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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xué)文化
  • 《水滸傳》第101-105回
  • 時間:2019-12-23 10:51:22        編輯:李雨晴        點擊量:11116次
  • 第一百零一回    謀墳地陰險產(chǎn)逆 踏春陽妖艷生奸

    話說蔡京在武學(xué)中,查問那不聽他譚兵,仰視屋角的這個官員,姓羅名戩,祖貫云安軍達(dá)州人,見做武學(xué)諭。當(dāng)下蔡京怒氣填胸,正欲發(fā)作。因天子駕到報來,蔡京遂放下此事,率領(lǐng)百官,迎接圣駕進(jìn)學(xué)。拜舞山呼。道君皇帝講武已畢,當(dāng)有武學(xué)諭羅戩,不等蔡京開口,上前俯伏,先啟奏道:“武學(xué)諭小臣羅戩,冒萬死,謹(jǐn)將淮西強(qiáng)賊王慶造反情形,上達(dá)圣聰。王慶作亂淮西,五年于茲。官軍不敢抵?jǐn)?。童貫、蔡攸,奉旨往淮西征討,全軍覆沒,懼罪隱匿,欺誑陛下,說軍士水土不服,權(quán)且罷兵。以致養(yǎng)成大患。王慶勢愈猖獗。前月又將臣鄉(xiāng)云安軍攻破,擄掠淫殺,慘毒不忍言說。通共占據(jù)八座軍州,八十六個州縣。蔡京經(jīng)體贊元,其子蔡攸,如是覆軍殺將,辱國喪師。今日圣駕未臨時,猶儼然上坐譚兵,大言不慚,病狂喪心。乞陛下速誅蔡京等誤國賊臣,選將發(fā)兵,速行征剿,救生民于涂炭,保社稷以無疆。臣民幸甚,天下幸甚!”道君皇帝聞奏大怒,深責(zé)蔡京等隱匿之罪。當(dāng)被蔡京等巧言宛奏。天子不即加罪。起駕還宮。

    次日,又有亳州太守侯蒙,到京聽調(diào)。上書直言童貫、蔡攸,喪師辱國之罪。并薦舉:“宋江等才略過人,屢建奇功,征遼回來,又定河北。今已奏凱班師。目今王慶猖獗,乞陛下降敕,將宋江等先行褒賞,即著這支軍馬,征討淮西,必成大功。”徽宗皇帝準(zhǔn)奏。隨即降旨,下省院議封宋江等官爵。省院官同蔡京等商議,回奏:“王慶打破宛州。昨有禹州、許州、葉縣三處申文告急。那三處是東京所屬州縣,鄰近神京。乞陛下敕陳瓘、宋江等,不必班師回京。著他統(tǒng)領(lǐng)軍馬,星夜馳救禹州等處。臣等保舉侯蒙為行軍參謀。羅戩素有韜略,著他同侯蒙到陳瓘軍前聽用。宋江等正在征剿,未便升受。待淮西奏凱,另行酌議封賞?!痹瓉聿叹┲鯌c那里兵強(qiáng)將猛,與童貫、楊戩、高俅計議,故意將侯蒙、羅戩送到陳瓘那里。只等宋江等敗績,侯蒙、羅戩怕他走上天去。那時卻不是一綱打盡。話不絮繁。卻說那四個賊臣的條議,道君皇帝一一準(zhǔn)奏。降旨寫敕,就著侯蒙、羅戩赍捧詔敕,及領(lǐng)賞賜金銀段疋,袍服衣甲,馬匹御酒等物,即日起行,馳往河北,宣諭宋江等。又敕該部將河北新復(fù)各府州縣所缺正佐官員,速行推補(bǔ),勒限星馳赴任。道君皇帝剖斷政事已畢,復(fù)被王黼、蔡攸二人,勸帝到艮岳娛樂去了,不題。

    且說侯蒙赍領(lǐng)詔敕,及賞賜將士等物,滿滿的裝載三十五車,離了東京,望河北進(jìn)發(fā)。于路無話。不則一日,過了壺關(guān)山,昭德府,來到威勝州。離城尚有二十余里,遇著宋兵押解賊首到來。卻是宋江先接了班師詔敕,恰遇瓊英葬母回來。宋江將瓊英母子,及葉清貞孝節(jié)義的事,擒元兇賊首的功,并喬道清、孫安等降順天朝,有功員役,都備細(xì)寫表,申奏朝廷。就差張清、瓊英、葉清,領(lǐng)兵押解賊首先行。當(dāng)下張清上前與侯參謀、羅戩相見已畢。張清得了這個消息,差人馳往陳安撫、宋先鋒處報聞。陳瓘、宋江率領(lǐng)諸將出郭迎接。侯蒙等捧赍圣旨入城,擺列龍亭香案,陳安撫及宋江以下諸將,整整齊齊,朝北跪著。裴宣喝拜。拜罷,侯蒙面南立于龍亭之左,將詔書宣讀道:

    “制曰:朕以敬天法祖,纘紹洪基。惟賴杰宏股肱,贊勷大業(yè)。邇來邊庭多儆,國祚少寧。爾先鋒使宋江等,跋履山川,逾越險阻,先成平虜之功,次奏靜寇之績。朕實嘉賴。今特差參謀侯蒙,赍捧詔書,給賜安撫陳瓘及宋江、盧俊義等,金銀袍段,名馬衣甲御酒等物,用彰爾功。茲者,又因強(qiáng)賊王慶,作亂淮西,傾覆我城池,芟夷我人民,虔劉我邊陲,蕩搖我西京。仍敕陳瓘為安撫,宋江為平西都先鋒,盧俊義為平西副先鋒,侯蒙為行軍參謀。詔書到日,即統(tǒng)領(lǐng)軍馬,星馳先救宛州。爾等將士,協(xié)力盡忠,功奏蕩平,定行對賞。其三軍頭目,如欽賞未敷,著陳瓘就于河北州縣內(nèi)豐盈庫藏中,那撮給賞,造冊奏聞。爾其欽哉!特諭。宣和五年四月×日!”

    侯蒙讀罷丹詔,陳瓘及宋江等山呼萬歲,再拜謝恩已畢。侯蒙取過金銀段疋等項,依次照名給散。陳安撫及宋江、盧俊義各黃金五百兩,錦段十表里,錦袍一套,名馬一匹,御酒二瓶。吳用等三十四員,各賞白金二百兩,采段四表里,御酒一瓶。朱武等七十二員,各賜白金一百兩,御酒一瓶。余下金銀,陳安撫設(shè)處湊足,俵散軍兵已畢。宋江復(fù)令張清、瓊英、葉清,押解田虎、田豹、田彪到京師獻(xiàn)俘去了。

    公孫勝來稟:“乞兄長修五龍山龍神廟中五條龍像。”宋江依允,差匠修塑。

    宋江差戴宗、馬靈往諭各路守城將士,一等新官到來,即行交代,勒兵前來征剿王慶。宋江又料理了數(shù)日。各處新官皆到。諸路守城將佐,統(tǒng)領(lǐng)軍失,陸續(xù)到來。宋江將欽賞銀兩俵散已畢。宋江令蕭讓、金大堅鐫勒碑石,記敘其事。正值五月五日天中節(jié),宋江教宋清大排筵席,慶賀太平。請陳安撫上坐,新任太守及侯蒙、羅戩,并本州佐貳等官次之。宋江以下,除張清赴京外,其一百單七人及河北降將喬道清、孫安、卞祥等一十七員,整整齊齊,排坐兩邊。當(dāng)下席間,陳瓘、侯蒙、羅戩稱贊宋江等功勛。宋江、吳用等感激三位知己?;蛘摮?,或訴衷曲。觥籌交錯,燈燭輝煌,直飲至夜半方散。

    次日,宋江與吳用計議,整點兵馬,辭別州官,離了威勝,同陳瓘等眾,望南進(jìn)發(fā)。所過地方,秋毫無犯。百姓香花燈燭,絡(luò)繹道路,拜謝宋江等剪除賊寇,我每百姓,得再見天日之恩。

    不說宋江等望南征進(jìn)。再說沒羽箭張清同瓊英、葉清,將陷車囚解田虎等已到東京。先將宋江書札,呈達(dá)宿太尉,并送金珠珍玩。宿太尉轉(zhuǎn)達(dá)上皇。天子大嘉瓊英母子貞孝,降敕特贈瓊英母宋氏,為介休貞節(jié)縣君。著彼處有司建造坊祠,表揚貞節(jié),春秋享祀。封瓊英為貞孝宜人,葉清為正排軍,欽賞白銀五十兩,表揚其義。張清復(fù)還舊日原職。仍著三人協(xié)助宋江,征討淮西。功成升賞。道君皇帝敕下法司,將反賊田虎、田豹、田彪,押赴市曹,凌遲碎剮。當(dāng)下瓊英帶得父母小像,稟過監(jiān)斬官,將仇申、宋氏小像,懸掛法場中。像前擺張桌子。等到午時三刻,田虎開刀碎剮后,瓊英將田虎首級,擺在桌上,滴血祭奠父母,放聲大哭。此時瓊英這段事,東京已傳遍了。當(dāng)日觀者如垛。見瓊英哭得悲慟,無不感泣。瓊英祭奠已畢,同張清、葉清,望闕謝恩。三人離了東京,逕望宛州進(jìn)發(fā),來助宋江征討王慶,不在話下。

    看官牢記話頭,仔細(xì)聽著。且把王慶自幼至長的事,表白出來。那王慶原是東京開封府內(nèi)一個副排軍。他父親王砉,是東京大富戶。專一打點衙門,攛唆結(jié)訟,放刁把濫,排陷良善。因此人都讓他些個。他聽信了一個風(fēng)水先生,看中了一塊陰地,當(dāng)出大貴之子。這塊地就是王砉親戚人家葬過的。王砉與風(fēng)水先生設(shè)計陷害。王砉出尖,把那家告紙謊狀。官司累年,家產(chǎn)蕩盡。那家敵王砉不過,離了東京,遠(yuǎn)方居住。后來王慶造反,三族皆夷。獨此家在遠(yuǎn)方官府查出是王砉被害,獨得保全。王砉奪了那塊墳地,葬過父母。妻子懷孕彌月,王砉夢虎入室,蹲踞堂西。忽被獅獸突入,將虎銜去。王砉覺來,老婆便產(chǎn)王慶。那王慶從小浮浪。到十六七歲,生得身雄力大,不去讀書,專好斗雞走馬,使槍輪棒。那王砉夫妻兩口兒,單單養(yǎng)得王慶一個,十分愛恤,自來護(hù)短,憑他慣了。到得長大,如何拘管得下。王慶賭的是錢兒,宿的是娼兒,吃的是酒兒。王砉夫婦也有時訓(xùn)誨他。王慶逆性發(fā)作,將父母詈罵。王砉無可奈何,只索由他。過了六七年,把個家產(chǎn)費得罄盡。單靠著一身本事,在本府充做個副排軍。一有錢鈔在手,三兄四弟,終日大酒大肉價同吃。若是有些不如意時節(jié),拽出拳頭便打。所以眾人又懼怕他,又喜歡他。

