣兄宋江，只在左右，啟請陛下車駕同行?！鄙匣试唬骸拜p屈寡人車駕何往？”戴宗道：“自有清秀好去處，請陛下游玩?！鄙匣事犃T此語，便起身隨戴宗出得后院來，見馬車足備。戴宗請上皇乘馬而行，但見如云似霧，耳聞風(fēng)雨之聲，到一個去處。則見：

漫漫煙水，隱隱云山。不觀日月光明，只見水天一色。紅瑟瑟滿目蓼花，綠依依一洲蘆葉。雙雙鸂鶒，游戲在沙渚磯頭；對對鴛鴦，睡宿在敗荷汀畔。林巒霜葉，紛紛萬片火龍鱗；堤岸露花，簇簇千雙金獸眼。淡月疏星長夜景，涼風(fēng)冷露九秋天。

當(dāng)下上皇在馬上，觀之不足，問戴宗道：“此是何處，屈寡人到此？”戴宗指著山上關(guān)路道：“請陛下行去，到彼便知?！鄙匣士v馬登山，行過三重關(guān)道。至第三座關(guān)前，見有百余人俯伏在地，盡是披袍掛鎧，戎裝革帶，金盔金甲之將。上皇大驚，連問道：卿等皆是何人？”只見為頭一個，鳳翅金盔，錦袍金甲，向前奏道：“臣乃梁山泊宋江是也?！鄙匣试唬骸肮讶艘呀糖湓诔轂榘矒崾?，卻緣何在此？”宋江奏道：“臣等謹請陛下到忠義堂上，容臣細訴衷曲枉死之冤?！鄙匣实街伊x堂前下馬，上堂坐定。看堂下時，煙霧中拜伏著許多人。上皇猶豫不定。只見為首的宋江，上階跪膝，向前垂淚啟奏。上皇道：“卿何故淚下？”宋江奏道：“臣等雖曾抗拒天兵，素秉忠義，并無分毫異心。自從奉陛下敕命招安之后，北退遼兵，東擒方臘，弟兄手足，十損其八。臣蒙陛下命守楚州，到任已來，與軍民水米無交，天地共知臣心。陛下賜以藥酒，與臣服吃。臣死無憾，但恐李逵懷恨，輒起異心。臣特令人去潤州，喚李逵到來，親與藥酒鴆死。吳用、花榮亦為忠義而來，在臣冢上，俱皆自縊而亡。臣等四人，同葬于楚州南門外蓼兒洼。里人憐憫，建立祠堂于墓前。今臣等與眾已亡者，陰魂不散，俱聚于此，伸告陛下，訴平生衷曲，始終無異。乞陛下圣鑒?！鄙匣事犃?，大驚曰：“寡人親差天使，親賜黃封御酒，不知是何人換了藥酒賜卿？”宋江奏道：“陛下可問來使，便知奸弊所出也。”上皇看見三關(guān)寨柵雄壯，慘然問曰：“此是何所，卿等聚會于此？”宋江奏曰：“此是臣等舊日聚義梁山泊也?！鄙匣视衷唬骸扒涞纫阉溃?dāng)往受生于陽世，何故相聚于此？”宋江奏道：“天帝哀憐臣等忠義，蒙玉帝符牒敕命，封為梁山泊都土地。因到鄉(xiāng)中為神，眾將已會于此。有屈難伸，特令戴宗屈萬乘之主，親臨水泊，懇告平日之衷曲?！鄙匣试唬骸扒涞群尾辉劸胖厣钤罚@告寡人？”宋江奏道：“臣乃幽陰魂魄，怎得到鳳闕龍樓。今者陛下出離宮禁，屈邀至此。”上皇曰：“寡人久坐，可以觀玩否？”宋江等再拜謝恩。上皇下堂，回首觀看堂上牌額，大書“忠義堂”三字。上皇點頭下階。忽見宋江背后轉(zhuǎn)過李逵，手搦雙斧，厲聲高叫道：“皇帝，皇帝！你怎地聽信四個賊臣挑撥，屈壞了我們性命？今日既見，正好報仇！”黑旋風(fēng)說罷，論起雙斧，徑奔上皇。天子吃這一驚，撒然覺來，乃是南柯一夢。渾身冷汗，閃開雙眼，見燈燭熒煌，李師師猶然未寢。有詩為證：

偶入青樓訪愛卿，夢經(jīng)水滸見豪英。

無窮冤抑當(dāng)階訴，身后何人報不平。

上皇問曰：“寡人恰才何處去來？”李師師奏道：“陛下適間伏枕而臥?！鄙匣蕝s把夢中神異之事，對李師師一一說知。李師師又奏曰：“凡人正直者，必然為神也。莫非宋江端的已死，是他故顯神靈托夢與陛下？”上皇曰：“寡人來日，必當(dāng)舉問此事。若是如果真實，必須與他建立廟宇，敕封烈侯?！崩顜煄熥嘣唬骸叭羰ド先绱思臃?，顯陛下不負功臣之德?！鄙匣十?dāng)夜嗟嘆不已。