    一日,王慶五更入衙畫卯,干辦完了執(zhí)事,閑步出城南,到玉津圃游玩。此時是徽宗政和六年,仲春天氣,游人如蟻,車馬如云。正是:

    上苑花慵堤柳眠,游人隊里雜嬋娟。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

    王慶獨自閑耍了一回,向那圃中一棵修他的垂楊上,將肩胛斜倚著,欲籌個相識到來,同去酒肆中吃三杯進(jìn)城。無移時,只見池北邊十來個干辦、虞候、伴當(dāng)、養(yǎng)娘人等,簇著一乘轎子,轎子里面如花似朵的一個少年女子。那女子要看景致,不用竹席。那王慶好的是女色。見了這般標(biāo)致的女子,把個魂靈都吊下來。認(rèn)得那夥干辦、虞候是樞密童貫府中人。當(dāng)下王慶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轎子,隨了那夥人來到艮岳。那艮岳在京城東北隅,即道君皇帝所筑。奇峰怪石,古木珍禽,亭榭池館,不可勝數(shù)。外面朱垣緋戶,如禁門一般。有內(nèi)相、禁軍看守,等閑人腳指頭兒也不敢踅到門前。那簇人歇下轎,養(yǎng)娘扶女子出了轎,逕望艮岳門內(nèi),裊裊娜娜,妖妖嬈嬈走進(jìn)去。那看門禁軍、內(nèi)侍,都讓開條路,讓他走進(jìn)去了。

    原來那女子是童貫之弟童貰之女,楊戩的外孫。童貫撫養(yǎng)為己女,許配蔡攸之子,卻是蔡京的孫兒媳婦了。小名叫做嬌秀。年方二八。他稟過童貫,乘天子兩日在李師師家娛樂,欲到艮岳游玩。童貫預(yù)先分付了禁軍人役,因此不敢攔阻。那嬌秀進(jìn)去了兩個時辰,兀是不見出來。王慶那廝,呆呆地在外面守著,肚里饑餓。踅到東街酒店里買些酒肉,忙忙地吃了六七杯,恐怕那女子去了,連帳也不算,向便袋里摸出一塊二錢重的銀子,丟與店小二道:“少停便來算帳。”王慶再踅到艮岳前,又停了一回,只見那女子同了養(yǎng)娘,輕移蓮步,走出艮岳來。且不上轎,看那艮岳外面的景致。王慶踅上前去,看那女子時,真?zhèn)€標(biāo)致。有混江龍詞為證:

    豐資毓秀,那里個金屋堪收。點櫻桃小口,橫秋水雙眸。若不是昨夜晴開新月皎,怎能得今朝腸斷小梁州。芳芬綽約蕙蘭儔,香飄雅麗芙蓉袖。兩下里心猿,都被月引花鉤。

    王慶看到好處,不覺心頭撞鹿,骨軟筋麻,好便似雪獅子向火,霎時間酥了半邊。那嬌秀在人叢里脧見王慶的相貌。

    鳳眼濃眉如畫,微須白面紅顏。頂平額闊滿天倉,七尺身材壯健。善會偷香竊玉,慣的賣俏行奸。凝眸呆想立人前,俊俏風(fēng)流無限。

    那嬌秀一眼脧著王慶風(fēng)流,也看上了他。當(dāng)有干辦、虞候喝開眾人,養(yǎng)娘扶嬌秀上轎。眾人簇?fù)碇?,轉(zhuǎn)東過西,卻到酸棗門外岳廟里來燒香。王慶又跟隨到岳廟里。人山人海的挨擠不開。眾人見是童樞密處虞候、干辦,都讓開條路。那嬌秀下轎進(jìn)香。王慶挨踅上前,卻是不能近身。又恐隨從人等叱咤,假意與廟祝廝熟,幫他點燭燒香。一雙眼不住的溜那嬌秀。嬌秀也把眼來頻脧。原來蔡攸的兒子,生來是憨呆的。那嬌秀在家聽得幾次媒婆傳說是真,日夜叫屈怨恨。今日見了王慶風(fēng)流俊俏,那小鬼頭兒春心也動了。當(dāng)下童府中一個董虞候,早已瞧科。認(rèn)得排軍王慶。董虞候把王慶劈臉一掌打去,喝道:“這個是什么人家宅眷!你是開封府一個軍健,你好大膽!如何也在這里挨挨擠擠?待俺對相公說了,教你這顆驢頭安不牢在頸上?!蓖鯌c那敢則聲,抱頭鼠竄,奔出廟門來。噀一口唾,叫聲道:“啐!我直恁這般呆!癩蝦蟆怎想吃天鵝肉!”當(dāng)晚忍氣吞聲,慚愧回家。誰知那嬌秀回府,倒是日夜思想。厚賄侍婢,反去問那董虞候,教他說王慶的詳細(xì)。侍婢與一個薛婆子相熟,同他做了馬泊六,悄地勾引王慶,從后門進(jìn)來。人不知,鬼不覺,與嬌秀勾搭。王慶那廝喜出望外,終日飲酒。

    光陰荏苒,過了三月。正是樂極生悲。王慶一日吃得爛醉如泥,在本府正排軍張斌面前,露出馬腳。遂將此事彰揚開去,不免吹在童貫耳朵里。童貫大怒,思想要尋罪過擺撥他,不在話下。

    且說王慶因此事發(fā)覺,不敢再進(jìn)童府去了。一日在家閑坐。此時已是五月下旬,天氣炎熱。王慶掇條板凳,放在天井中乘涼。方起身入屋里去拿扇子,只見那條板凳,四腳搬動,從天井中走將入來。王慶喝聲道:“奇怪!”飛起右腳,向板凳只一腳踢去。王慶叫聲道:“阿也,苦也!”不踢時萬事皆休,一踢時,迍邅立至。正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畢竟王慶踢這板凳,為何叫苦起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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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二回    王慶因奸吃官司 龔端被打師軍犯

    話說王慶見板凳作怪,用腳去踢那板凳。卻是用力太猛,閃肭了脅肋,蹲在地下,只叫:“苦也!苦也!”半晌價動價不得。

    老婆聽的聲喚,走出來看時,只見板凳倒在一邊,丈夫如此模樣。便把王慶臉上打了一掌道:“郎當(dāng)怪物!卻終日在外面,不顧家里。今晚才到家里一回兒,又做什么來!”王慶道:“大嫂不要取笑。我閃肭了脅肋,了不的!”那婦人將王慶扶將起來。王慶勾著老婆的肩胛,搖頭咬牙的叫道:“阿也!痛的慌!”那婦人罵道:“浪弟子,烏歪貨!你閑常時只歡喜使腿牽拳,今日弄出來了?!蹦菋D人自覺這句話說錯,將紗衫袖兒掩著口笑。王慶聽的“弄出來”三個字,恁般疼痛的時節(jié),也忍不住笑,哈哈的笑起來。那婦人又將王慶打了個耳刮子道:“烏怪物!你又想了那里去?”當(dāng)下婦人扶王慶到床上睡了,敲了一碟核桃肉,旋了一壺?zé)峋?,遲與王慶吃了。他自去拴門戶,撲蚊蟲,下帳子,與丈夫歇息。王慶因腰脅十分疼痛,那椿兒動彈不得,是不必說。

    一宿無話。次早,王慶疼痛兀是不止。肚里思想:“如何去官府面前聲喏答應(yīng)?”挨到午牌時分,被老婆催他出去贖膏藥。王慶勉強(qiáng)擺到府衙前,與慣醫(yī)跌打損傷,朝北開鋪子賣膏藥的錢老兒買了兩個膏藥,貼在肋上。錢老兒說道:“都排若要好的快,須是吃兩服療傷行血的煎劑?!闭f罷,便撮了兩服藥,遞與王慶。王慶向便袋里取出一塊銀子,約模有錢二三分重,討張紙兒包了。錢老兒脧著他包銀子,假把臉兒朝著東邊。王慶將紙懈遞來道:“先生莫嫌輕褻,將來買涼瓜兒啖?!卞X老兒道:“都排,朋友家如何計較!這卻使不得?!币活^還在那里說,那只右手兒已是接了紙包,揭開藥箱蓋,把紙包丟下去了。

    王慶拿了藥,方欲起身,只見府西街上走來一個賣卦先一,頭帶單紗抹眉頭巾,身穿葛布直身,撐著一把遮陰涼傘,傘下掛一個紙招牌兒,大書:“先天神數(shù)”四字。兩旁有十六個小字,寫道:

    “荊南李助,十文一數(shù),字字有準(zhǔn),術(shù)勝管輅?!?

    王慶見是個賣卦的,他已有嬌秀這椿事在肚里,又遇著昨日的怪事,他便叫道:“李先生,這里請坐?!蹦窍壬溃骸白鸸儆泻我娊??”口里說著,那雙眼睛骨淥淥的把王慶從頭上直看至腳下。王慶道:“在下欲卜一數(shù)?!崩钪铝藗?,走進(jìn)膏藥鋪中,對錢老兒拱手道:“攪擾。”便向單葛布衣袖里,模出個紫檀課筒兒,開了筒蓋,取出一個大定銅錢,遞與王慶道:“尊官那邊去,對天默默地禱告?!蓖鯌c接了卦錢,對著炎炎的那輪紅日,彎腰唱喏。卻是疼痛,彎腰不下。好似那八九十歲老兒,硬著腰,半揖半拱的,兜了一兜,仰面立著禱告。那邊李助看了,悄地對錢老兒猜說道:“用了先生膏藥,一定好的快。想是打傷的?!卞X老道:“他見什么板凳作怪,踢閃了腰肋。適才走來,說話也是氣喘。貼了我兩個膏藥,如今腰也彎得下了?!崩钪溃骸拔艺f是個閃肭的模樣?!蓖鯌c禱告已畢,將錢遞與李助。那李助問了王慶姓名,將課筒搖著,口中念道:

    “日吉辰良,天地開張。圣人作易,幽贊神明。包羅萬象,道合乾坤。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今有東京開封府王姓君子,對天買卦。甲寅旬中乙卯日,奉請周易文王先師,鬼谷先師,袁天綱先師,至神至圣,至福至靈,指示疑迷,明彰報應(yīng)。”

    李助將課筒發(fā)了兩次,疊成一卦道:“是水電屯卦?!笨戳肆硠屿o,便問:“尊官所占何事?”王慶道:“問家宅。”李助搖著頭道:“尊官莫怪小子直言!屯者,難也。你的災(zāi)難方興哩。有幾句斷詞,尊官須記著?!崩钪鷵u著一把竹骨摺疊油紙扇兒,念道:

    “家宅亂縱橫,百怪生災(zāi)家未寧。非古廟,即危橋。白虎沖兇官病遭。有頭無尾何曾濟(jì),見貴兇驚訟獄交。人口不安遭跌蹼,四肢無力拐兒撬。從改換,是非消。逢著虎龍雞犬日,許多煩惱禍星招。”

    當(dāng)下王慶對著李助坐地。當(dāng)不的那油紙扇兒的柿漆臭,把搟羅衫袖兒掩著鼻聽他。李助念罷,對王慶道:“小子據(jù)理直言。家中還有作怪的事哩。須改過遷居,方保無事。明日是丙辰日,要仔細(xì)哩?!蓖鯌c見他說得兇險,也沒了主意。取錢酬謝了李助。李助出了藥鋪,撐著傘,望東去了。當(dāng)有府中五六個公人衙役,見了王慶,便道:“如何在這里閑話?”王慶把見怪閃肭的事說了。眾人都笑。王慶道:“列位,若府尹相公問時,須與做兄弟的周全則個?!北娙硕嫉溃骸斑@個理會得?!闭f罷,各自散去。

    王慶回到家中,教老婆煎藥。王慶要病好,不上兩個時辰,把兩服藥都吃了。又要藥行,多飲了幾杯酒。不知那去傷行血的藥性,都是熱的。當(dāng)晚歇息,被老婆在身邊挨挨摸摸,動了火。只是礙著腰痛,動彈不得。怎禁那婦人因王慶勾搭了嬌秀,日夜不回,把他寡曠的久了,欲心似火般熾焰起來,怎饒得過他。便去爬在王慶身上,做了個掀翻細(xì)柳營。兩個直睡到次日辰牌時分,方才起身。梳洗畢,王慶因腹中空虛,暖些酒吃了。正在吃早飯,兀是未完,只聽得外面叫道:“都排在家么?”婦人向板壁縫看了道:“是兩個府中人?!蓖鯌c聽了這句話,便呆了一呆。只得放下飯碗,抹抹嘴,走將出來,拱拱手,問道:“二位光降,有何見教?”那兩個公人道:“都排,真?zhèn)€受用!清早兒臉上好春色。大爺今早點名,因都排不到,大怒起來。我每兄弟輩替你稟說見怪閃肭的事。他那里肯信。便起一一枝簽,差我每兩個來請你回話?!卑押炁c王慶看了。王慶道:“如今紅了臉,怎好去參見?略停一會兒才好?!蹦莾蓚€公人道:“不干我每的事。太爺立等回話。去遲了,須帶累我每吃打??熳?,快走!”兩個扶著王慶便走。王慶的老婆慌忙走出來問時,丈夫已是出門去了。

    兩個公人扶著王慶,進(jìn)了開封府。府尹正坐在堂中虎皮交椅上。兩個公人帶王慶上前稟道:“奉老爺鈞旨,王慶拿到?!蓖鯌c勉強(qiáng)朝上磕了四個頭。府尹喝道:“王慶,你是個軍健,如何怠玩,不來伺候?”王慶又把那見怪閃肭的事,細(xì)稟一遍道:“實是腰肋疼痛,坐臥不寧,行走不動,非敢怠玩。望相公方便。”府尹聽罷,又見王慶臉紅,大怒喝道:“你這廝專一酗酒為非,干那不公不法的事!今日又捏妖言,欺誑上官?!焙冉坛断氯ゴ?。王慶那里分說得開。當(dāng)下把王慶打得皮開肉綻,要他招認(rèn)捏造妖書,煽惑愚民,謀為不軌的罪。王慶昨夜被老婆克剝,今日被官府拷打,真是雙斧伐木,死去再醒。吃打不地,只得屈招。府尹錄了王慶口詞,叫禁子把王慶將刑具枷扭來釘了,押下死囚牢里,要問他個捏造妖書,謀為不軌的死罪。禁子將王慶扛抬入牢去了。

    原來童貫密使人分付了府尹,正要尋罪過擺撥他??煽傻淖渤鲞@節(jié)怪事來。那時府中上下人等,誰不知道嬌秀這件勾當(dāng),都紛紛揚揚的說開去:“王慶為這節(jié)事得罪,如今一定不能個活了?!蹦菚r蔡京、蔡攸耳朵的頗覺不好聽。父子商議,若將王慶性命結(jié)果,此事愈真,丑聲一發(fā)播傳。于是密挽心腹官員,與府尹相知的,教他速將王慶刺配遠(yuǎn)惡軍州,以滅其跡。蔡京、蔡攸擇日迎娶嬌秀成親。一來遮掩了童貫之羞,二來滅了眾人議論。蔡攸之子,左右是呆的,也不知嬌秀是處子不是處子。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開封府尹,遵奉蔡太師處心腹密話,隨即升廳。那日正是辛酉日。叫牢中提出王慶,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筆匠,刺了面頰,量地方遠(yuǎn)近,該配西京管下陜州牢城。當(dāng)廳打一面七斤半團(tuán)頭鐵葉護(hù)身枷釘了,貼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叫做孫琳、賀吉,監(jiān)押前去。

    三人出開封府來。只見王慶的丈人牛大戶接著,同王慶、孫琳、賀吉,到衙前南街酒店里坐定。牛大戶叫酒保搬取酒肉。吃了三杯兩盞,牛大戶向身邊取出一包散碎銀兩,遞與王慶道:“白銀三十兩,把與你路途中使用?!蓖鯌c用手去接道:“生受泰山!”牛大戶推著王慶的手道:“這等容易!我等閑也不把銀兩與你。你如今配去陜州,一千余里,路遠(yuǎn)山遙,知道你幾時回來。你調(diào)戲了別人家女兒,卻不耽誤了自己的妻子。老婆誰人替你養(yǎng)?又無一男半女,田地家產(chǎn),可以守你。你須立紙休書。自你去后,任從改嫁,日后并無爭執(zhí)。如此方把銀子與你?!蓖鯌c平日會花費,思想:“我囊中又無十兩半斤銀兩,這陜州如何去得?”左思右算,要那銀兩使用。嘆了兩口氣道:“罷,罷!”只得寫紙休書。牛大戶一手接紙,一手交銀,自回去了。

    王慶同了兩個公人,到家中來,收拾行囊包裹。老婆已被牛大戶接到家中去了。把個門兒鎖著。王慶向鄰舍人家,借了斧鑿,打開門戶。到里面看時,凡老婆身上穿著的,頭上插戴的,都將去了。王慶又惱怒,又凄慘。央間壁一個周老婆子到家,備了些酒食,把與公人吃了。將銀十兩,送與孫琳、賀吉道:“小人棒瘡疼痛,行走不勸。欲將息幾日,方好上路?!睂O琳、賀吉得了錢,也是應(yīng)允。怎奈蔡攸處挽心腹催促公人起身。王慶將家伙什物,胡亂變賣了,交還了胡員外家賃房。

    此時王慶的父王砉,已被兒子氣瞎了兩眼,另居一處。兒子上門,不打便罵。今日聞得兒子遭官司刺配,不覺心痛。教個小廝扶著,走到王慶屋里叫道:“兒子呀!你不聽我的訓(xùn)誨,以致如此!”說罷,那雙盲昏眼內(nèi)吊下淚來。王慶從小不曾叫王砉一聲爺?shù)?,今值此家破人離的時節(jié),心中也酸楚起來,叫聲道:“爺!兒子今日遭恁般屈官司!叵耐牛老兒無禮,逼我寫了休妻的狀兒,才把銀子與我?!蓖蹴沟溃骸澳闫饺帐菒燮拮?,孝丈人的。今日他如何這等待你?”王慶聽了這兩句搶白的話,便氣憤憤的不來采著爺,逕同兩個公人,收拾城去了。王砉頓足捶胸道:“是我不該來看那逆種!”復(fù)扶了小廝自回,不題。

    卻說王慶同了孫琳、賀吉,離了東京,賃個僻靜所在,調(diào)治十余日。棒瘡稍愈,公人催促上路。迤里而行,望陜州投奔。此時正是六月初旬,天氣炎熱,一日止行得四五十里。在路上免不得睡死人床,吃不滾湯。三個人行了十五六日,過了嵩山。一日,正在行走,孫琳用手向西指著遠(yuǎn)遠(yuǎn)的山峰,說道:“這座山叫做北邙山,屬西京管下。”三人說著話,趁早涼行了二十余里。望見北邙山東有個市鎮(zhèn)。只見西面村農(nóng),紛紛的投市中去。那市東人家稀少處,丁字兒列著三株大柏樹。樹下陰蔭。只見一簇人亞肩疊背的,圍著一個漢子,赤著上身,在那陰涼樹下,吆吆喝喝地使棒。三人走到樹下歇涼。

    王慶走得汗雨淋漓,滿身蒸濕。帶著護(hù)身枷,挨入人叢中,掂起腳看那漢使棒??戳艘恍獌?,王慶不覺失口笑道:“那漢子使的是花棒?!蹦菨h正使到熱鬧處,聽了這句話,收了棒看時,卻是個配軍。那漢大怒,便罵:“賊配軍!俺的槍棒遠(yuǎn)近聞名。你敢開了那烏口,輕慢我的棒,放出這個屁來!”丟下棒,提起拳頭,劈臉就打。只見人叢中走出兩個少年漢子來,攔住道:“休要動手?!北銌柾鯌c道:“足下必是高的。”王慶道:“亂道這一句,惹了那漢子的怒。小人槍棒也略曉得些兒。”

    那邊使棒的漢子怒罵道:“賊配軍!你敢與我比試罷?!蹦莾蓚€人對王慶道:“你敢與那漢子使合棒。若贏了他,便將這掠下的兩貫錢都送與你?!蓖鯌c笑道:“這也使得?!狈珠_眾人,向賀吉取了桿棒,脫了汗衫,拽紥起裙子,掣棒在手。眾人都道:“你項上帶著個枷兒,卻如何輪棒?”王慶道:“只這節(jié)兒稀罕。帶著行枷贏了他,才算手段?!北娙她R聲道:“你若帶枷贏了,這兩貫錢一定與你?!北阕岄_路,放王慶入去。

    那使棒的漢,也掣棒在手,使個旗鼓,喝道:“來,來,來!”王慶道:“列位恩官,休要笑話?!蹦沁厺h子明欺王慶有護(hù)身枷礙著,吐個門戶,喚做蟒蛇吞象勢。王慶也吐個勢,喚做晴蜓點水勢。那漢喝一聲,便使棒蓋將入來。王慶望后一退。那漢趕入一步,提起棒,向王慶頂門,又復(fù)一棒打下來。王慶將身向左一內(nèi)。那漢的棒打個空,以棒不迭。王慶就那一閃里,向那漢右手一棒劈去,正打著右手腕,把這條棒打落下來。幸得棒下留情,不然把個手腕打斷。眾人大笑。