次日早朝，傳圣旨會群臣于偏殿。當(dāng)有蔡京、童貫、高俅、楊戩朝罷，慮恐圣上問宋江之事，已出宮去了。只有宿太尉等近上大臣，在彼侍側(cè)。上皇便問宿元景曰：“卿知楚州安撫宋江消息否？”宿太尉奏道：“臣雖一向不知宋安撫消息，臣昨夜得一異夢，甚是奇怪?！鄙匣试唬骸扒涞卯悏?，可奏與寡人知道?！彼尢咀嘣唬骸俺級粢娝谓H到私宅，戎裝慣帶，頂盔掛甲，見臣訴說陛下以藥酒見賜而亡。楚人憐其忠義，葬于本州南門外蓼兒洼內(nèi)，建立祠堂，四時享祭?！鄙匣事犃T，搖著頭道：“此誠異事！與朕夢一般?！庇址指端拊暗溃骸扒淇墒剐母怪耍蒹w察此事有無，急來回報?！彼尢臼侨疹I(lǐng)了圣旨，自出宮禁，歸到私宅，便差心腹之人，前去楚州打聽宋江消息，不在話下。

次日，上皇駕坐文德殿，見高俅、楊戩在側(cè)。圣旨問道：“汝等省院近日知楚州宋江消息否？”二人不敢啟奏，各言不知。上皇展轉(zhuǎn)心疑，龍體不樂。

且說宿太尉干人，已到楚州打探回來，備說宋江蒙御賜飲藥酒而死。已喪之后，楚人感其忠義，今葬于楚州蓼兒洼高原之上。更有吳用、花榮、李逵三人，一處埋葬。百姓哀憐，蓋造祠堂于墓前。春秋祭賽，虔誠奉事，士庶祈禱，極有靈驗。宿太尉聽了，慌忙引領(lǐng)干人入內(nèi)，備將此事面奏天子。上皇見說，不勝傷感。次日早朝，天子大怒，當(dāng)百官前，責(zé)罵高俅、楊戩：“敗國奸臣，壞寡人天下！”二人俯伏在地，叩頭謝罪。蔡京、童貫亦向前奏道：“人之生死，皆由注定。省院未有來文，不敢妄奏，其實不知。昨夜楚州才有申文到院，目今臣等正欲啟奏圣上，正待取問此事。”上皇終被四賊曲為掩飾，不加其罪。當(dāng)即喝退高俅、楊戩，便教追要原赍御酒使臣。不期天使自離楚州回還，已死于路。

宿太尉次日見上皇于偏殿駕坐，再以宋江忠義為神，顯靈士庶之事，奏聞天子。上皇準(zhǔn)宣宋江親弟宋清，承襲宋江名爵。不期宋清已感風(fēng)疾在身，不能為官。上表辭謝，只愿鄆城為農(nóng)。上皇憐其孝道，賜錢十萬貫，田三千畝，以贍其家。待有子嗣，朝廷錄用。后來宋清生一子宋安平，應(yīng)過科舉，官至秘書學(xué)士。這是后話。

再說上皇具宿太尉所奏，親書圣旨，敕封宋江為忠烈義濟靈應(yīng)侯，仍敕賜錢，于梁山泊起蓋廟宇，大建祠堂，妝塑宋江等歿于王事諸多將佐神像。敕賜殿宇牌額，御筆親書“靖忠之廟”。濟州奉敕，于梁山泊起造廟宇。但見：

金釘朱戶，玉柱銀門，畫棟雕梁，朱檐碧瓦。綠欄干低應(yīng)軒窗，繡簾幕高懸寶檻。五間大殿，中懸敕額金書；兩廡長廊，采畫出朝入相。綠槐影里，靈星門高接青云；翠柳陰中，靖忠廟直侵霄漢。黃金殿上，塑宋公明等三十六員天罡正將；兩廊之內(nèi)，列朱武為頭七十二座地煞將軍。門前侍從猙獰，部下神兵勇猛。紙爐巧匠砌樓臺，四季焚燒楮帛；桅竿高豎掛長幡，二社鄉(xiāng)人祭賽。庶民恭敬正神祇，祀典朝參忠烈帝。萬年香火享無窮，千載功勛標(biāo)史記。

又有絕句一首，詩曰：

天罡盡已歸天界，地煞還應(yīng)入地中。

千古為神皆廟食，萬年青史播英雄。

后來宋公明累累顯靈，百姓四時享祭不絕。梁山泊內(nèi)，祈風(fēng)得風(fēng)，禱雨得雨。又在楚州蓼兒洼，亦顯靈驗。彼處人民，重建大殿，添設(shè)兩廊，奏請賜額。妝塑神像三十六員于正殿，兩廊仍塑七十二將，侍從人眾。楚人行此誠心，遠近祈禱，無有不應(yīng)。護國保民，受萬萬年香火。年年享祭，歲歲朝參。萬民頂禮保安寧，士庶恭祈而賜福。至今古跡尚存。太史有唐律二首哀挽，詩曰：

莫把行藏怨老天，韓彭當(dāng)日亦堪憐。

一心征臘摧鋒日，百戰(zhàn)擒遼破敵年。

煞曜罡星今已矣，讒臣賊相尚依然。

早知鴆毒埋黃壤，學(xué)取鴟夷泛釣船。

生當(dāng)廟食死封侯，男子平生志已酬。

鐵馬夜嘶山月暗，玄猿秋嘯暮云稠。

不須出處求真跡，卻喜忠良作話頭。

千古蓼洼埋玉地，落花啼鳥總關(guān)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