    王慶上前執(zhí)著那漢的手道:“沖撞,休怪!”那漢右手疼痛,便將左手去取那兩貫錢。眾人一齊嚷將起來道:“那廝本事低丑。適才講過,這錢應(yīng)是贏棒的得?!敝灰娫谙瘸黾馍锨暗膬蓚€漢子,劈手奪了那漢兩貫錢,把與王慶道:“足下到敝莊一敘?!蹦鞘拱舻霓直娙瞬贿^,只得收拾了行仗,望鎮(zhèn)上去了。眾人都散。

    兩個漢子邀了王慶,同兩個公人,都戴個涼笠子,望南抹過兩三座林子,轉(zhuǎn)到一個村坊。林子里有所大莊院,一周遭都是土墻。墻外有二三百株大柳樹。莊外新蟬噪柳,莊內(nèi)乳燕啼梁。兩個漢子邀王慶等三人進(jìn)了莊院,入到草堂。敘禮罷,各人脫下汗衫麻鞋,分賓主坐下。

    莊主問道:“列位都像東京口氣。”王慶道了姓名,并說被府尹陷害的事。說罷,請問二位高姓大名。二人大喜。那上面坐的說道:“小可姓龔,單名個端字。這個是舍弟,單名個正字。舍下祖居在此。因此這里叫做龔家村。這里屬西京新安縣管下?!闭f罷,叫莊各替三位瀚濯那濕透的汗衫。先汲涼水來解了暑渴。引三人到耳房中洗了澡。草堂內(nèi)擺上桌子。先吃了見成點心。然后殺雞宰鴨,煮豆摘桃的置酒管待。

    莊客重新擺設(shè),先搬出一碟剝光的蒜頭,一碟切斷的壯蔥,然后搬出菜蔬果品,魚肉雞鴨之類。龔端請王慶上面坐了,兩個公人一代兒坐下,龔端和兄弟在下面?zhèn)湎?。莊客篩酒。王慶稱謝道:“小人是個犯罪囚人。感蒙二位錯愛,無端相擾,卻是不當(dāng)。”龔端道:“說那里話!誰人保得沒事?那個帶著酒食走的?”

    當(dāng)下猜枚行令。酒至半酣,龔端開口道:“這個敝村前后左右,也有二百余家,都推愚弟兄做個主兒。小可弟兄兩個,也好使些拳棒,壓服眾人。今春二月,東村賽神會,搭臺演戲。小可弟兄到那邊耍子,與彼村一個人,喚做黃達(dá),因賭錢斗口。被那廝痛打一頓。俺弟兄兩個也贏不得他。黃達(dá)那廝在人面前夸口稱強(qiáng)。俺兩個奈何不得他,只得忍氣吞聲。適才見都排棒法十分整密,俺二人愿拜都排為師父。求師父點撥愚弟兄,必當(dāng)重重酬謝?!蓖鯌c聽罷大喜。謙讓了一回,龔端同弟,隨即拜王慶為師。當(dāng)晚直飲至盡醉方休。乘涼歇息。

    次日天明,王慶乘著早涼,在打麥場上點撥龔端拽拳使腿。只見外面一個人,背叉著手,踱將進(jìn)來,喝道:“那里配軍,敢到這里賣弄本事?”只因走進(jìn)這個人來,有分教:王慶重種大禍胎,龔端又結(jié)深仇怨。真是:禍從浮浪起,辱因賭博招。畢竟走進(jìn)龔端莊里這個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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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三回    張管營因妾弟喪身 范節(jié)級為表兄醫(yī)臉


    話說王慶在龔家村龔端莊院內(nèi),乘著那杲日初升,清風(fēng)徐來的涼晨,在打麥場上柳陰下,點撥龔端兄弟使拳拽腿。忽的有個大漢子,禿著頭,不帶巾幘,綰個丫髻,穿一領(lǐng)雷州細(xì)葛布短敞衫,緊一條單紗裙子,拖一只草涼鞋兒,捏著一把三角細(xì)蒲扇,仰昂著臉,背叉著手?jǐn)[進(jìn)來。見是個配軍在那里點撥。他昨日已知道邙東鎮(zhèn)上,有個配軍,贏了使槍棒的??铸彾诵值軐W(xué)了觔節(jié),開口對王慶罵道:“你是個罪人,如何在路上挨脫,在這里哄騙人家子弟?”王慶只道是龔氏親戚,不敢回答。

    原來這個人,正是東村黃達(dá)。他也乘早涼,欲到龔家村西盡頭柳大郎處討賭帳,聽得龔端村里吆吆喝喝,他平日欺慣了龔家弟兄,因此逕自闖將進(jìn)來。龔端見是黃達(dá),心頭一把無明火,高舉三千丈,按納不住,大罵道:“驢牛射出來的賊亡八!前日賴了我賭錢,今日又上門欺負(fù)人!”黃達(dá)大怒,罵道:“搗你娘的腸子!”丟了蒲扇,提了拳頭,搶上前,望龔端劈臉便打。王慶聽他兩個出言吐氣,也猜著是黃達(dá)了,假意上前來勸,只一枷望黃達(dá)膀上打去。黃達(dá)撲通的顛個腳梢天,掙紥不迭,被龔端、龔正并兩個莊客,一齊上前按住,拳頭腳尖,將黃達(dá)脊背胸脯,肩胛脅肋,膀子臉頰,頭額四肢,無處不著拳腳,只空得個舌尖兒。

    當(dāng)下眾人將黃達(dá)踢打一個沒算數(shù),把那葛敞衫、紗裙子,扯的粉碎。黃達(dá)口里只叫道:“打得好,打得好!”赤條條的一毫絲線兒也沒有在身上。當(dāng)有防送公人孫琳、賀吉再三來勸,龔端等方才住手。黃達(dá)被他每打壞了,只在地上喘氣,那里掙紥得起。龔端叫三四個莊客,把黃達(dá)扛到東村半路上草地里撇下。赤日中曬了半日。黃達(dá)那邊的鄰舍莊家,出來蕓草,遇見了,扶他到家,臥床將息,央人寫了狀詞,去新安縣投遞報辜,不在話下。

    卻說龔端等鬧了一個早起,叫莊客搬出酒食,請王慶等吃早膳。王慶道:“那廝日后必來報仇廝鬧。”龔端道:“這賊亡八窮出烏來!家里只有一個老婆,左右鄰里只礙他的膂力,今日見那賊亡八打壞了,必不肯替他出力氣。叵是死了,拼個莊客償他的命,便吃官司也說不得。若是不死,只是個互相廝打的官司。今日全賴師父報了仇。師父且喝杯酒,放心在此,一發(fā)把槍棒教導(dǎo)了愚弟兄,必當(dāng)補(bǔ)報?!饼彾巳〕鰞慑V角,各重五兩,送與兩個公人,求他再寬幾日。孫琳、賀吉得了錢,只得應(yīng)允。自此一連住了十余日,把槍棒觔節(jié),盡傳與龔端、龔正。

    因公人催促起身,又聽得黃達(dá)央人到縣里告準(zhǔn),龔端取出五十兩白銀,送與王慶到陜州使用。起個半夜,收拾行囊包裹,天未明時,離了本莊。龔端叫兄弟帶了若干銀兩,又來護(hù)送。于路無話。不則一日,來到陜州。孫琳、賀吉帶了王慶到州衙,當(dāng)廳投下了開封府文牒。州尹看驗明白,收了王慶,押了回文,與兩個公人回去,不在話下。州尹隨即把王慶帖發(fā)本處牢城營來。公人討收管回話,又不必說。

    當(dāng)下龔正尋個相識,將些銀兩,替王慶到管營、差撥處,買上囑下的使用了。那個管營姓張,雙名世開,得了龔正賄賂,將王慶除了行枷,也不打什么殺威棒,也不來差他做生活,發(fā)下單身房內(nèi),由他自在出入。

    不覺的過了兩個月,時遇秋深天氣。忽一日,王慶正在單身房里閑坐,只見一個軍漢走來說道:“管營相公喚你。”王慶隨了軍漢,來到點視廳上,磕了頭。管營張世開說道:“你來這里許多時,不曾差遣你做什么。我要買一張陳州來的好角弓。那陳州是東京管下,你是東京人,必知價直真假?!闭f罷,便向袖中摸出一個紙包兒,親手遞與王慶道:“紋銀二兩,你去買了來回話?!蓖鯌c道:“小的理會得?!苯恿算y子,來到單身房里,拆開紙包,看那銀子,果是雪厾。將等子稱時,反重三四分。

    王慶出了本營,到府北街市上,弓箭鋪中,止用得一兩七錢銀子,買了一張真陳州角弓將回來。張管營已不在廳上了,王慶將弓交與內(nèi)宅親隨伴當(dāng)送進(jìn)去。喜得落了他三錢銀子。

    明日,張世開又喚王慶到點視廳上,說道:“你卻干得事來。昨日買的角弓甚好?!蓖鯌c道:“相公須教把火來放在弓廂里,不住的焙,方好。”張世開道:“這個曉得?!睆拇藦埵篱_日日差王慶買辦食用供應(yīng)。卻是不比前日發(fā)出現(xiàn)銀來。給了一本帳簿,教王慶將日逐買的,都登記在簿上。那行鋪人家,那個肯賒半文?王慶只得取出己財,買了送進(jìn)衙內(nèi)去。張世開嫌好道歉,非打即罵。及至過了十日,將簿呈遞,稟支價銀,那里有毫忽兒發(fā)出來。如是月余,被張管營或五棒,或十棒,或二十,或三十,前前后后,總計打了三百余棒,將兩腿都打爛了。把龔端送的五十兩銀子賠費得罄盡。

    一日,王慶到營西武功牌坊東側(cè)首一個修合丸散,賣飲片、兼內(nèi)外科、撮熟藥,又賣杖瘡膏藥的張醫(yī)士鋪里,買了幾張膏藥,貼療杖瘡。張醫(yī)士一頭與王慶貼膏藥,一頭口里說道:“張管營的舅爺龐大郎,前日也在這里取膏藥貼治右手腕。他說在邙東鎮(zhèn)上跌壞的。咱看他手腕,像個打壞的?!蓖鯌c聽了這句話,忙問道:“小人在營中,如何從不曾見面?”張醫(yī)士道:“他是張管營小夫人的同胞兄弟,單諱個元字兒。那龐夫人是張管營最得意的。那龐大郎好的是賭錢,又要使槍棒耍子。虧了這個姐姐常照顧他?!蓖鯌c聽了這一段話,九分猜是:“前日在柏樹下被俺打的那廝,一定是龐元了。怪道張世開尋罪過擺布俺?!蓖鯌c別了張醫(yī)士,回到營中,密地與管營的一個親隨小廝,買酒買肉的請他,又把錢與他。慢慢的密問龐元詳細(xì)。那小廝的說話,與前面張醫(yī)士一般;更有兩句備細(xì)的話,說道:“那龐元前日在邙東鎮(zhèn)上被你打壞了,常在管營相公面前恨你。你的毒棒,只恐兀是不能免哩?!闭牵?

    好勝夸強(qiáng)是禍胎,謙和守分自無災(zāi)。只因一棒成仇隙,如今加利奉還來。

    當(dāng)下王慶問了小廝備細(xì),回到單身房里,嘆口氣道:“不怕官,只怕管。前日偶爾失口,說了那廝,贏了他棒,卻不知道是管營心上人的兄弟。他若擺布得我要緊,只索逃走他處,再作道理。”便悄地到街坊買了一把解手尖刀,藏在身邊,以防不測。如此又過十?dāng)?shù)日,幸得管營不來呼喚,棒瘡也覺好了些。

    忽一日,張管營又叫他買兩疋段子。王慶有事在心,不敢怠惰,急急的到鋪中買了回營。張管營正坐在點視廳上,王慶上前回話。張世開嫌那段子顏色不好,尺頭又短,花樣又是舊的,當(dāng)下把王慶大罵道:“大膽的奴才!你是個囚徒,本該差你挑水搬石,或鎖禁在大鏈子上。今日差遣你奔走,是十分抬舉你。你這賊骨頭,卻是不知好歹!”罵得王慶頓口無言,插燭也似磕頭求方便。張世開喝道:“權(quán)且寄著一頓棒。速將段疋換上好的來。限你今晚回話。若稍遲延,你須仔細(xì)著那條賊性命。”王慶只得脫下身上衣服,向解庫中典了兩貫錢,添錢買換上好的段子,抱回營來。跋涉久了,已是上燈后了,只見營門閉著。當(dāng)直軍漢說:“黑夜里誰肯擔(dān)這干系,放你進(jìn)去。”王慶分說道:“蒙管營相公遣差的。”那當(dāng)直軍漢那里肯聽。王慶身邊尚有剩下的錢,送與當(dāng)直的,方才放他進(jìn)去。卻是又被他纏了一回,捧了兩疋段子,來到內(nèi)宅門外。那守內(nèi)宅門的說道:“管營相公和大奶奶廝鬧,在后面小奶奶房里去了。大奶奶卻是利害得緊。誰敢與你傳話,惹是招非?”王慶思想道:“他限著今晚回話,如何又恁般阻拒我?卻不是故意要害我!明日那頓惡棒,怎脫得過!這條性命,一定送在那賊亡八手里。俺被他打了三百余棒,報答那一棒的仇恨也夠了。前日又受了龔正許多銀兩。今日直恁如此翻臉擺布俺!”

    那王慶從小惡逆,生身父母也再不來觸犯他的。當(dāng)下逆性一起,道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一不做,二不休。挨到更余,營中人及眾囚徒都睡了,悄地踅到內(nèi)宅后邊,爬過墻去,輕輕的拔了后門的拴兒,藏過一邊。那星光之下,照見墻垣內(nèi)東邊有個馬廄,西邊小小一間屋??磿r,乃是個坑廁。王慶掇那馬廄里一扇木柵,豎在二重門的墻邊,從木柵爬上墻去。從墻上抽起木柵,豎在里面,輕輕溜將下去。先拔了二重門栓,藏過木柵,里面又是墻垣。只聽得墻里邊笑語喧嘩。王慶踅到墻邊伏著,側(cè)耳細(xì)聽。認(rèn)得是:張世開的聲音,一個婦人聲音,又是一個男子聲音。卻在那里喝酒閑話。王慶竊聽多時,忽聽得張世開說道:“舅子,那廝明日來回話,那條性命,只在棒下?!庇致牭媚莻€男子說道:“我算那廝身邊東西也七八分了。姐夫須決意與我下手,出這口烏氣。”張世開答道:“只在明后日,教你快活罷了?!蹦菋D人道:“也夠了!你每也索罷休!”那男子道:“姐姐說那里話!你莫管!”王慶在墻外聽他每三個,一遞一句,說得明白,心中大怒。那一把無名業(yè)火,高舉三千丈,按納不住。恨不得有金剛般神力,推倒那粉墻,搶進(jìn)去殺了那廝每。正是:

    爽口物多終作病,快心事過必為殃。金風(fēng)未動蟬先覺,無常暗送怎堤防!

    當(dāng)下王慶正在按納不住,只聽得張世開高叫道:“小廝,點燈照我往后面去登東廁?!蓖鯌c聽了這句,連忙掣出那把解手尖刀,將身一堆兒蹲在那株梅樹后,只聽得呀的一聲,那里面兩扇門兒開了。王慶在黑地里觀看,卻是日逐透遞消息的那個小廝,提個行燈。后面張世開擺將出來,不知暗里有人,望著前只顧走,到了那二重門邊,罵道:“那些奴才每,一個也不小心!如何這早晚不將這拴兒拴了?”那小廝開了門,照張世開。方才出得二重門,王慶悄悄的挨將上來。張世開聽得后面腳步響,回轉(zhuǎn)頭來,只見王慶右手掣刀,左手叉開五指,搶上前來。張世開把那心肝五臟,都提在九霄云外,叫聲道:“有賊!”說時遲,那時快,被王慶早落一刀,把張世開齊耳根連脖子砍著,撲地便倒。那小廝雖是平日與王慶廝熟,今日見王慶拿了明晃晃一把刀,在那里行兇,怎的不怕。卻待要走,兩只腳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里又似啞了的,喊不出為。端的驚得呆了。張世開正在掙命,王慶趕上,照后心又刺一刀,結(jié)果了性命。龐元正在姐姐房中吃酒,聽得外面隱隱的聲喚,點燈不迭。急跑出來看視。王慶見里面有人出來,把那提燈的小廝只一腳,那小廝連身帶燈跌去,燈火也滅了。龐元只道張世開打小廝,他便叫道:“姐夫,如何打那小廝?”卻待上前來勸,被王慶飛搶上前,暗地里望著龐元,一刀刺去,正中脅肋。龐元殺豬也似喊了一聲,顛翻在地。王慶揪住了頭發(fā),一刀割下頭來。龐氏聽得外面喊聲兇險,急叫丫環(huán)點燈,一同出來照看。王慶看見龐氏出來,也要上前來殺。你道有恁般怪事,說也不信。王慶那時,轉(zhuǎn)眼間便見龐氏背后,有十?dāng)?shù)個親隨伴當(dāng),都執(zhí)器械,趕喊出來。王慶慌了手腳,搶出外去。開了后門,越過營中后墻,脫下血污衣服,揩凈解手刀,藏在身邊,聽得更鼓已是三更,王慶乘那街坊人靜,踅到城邊。那陜州是座土城,城垣不甚高,濠塹不甚深,當(dāng)夜被王慶越城去了。

    且不說王慶越城。再說張世開的妾龐氏,只同得兩個丫環(huán),點燈出來照看,原無什么伴當(dāng)同他出來。他先看見了兄弟龐元血淥淥的頭在一邊,體在一邊,唬得龐氏與丫環(huán)都面面廝覷,正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半晌價說不出話。當(dāng)下龐氏三個,連跌帶滾,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跑進(jìn)去,聲張起來。叫起里面親隨,外面當(dāng)值的軍牢,打著火把,執(zhí)著器械,都到后面照看。只見二重門外,又殺死張管櫻攥眼見得不能夠活了。眾人見后門開了,都道是賊在后面來的,一擁到門外照看,火光下照見兩疋采段拋在地下。眾人齊聲道:“是王慶?!边B忙查點各囚徒,只有王慶不在。

    當(dāng)下鬧動了一營,及左右前后鄰舍。眾人在營后墻外照著血污衣服,細(xì)細(xì)檢認(rèn),件件都是王慶的。眾人都商議,趁著未開城門,去報知州尹,急差人搜捉。此時已是五更時分了。州尹聞報大驚,火速差縣尉簡驗殺死人數(shù),及行兇人出沒去處。一面差人教將陜州四門閉著,點起軍兵,并緝捕人員,城中坊廂里正,逐一排門搜捉兒人王慶。

    閉門鬧了兩日,家至戶到,逐一挨查,并無影跡。州尹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方各處鄉(xiāng)保都村,排家搜捉,緝捕兇首。寫了王慶鄉(xiāng)貫?zāi)昙?、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一千貫信賞錢。'如有人知得王慶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食宿者,事發(fā)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縣,一同緝捕。

    且說王慶當(dāng)夜越出陜州城,抓紥起衣服,從城濠淺處,走過對岸,心下思想道:“雖是逃脫了性命,卻往那里去躲避好?”此時是仲冬將近,葉落草枯。星光下看得出路徑。王慶當(dāng)夜轉(zhuǎn)過了三四條小路,方才有條大路。急忙忙的奔走,到紅日東升,約行了六七十里,卻是望著南方行走,望見前有人家稠密去處。王慶思想身邊尚有一貫錢,且到那里買些酒食吃了,再算計投那里去。不多時,走到市里。天氣尚早,酒肉店還未開哩。只有朝東一家屋檐下,掛個安歇客商的破燈籠兒,是那家昨晚不曾收得。門兒兀是半開半掩。

    王慶上前,呀的一聲,推進(jìn)門層。只見一個人兀未梳洗,從里面走將出來。王慶看時,認(rèn)得:“這個乃是我母姨表兄院長范全。他從小隨父親在房州經(jīng)紀(jì)得利,因此就充做本州兩院押牢節(jié)級。今春三月中,到東京公干,也在我家住過幾日。”當(dāng)下王慶叫道:“哥哥別來無恙!”范全也道:“是像王慶兄弟。”見他這般模樣,臉上又刺了兩行金印,正在疑慮,未及回答。

    那邊王慶見左右無人,托地跪下道:“哥哥,救兄弟則個!”范全慌忙扶起道:“你果是王慶兄弟么?”王慶搖手道:“禁聲!”范全會意,一把挽住王慶袖子,扯他到客房中。卻好范全昨晚揀賃的是獨宿房兒。范全悄地忙問:“兄弟何故如此模樣?”王慶附耳低言的,將那吃官司刺配陜州的事,述了一遍。次后脫張世開報仇忒狠毒,昨夜已是如此如此。范全聽罷大驚。躊躇了一回,急急的梳洗吃飯,算還了房錢飯錢,商議教王慶只做軍牢跟隨的人,離了飯店,投奔房州來。

    王慶于路上問范全為何到此。范全說道:“蒙本處州尹差往陜州州尹處投遞書札。昨日方討得回書,隨即離了陜州。因天晚在此歇宿。卻不知兄弟正在陜州,又做出恁般的事來?!狈度送鯌c,夜止曉行,潛奔到房州。才過得兩日,陜州行文挨捕兇人王慶。范全捏了兩把汗?;丶遗c王慶說知:“城中必不可安身。城外定山堡東,我有幾間草房,又有二十余畝田地,是前年買下的。如今發(fā)幾個莊客在那里耕種。我兄弟到那里躲避幾日,卻再算計?!狈度胶谝估铮鯌c出城,到定山堡東草房內(nèi)藏匿。卻把王慶改姓更名,叫做李德。

    范全思想:王慶臉上金印不穩(wěn)。幸得昔年到建康,聞得神醫(yī)安道全的名,用厚幣交結(jié)他,學(xué)得個療金印的法兒。卻將毒藥與王慶點去了。后用好藥調(diào)治,起了紅疤。再將金玉細(xì)末涂搽,調(diào)治二月有余,那疤痕也消磨了。

    光陰荏苒,過了百余日,卻是宣和元年的仲春了。官府挨捕的事,已是虎頭蛇尾,前緊后慢。王慶臉上沒了金印,也漸漸的闖將出來。衣服鞋襪,都是范全周濟(jì)他。一日,王慶在草房內(nèi)悶坐,忽聽得遠(yuǎn)遠(yuǎn)地有喧嘩廝鬧的聲。王慶便來問莊客:“何處恁般熱鬧?”莊客道:“李大官不知,這里西去一里有余,乃是定山堡內(nèi)段家莊。段氏兄弟向本州接得個粉頭,搭戲臺說唱諸般品調(diào)。那粉頭是西京來新打踅的行院,色藝雙絕,賺得人山人海價看。大官人何不到那里脧一脧?”王慶聽了這話,那時耐得腳住。一逕來到定山堡。只因王慶走到這個所在,有分教:配軍村婦諧姻眷,地虎民殃毒一方。畢竟王慶到那里觀看,真?zhèn)€有粉頭說唱也不?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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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四回    段家莊重招新女婿 房山寨雙并舊強(qiáng)人

    話說當(dāng)下王慶闖到定山堡。那里有五六百人家。那戲臺卻在堡東麥地上。那時粉頭還未上臺。臺下四面,有三四十只桌子,都有人圍擠著在那里擲骰賭錢。那擲色的名兒,非止一端,乃是:

    六風(fēng)兒,五么子,火燎毛,朱窩兒。

    又有那顛錢的,蹲踞在地上,共有二十余簇人。那顛錢的名兒,也不止一端,乃是:

    渾純兒,三背間,八叉兒。

    那些擲色的在那里呼么喝六,顛錢的在那里喚字叫背?;驃A笑帶罵,或認(rèn)真廝打。那輸了的,脫衣典裳,褫巾剝襪,也要去翻本。廢事業(yè),忘寢食,到底是個輸字,那贏的意氣揚揚,東擺西搖,南闖北踅的尋酒頭兒再做。身邊便袋里,搭膊里,衣袖里,都是銀錢。到后捉本算帳,原來贏不多。贏的都被把梢的,放囊的,拈了頭兒去。不說賭博光景。更有村姑農(nóng)婦,丟了鋤麥,撇了灌菜,也是三三兩兩,成群作隊,仰著黑泥般臉,露著黃金般齒,呆呆地立著,等那粉頭出來,看他一般是爹娘養(yǎng)的,他便如何恁般標(biāo)致,有若干人看他。當(dāng)下不但鄰近村坊人,城中人也趕出來脧看。把那青青的麥地,踏光了十?dāng)?shù)畝。

    話休絮繁。當(dāng)下王慶閑看了一回,看得技養(yǎng)。見那戲臺東邊人叢里,有個彪形大漢,兩手靠著桌子,在杌子上坐地。那漢生的圓眼大臉,闊肩細(xì)腰,桌上堆著五貫錢,一個色盆,六只骰子,卻無主顧與他賭。王慶思想道:“俺自從吃官司到今日,有十?dāng)?shù)個月不會弄這個道兒了。前日范全哥哥把與我買柴薪的一錠銀在此,將來做個梢兒,與那廝擲幾擲,贏幾貫錢回去買杲兒吃?!?

    當(dāng)下王慶取出銀子,望桌上一丟,對那漢道:“胡亂擲一回?!蹦菨h一眼瞅著王慶說道:“要擲便來?!闭f還未畢,早有一個人向那前面桌子邊人叢里挨出來,貌相長大,與那坐下的大漢彷佛相似,對王慶說道:“禿禿,他這錠銀怎好出主,將銀來,我有錢在此。你贏了,每貫只要加利二十文?!蓖鯌c道:“最好?!迸c那人打了兩貫錢。尋人已是每貫先除去二十文。王慶道:“也罷?!彪S即與那漢講過,擲朱窩兒。方擲得兩三盆,隨有一人挨下來,出主等擲。

    那王慶是東京積賭慣家,他信得盆口真,又會躲閃打浪,又狡滑奸詐,下捵主作弊。那放囊的乘鬧里踅過那邊桌上去了。那挨下來的說,王慶擲得兇,收了主,只替那漢拈頭兒。王慶一口氣擲贏了兩貫錢。得了采,越擲得出,三紅、四聚,只管撒出來。那漢性急反本,擲下便是絕,塌腳、小四不脫手。王慶擲了九點,那漢偏調(diào)出倒八來。無一個時辰,把五貫錢輸個罄盡。

    王慶贏了錢,用繩穿過兩貫,放在一邊,待尋那漢贖梢。又將那三貫穿縛停當(dāng),方欲將肩來負(fù)錢,那輸?shù)臐h子喝道:“你待將錢往那里去?只怕是才出爐的,熱的敖炙了手。”王慶怒道:“你輸與我的,卻放那鳥屁!”那漢睜圓怪眼,罵道:“狗弟子孩兒!你敢傷你老爺?”王慶罵道:“村撮鳥!俺便怕你!把拳打在俺肚里,拔不出來。不將錢去?!蹦菨h提起雙拳,望王慶劈臉打來。王慶側(cè)身一閃,就勢接住那漢的手,將右肘向那漢胸脯只一搪,右腳應(yīng)手將那漢左腳一勾。那漢是蠻力,那里解得這跌法,撲通的望后顛翻,面孔朝天,背脊著地。那立攏來看的人都笑起來。那漢卻待掙紥,被王慶上前按住,照實落處只顧打。那在先放囊的走來,也不解勸,也不幫助,只將桌上的錢都搶去了。王慶大怒,棄了地上漢子,大踏步趕去。只見人叢里閃出一個女子來,大喝道:“那廝不得無禮,有我在此!”王慶看那女子,生的如何?

    眼大露兇光,眉粗橫殺氣。腰肢坌蠢,全無裊娜風(fēng)情。面皮頑厚,惟賴粉脂鋪翳。異樣釵槍插一頭,時興釧鐲露雙臂。頻搬石臼,笑他人氣喘急促。常掇井欄,夸自己膂力不費。針線不知如何拈,拽腿牽拳是長技。

    那女子有二十四五年紀(jì)。他脫了外面衫子,卷做一團(tuán),丟在一個桌上,里面是箭桿小袖,緊身鸚哥綠短襖,下穿一條大襠紫夾綢褲兒,踏步上前,提起拳頭,望王慶打來。王慶見他是女子,又見他起拳便有破綻,有意耍他。故意不用快跌,也拽雙拳,吐個門戶,擺開解數(shù),與那女子相撲。但見:

    拽開大四平,踢起雙飛腳。仙人指路,老子騎鶴。拗鸞肘出近前心,當(dāng)頭炮熱侵額角。翹跟淬地龍,扭腕擎天橐。這邊女子使個蓋頂撒花,這里男兒,耍個繞腰貫索。兩個似迎風(fēng)貼扇兒,無移時急雨催花落。

    那時粉頭已上臺做笑樂院本。眾人見這邊男女相撲,一齊走攏來,把兩人圍在圈子中看。那女子見王慶只辦得架隔遮攔,沒本事鉆進(jìn)來,他便覷個空,使個黑虎偷心勢,一拳望王慶劈心打來。王慶將身一側(cè),那女子打個空,收拳不迭。被王慶就勢扭捽定,只一交,把女子攧翻。剛剛著地,順手兒又抱起來。這個勢叫做虎抱頭。王慶道:“莫污了衣服,休怪俺沖撞。你自來尋俺?!蹦桥雍翢o羞怒之色,倒把王慶贊道:“嘖,嘖!好拳腿!果是觔節(jié)?!?

    那邊輸錢吃打的,與那放囊搶錢的兩個漢子,分開眾人,一齊上前喝道:“驢牛射的狗弟子孩兒!恁般膽大,怎敢跌我妹子!”王慶喝罵道:“輸敗腌臜村鳥龜子!搶了俺的錢,反出穢言!”搶上前,拽拳便打。只見一個人從人叢里搶出來,橫身隔住了一雙半人,六個拳頭,口里高叫道:“李大郎不得無禮!段二哥,段五哥,也休要動手。都是一塊土上人,有話便好好地說?!蓖鯌c看時,卻是范全。三人真?zhèn)€住了手。范全連忙向那女子道:“三娘拜揖。”那女子也道了萬福。便問:“李大郎是院長親戚么?”范全道:“是在下表弟?!蹦桥拥溃骸俺錾暮萌_?!?

    王慶對范全道:“叵耐那廝自己輸了錢,反教同夥兒搶去了?!狈度Φ溃骸斑@個是二哥、五哥的買賣,你如何來鬧他?”那邊段二、段五四只眼瞅著看妹子。那女子說道:“看范院長面皮,不必和他爭鬧了。拿那錠銀子來?!倍挝逡娒米觿袼?,又見妹子奢遮,是我也是輸了。只得取出那錠原銀,遞與妹子三娘。那三娘把與范全道:“原銀在此,將了去?!闭f罷,便扯著段二、段五,分開眾人去了。范全也扯了王慶,一逕回到草莊內(nèi)。

    范全埋怨王慶道:“俺為娘面上,擔(dān)著血海般膽,留哥哥在此。倘遇恩赦,再與哥哥營謀。你卻恁般沒坐性!那段二、段五最刁潑的。那妹子段三娘更是滲瀨。人起他個綽號兒,喚他做大蟲窩。良家子弟不知被他誘紥了多少。他十五歲時便嫁個老公。那老公果是坌蠢。不上一年,被他灸煿殺了。他恃了膂力,和段二、段五,專一在外尋趁廝鬧,賺那惡心錢兒。鄰近村坊,那一處不怕他的。他每接這粉頭,專為勾引人來賭博。那一張桌子,不是他圈套里。哥哥,你卻到那時惹是招非。倘或露出馬腳來,你吾這場禍害,卻是不??!”王慶被范全說得頓口無言。范全起身,對王慶道:“我要州里去當(dāng)直。明日再來看你?!?

    不說范全進(jìn)房州城去,且說當(dāng)日王慶天晚歇息,一宿無話。次日,梳洗方畢,只見莊客報道:“段太公來看大郎。”王慶只得到外面迎接。卻是皺面銀須一個老叟。敘禮罷,分賓主坐定。段太公將王慶從頭上直看至腳下,口里說道:“果是魁偉。”便問王慶:“那里人氏,因何到此。范院長是足下什么親戚?曾娶妻也不?”王慶聽他問的蹺蹊,便捏一派假話支吾,說道:“在下西京人氏,父母雙亡,妻子也死過了。與范節(jié)級是中表兄弟。因舊年范節(jié)級有公干到西京見在下兒自一身,沒人照顧,特接在下到此。在下頗知些拳棒。待后覷個方便,就在本州討個出身。”

    段太公聽罷大喜。便問了王慶的年庚八字,辭別去了。又過多樣時,王慶正在疑慮,又有一個人推扉進(jìn)來,問道:“范院長可在么?這位就是李大郎么?”二人都面面廝覷,錯愕相顧,都想道:“曾會過來?”敘禮才罷,正欲動問,恰好范全也到。三人坐定。范全道:“李先生為何到此?”王慶聽了這句,猛可的想著道:“他是賣卦的李助?!蹦抢钪蚕肫饋淼溃骸八菛|京人姓王,曾與我問卜。”李助對范全道:“院長,小子一向不曾來親近得。敢問有個令親李大郎么?”范全指王慶道:“只這個便是我兄弟李大郎。”

    王慶接過口來道:“在下本姓是李。那個王是外公姓?!崩钪氖中Φ溃骸靶∽雍糜浄帧N艺f是姓王,曾在東京開封府前相會來?!蓖鯌c見他說出備細(xì),低頭不語。李助對王慶道:“自從別后,回到荊南,遇異人授以劍術(shù),及看子平的妙訣。因此人叫小子做金劍先生。近日在房州,聞此處熱鬧,特到此趕節(jié)做生理。段氏兄弟知小子有劍術(shù),要小子教導(dǎo)他擊刺。所以留小子在家。適才段太公回來,把貴造與小子推算。那里有這樣好八字!日后貴不可言。目下紅鸞照臨,應(yīng)有喜慶之事。段三娘與段太公大喜,欲招贅大郎為婿。小子乘著吉日,特到此為月老。三娘的八字,十分旺夫。適才曾合過來。銅盆鐵帚,正是一對兒夫妻。作成小子吃杯喜酒?!狈度犃诉@一席話,沉吟了一回,心下思想道:“那段氏刁頑。如或不允這頭親事,設(shè)或有個破綻,為害不淺。只得將機(jī)就機(jī)罷?!北銓钪溃骸霸瓉砣绱恕3卸翁?、三娘美意。只是這個兄弟粗蠢,怎好做嬌客?”

    李助道:“阿也!院長不必太謙了。那邊三娘,不住口的稱贊大娘哩?!狈度溃骸叭绱耍瑯O妙的了。在下便可替他主婚。”身邊取出五兩重的一錠銀,送與李助道:“村莊沒什東西相待,這些薄意,準(zhǔn)個茶果。事成另當(dāng)重謝。”李助道:“這怎么使得?”范全道:“惶恐,惶恐!只有一句話,先生不必說他有兩姓。凡事都望周全?!崩钪莻€星卜家,得了銀子,千恩萬謝的,辭了范全、王慶,來到段家莊回覆。那里管什么一姓兩姓,好人歹人,一味撮合山,騙酒食,賺銅錢。更兼段三娘自己看中意了對頭兒。平日一家都怕他的。雖是段太公也不敢拗他的。所以這件事一說就成。

    李助兩邊往來說合,指望多說些聘金,月老方才旺相。范全恐怕行聘,播揚惹事。講過兩家一概都省。那段太公是做家的,更是喜歡。一逕擇日成親。擇了本月二十二日,宰牛殺豬,網(wǎng)魚捕蛙,只辦得大碗酒,大盤肉,請些男親女戚吃喜酒。其笙簫鼓吹,洞房花燭,一概都省。范全替王慶做了一身新衣服,送到段家莊上。范全因官認(rèn)有事,先辭別去了。

    王慶與段三娘交拜合巹等項,也是草草完事。段太公擺酒在草堂上,同二十余個親戚,及自家兒子、新女婿,與媒人李助,在草堂吃了一日酒。至暮方散。眾親戚路近的,都辭謝去了。留下路遠(yuǎn)走不迭的,乃是姑丈方翰夫婦,表弟丘翔老小,段二的舅子施俊男女。三個男人在外邊東廂歇息。那三個女眷,通是不老成的,搬些酒食,與王慶、段三娘暖房。嘻嘻哈哈,又喝了一回酒,方才收拾歇息。當(dāng)有丫頭老媽,到新房中鋪床疊被,請新官人和姐姐安置。丫頭從外面拽上了房門,自各知趣去了。

    段三娘從小出頭露面,況是過來人,慣家兒,也不害什么羞恥,一逕卸釵環(huán),脫衫子。王慶是個浮浪子弟,他自從吃官司后,也寡了十?dāng)?shù)個月。段三娘雖粗眉大眼,不比嬌秀、牛氏妖嬈窈窕。只見他在燈前敞出胸膛,解下紅主腰兒,露出白凈凈肉奶奶乳兒,不覺淫心蕩漾,便來摟那婦人。段三娘把王慶一掌打個耳刮子道:“莫要歪纏,恁般要緊!”兩個摟抱上床,鉆入被窩里,共枕歡娛。正是:

    一個是失節(jié)村姑,一個是行兇軍犯。臉皮都是三尺厚,腳板一般十寸長。這個認(rèn)真氣喘聲嘶,卻似牛齁柳影。那個假做言嬌語澀,渾如鶯囀花間。不穿羅襪,肩膊上露兩只赤腳。倒溜金釵,枕頭邊堆一朵烏云。未解誓海盟山,也搏弄得千般旖旎。并無羞云怯雨,亦揉搓萬種妖嬈。

    當(dāng)夜新房外,又有嘴也笑得歪的一椿事兒。那方翰、丘翔、施俊的老婆,通是少年,都吃得臉兒紅紅地。且不去睡,扯了段二、段五的兩個老婆,悄地到新房外,隔板側(cè)耳竊聽,房中聲息,被他每件件都聽得仔細(xì)。那王慶是個浮浪子,頗知房中術(shù)。他見老婆來得,竭力奉承。外面這夥婦人,聽到濃深處,不覺羅宬兒也濕透了。

    眾婦人正在那里嘲笑打諢,你綽我捏,只見段二搶進(jìn)來大叫道:“怎么好!怎么好!你每也不知利害,兀是在此笑耍?!北妺D人都捏了兩把汗,卻沒理會處。段二又喊道:“妹子三娘快起來!你床上招了個禍胎也!”段三娘正在得意處,反嗔怪段二,便在床上答道:“夜晚間有什事,恁般大驚小怪!”段二又喊道:“火燎烏毛了,你每兀是不知死活!”王慶心中本是有事的人,教老婆穿衣服,一同出房來問。眾婦人都跑散了。王慶方出房門,被段二一手扯住,來到前面草堂上。卻是范全在那城叫苦叫屈,如熱鍋上螞蟻,沒走一頭處。隨后段太公、段五、段三娘都到。

    卻是新安縣龔家村東的黃達(dá),調(diào)治好了打傷的病,被他訪知王慶蹤跡實落處。昨晚到房州報知州尹。州尹張顧行押了公文,便差都頭,領(lǐng)著士兵,來捉兇人王慶,及窩藏人犯范全,并段氏人眾。范全因與本州當(dāng)案薛孔目交好,密地理先透了個消息。范全棄了老小,一溜煙走來這里?!表暱瘫阌泄俦鴣硪?。眾人個個都要吃官司哩?!北娙说_槌胸,好似掀翻了抱雞窠,弄出許多慌來。卻去罵王慶,羞三娘。

    正在鬧炒,只見草堂外東廂里走出算命的金劍先生李助,上前說道:“列位若要免禍,須聽小子一言?!北娙艘积R上前,擁著來問。李助道:“事已如此,三十六策,走為上策?!北娙说溃骸白叩侥抢锶??”李助道:“只這里西去二十里外,有座房山?!北娙说溃骸澳抢锸菑?qiáng)人出沒去處?!崩钪Φ溃骸傲形豁グ愦簦忝咳缃襁€想要做好人?”眾人道:“卻是怎么?”李助道:“房山寨主廖立,與小子頗是相識。他手下有五六百名嘍羅,官兵不能收捕。事不宜遲,快收拾細(xì)軟等物,都到那里入夥,方避得大禍。”方翰等六個男女,恐怕日后捉親屬連累,又被王慶、段三娘十分?jǐn)x掇,眾人無可奈何,只得都上了這條路。把莊里有的沒的細(xì)軟等物,即便收拾,盡教打疊起了。一壁點起三四十個火把。王慶、段三娘、段二、段五、方翰、丘翔、施俊、李助、范全九個人,都結(jié)束齊整,各人跨了腰刀,槍架上拿了樸刀。喚集莊客,愿去的共是四十余個。俱拽紥拴縛停當(dāng)。王慶、李助、范全當(dāng)頭,方翰、丘翔、施俊保護(hù)女子在中。幸得那五個女子,都是鋤頭般的腳,卻與男子一般的會走。段三娘、段二、段五在后。把莊上前后,都放把火。發(fā)聲喊,眾人都執(zhí)器械,一哄望西而走。鄰舍及近村人家,平日畏段家人物如虎。今日見他每明火執(zhí)仗,又不知他每備細(xì),都閉著門,那里有一個敢來攔當(dāng)。

    王慶等方行得四五里,早遇著都頭士兵,同了黃達(dá),眼同來捉人。都頭上前,早被王慶手起刀落,把一個斬為兩段。李助、段三娘等,一擁上前,殺散士兵。黃達(dá)也被王慶殺了。

    王慶等一行人,來到房山寨下,已是五更時分。李助計議,欲先自上山,訴求廖立,方好領(lǐng)眾人上山入夥。寨內(nèi)巡視的小嘍羅,見山下火把亂明,即去報知寨主。那廖立疑是官后。他平日欺慣了官兵沒用,連忙起身,披掛綽槍,開了柵寨,點起小嘍羅下山拒敵。王慶見山上火起,又有許多人下來,先做準(zhǔn)備。當(dāng)下廖立直到山下,看見許多男女,料道不是官兵。廖立挺槍喝道:“你這夥烏男女,如何來驚動我山寨,在太歲頭上動土?”李助上前躬身道:“大王,是劣弟李助?!彪S即把王慶犯罪,及殺管營,殺官兵的事,略述一遍。廖立聽李助說得王慶恁般了得,更有段家兄弟幫助?!蔽抑灰簧?,恐日后受他每氣?!狈槍钪溃骸拔疫@個小去處,卻容不得你每?!?

    王慶聽了這句,心下思想:“山寨中只有這個主兒。先除了此人,小嘍羅何足為慮?!北阃愕吨睋屃瘟?。那廖立大怒,拈槍來迎。段三娘恐王慶有失,挺樸刀來相助。三個人斗了十?dāng)?shù)合,三個人里倒了一個。正是:瓦罐不離井上破,強(qiáng)人必在鏑前亡。畢竟三人中倒了那一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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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五回    宋公明避暑療軍兵 喬道清回風(fēng)燒賊寇

    話說王慶、段三娘與廖立斗不過六七合,廖立被王慶覷個破綻,一樸刀搠翻。段三娘趕上,復(fù)一刀,結(jié)果了性命。廖立做了半世強(qiáng)人,到此一場春夢。王慶挺樸刀喝道:“如有不隨順者,廖立為樣。”眾嘍羅見殺了廖立,誰敢抗拒,都投戈拜服。王慶領(lǐng)眾上山,來到寨中。此時已是東方發(fā)白。那山四面都是生成的石室,如房屋一般,因此叫做房山。屬房州管下。當(dāng)日王慶安頓了各人老小,計點嘍羅,盤查寨中糧草,金銀珍寶,錦制布疋等項。殺牛宰馬,大賞嘍羅。置酒與眾人賀慶。眾人遂推王慶為寨主。一面打造軍器,一面訓(xùn)練嘍羅,準(zhǔn)備迎敵官兵,不在話下。

    且說當(dāng)夜房州差來擒捉王慶的一行都頭、土兵、人役,被王慶等殺散。有逃奔得脫的,回州報知州尹張顧行說:“王慶等預(yù)先知覺,拒敵官兵。都頭及報人黃達(dá)都被殺害。那夥兇人,投奔西去。”張顧行大驚。次早,計點士兵,殺死三十余名,傷者四十余人。張顧行即日與本州鎮(zhèn)守軍官計議,添差捕盜官軍及營兵,前去追捕。因強(qiáng)人兇狠,官兵又損折了若干。房山寨嘍羅日眾。王慶等下山來打家劫舍。張顧行見賊勢猖獗。一面行下文書,仰屬縣知會,守御本境,撥兵前來協(xié)力收捕。一面再與本州守御兵馬都監(jiān)胡有為計議剿捕。

    胡有為整點營中軍兵,擇日起兵,前去剿捕。兩營軍忽然鼓噪起來。卻是為兩個月無錢米關(guān)給。今日癟著肚皮,如何去殺賊?張顧行聞變,只得先將一個月錢米給散。只因這番給散,越激怒了軍士。卻是為何?當(dāng)事的平日,不將軍士撫恤節(jié)制。直到鼓噪,方才給發(fā)請受,已是驕縱了軍心。更有一椿可笑處。今日有事,那扣頭常例,又與平日一般克剝。他每平日受的克剝氣多了,今日一總發(fā)泄出來。軍情洶洶,一時發(fā)作。把那胡有為殺死。張顧行見勢頭不好,只護(hù)著印信,預(yù)先躲避。城中無主,又有本處無賴,附和了叛軍。遂將良民焚劫。那強(qiáng)賊王慶,見城中變起,乘勢領(lǐng)眾多嘍羅來打房州。那些叛軍及烏合奸徒,反隨順了強(qiáng)人。因此王慶得志。遂被那廝占據(jù)了房州為巢穴。那張顧行到底躲避不脫,也被殺害。

    王慶劫擄房州倉庫錢糧,遣李助、段二、段五,分頭于房山寨及各處豎立招軍旗號,買馬招軍,積草屯糧。遠(yuǎn)近村鎮(zhèn),都被劫掠。那些游手無賴,及惡逆犯罪的人,紛紛歸附。那時龔端、龔正,向被黃達(dá)訐告,家產(chǎn)蕩盡。聞王慶招軍,也來入了夥。鄰近州縣,只好保守城池,誰人敢將軍馬剿捕。被強(qiáng)人兩月之內(nèi),便集聚了二萬余人,打破鄰近上津縣、竹山縣、鄖鄉(xiāng)縣三個城池。鄰近州縣,申報朝廷。朝廷命就彼處發(fā)兵剿捕。宋朝官兵,多因糧餉不足,兵失操練,兵不畏將,將不知兵。一聞賊警,先是聲張得十分兇猛,使士卒寒心,百姓喪膽。及到臨陣對敵,將軍怯懦,軍士餒弱。怎禁得王慶等賊眾,都是拼著性命殺來。官軍無不披靡。因此被王慶越弄得大了。又打破了南豐府。到后東京調(diào)來將士,非賄蔡京、童貫,即賂楊戩、高俅。他每得了賄賂,那管什么庸懦。那將士費了本錢,弄得權(quán)柄上手、恣意克剝軍糧,殺良冒功,縱兵擄掠,騷擾地方。反將赤子迫逼從賊。自此賊勢漸大,縱兵南下。李助獻(xiàn)計,因他是荊南人,仍扮做星相,入城密糾惡少奸棍,里應(yīng)外合,襲破荊南城池。遂拜李助為軍師,自稱楚王。遂有江洋大盜,山寨強(qiáng)人,都來附和。三四年間,占據(jù)了宋朝六座軍州。王慶遂于南豐城中,建造寶殿,內(nèi)苑宮闕,僭號改元。也學(xué)宋朝,偽設(shè)文武職臺,省院官僚,內(nèi)相外將。對李助為軍師都丞相,方翰為樞密,段二為護(hù)國統(tǒng)軍大將,段五為輔國統(tǒng)軍都督,范全為殿帥,龔端為宣撫使,龔正為轉(zhuǎn)運使,專管支納出入,考算錢糧,丘翔為御營使,偽立段氏為妃。自宣和元年作亂以來,至宣和五年春,那時宋江等正在河北征討田虎,于壺關(guān)相拒之日。那邊淮西王慶,又打破了云安軍及宛州。一總被他占了八座軍州。那八座?乃是:

    南豐,荊南,山南,云安,安德,東川,宛州,西京,

    那八處所屬州縣,共八十六處。王慶又于云安建造行宮,令施俊為留守官,鎮(zhèn)守云安軍。初時王慶令劉敏等侵奪宛州時,那宛州鄰近東京。蔡京等瞞不過天子,奏過道君皇帝,敕蔡攸、童貫征討王慶,來救宛州。蔡攸、童貫兵無節(jié)制,暴虐士卒,軍心離散。因此被劉敏等殺得大敗虧輸。所以陷了宛州,東京震恐。蔡攸、童貫懼罪,只瞞著天子一個。

    賊將劉敏、魯成等,勝了蔡攸、童貫,遂將魯州、襄州圍困。卻得宋江等平定河北班師,復(fù)奉詔征討淮西。真是席不暇暖,馬不停蹄。統(tǒng)領(lǐng)大兵二十余萬,向南進(jìn)發(fā)。才渡黃河,省院又行文來催促。陳安撫、宋江等兵馬,星馳來救魯州、襄州。宋江等冒著暑熱,汗馬驅(qū)馳,繇粟縣、汜水一路行來,所過秋毫無犯。大兵已到陽翟州界。賊人聞宋江兵到來,魯州、襄州二處,都解圍去了。

    那時張清、瓊英、葉清看剮了田虎,受了皇恩,奉詔協(xié)助宋江,征討王慶。張清等離了東京,已到穎昌州半月余了。聞宋先鋒兵到,三人到軍前迎接。參見畢,備述蒙恩褒封之事。宋江以下,稱贊不已。宋江命張清等在軍中聽用。

    宋江請陳安撫、侯參謀、羅武諭等,駐扎陽翟城中。自己大軍不便入城。宋江傳令,教大軍都屯札于方城山樹林深密陰蔭處,以避暑熱。又因軍士跋涉千里,中暑疲困者甚多。教安道全置辦藥料,醫(yī)療軍士。再教軍士搭蓋涼廡,安頓馬匹。令皇甫端調(diào)治,刻剮髦毛。吳用道:“大兵屯于叢林,恐?jǐn)橙擞没??!彼谓溃骸罢没稹!彼谓瓍s教軍士,再去于本山高崗涼蔭樹下,用竹蓬茅草,蓋一小小山棚。當(dāng)有河北降將喬道清會意,來稟宋江道:“喬某感先鋒厚恩,今日愿略效微勞?!彼谓笙?,密授計于喬道清,往山棚中去了。宋江挑選軍士強(qiáng)健者三萬人,令張清、瓊英管領(lǐng)一萬兵馬,往東山麓埋伏。令孫安、卞祥,也管領(lǐng)一萬人馬,往西山麓埋伏。”只聽我中軍轟天炮響,一齊殺出?!睂⒓Z草都堆積于山南平麓,教李應(yīng)、柴進(jìn),領(lǐng)五千軍士看守。

    分撥甫定,忽見公孫勝說道:“兄長籌畫甚妙。但如此溽暑,軍士遠(yuǎn)來疲病。倘賊人以精銳突至,我兵雖十倍于眾,必不能取勝。待貧道略施小術(shù),先除了眾人煩燥,軍馬涼爽,自然強(qiáng)健?!闭f罷,便仗劍作法,腳踏魁罡二字,左手雷印,右手劍訣,凝神觀想,向巽方取了生氣一口,念咒一遍。須臾,涼風(fēng)颯颯,云去冉冉,從本山嶺岫中噴薄出來,彌漫了方城山一座。二十余萬人馬,都在涼風(fēng)爽氣之中。除此山外,依舊是銷金鑠鐵般烈日,蜩蟬亂鳴,烏雀藏匿。宋江以下眾人,十分歡喜,稱謝公孫勝神功道德。如是六七日,又得安道全療人,皇甫端調(diào)馬,軍兵馬匹,漸漸強(qiáng)健,不在話下。

    且說宛州守將劉敏,乃賊中頗有謀略者,賊人稱為劉智伯。他探知宋江兵馬屯紥山林叢密處避暑。他道:“宋江這夥,終是水泊草寇,不知兵法。所以不能成大事。待俺略施小計,管教那二十萬軍馬,焦?fàn)€一半?!彪S即傳令挑選輕捷軍士五千人,各備火箭火炮火炬,再備戰(zhàn)車二千輛,裝載蘆葦乾柴,及硫黃焰硝引火之物。每車一輛,令四人推送。此時是七月中旬,新秋天氣。劉敏引了魯成、鄭捷、顧岑四員副將,及鐵騎一萬,人披軟戰(zhàn),馬摘鑾鈴,在后接應(yīng)。劉敏留下偏將韓蘩、班澤等、鎮(zhèn)守城池。劉敏等眾,薄暮離城,恰遇南風(fēng)大作。劉敏大喜道:“宋江等這夥人合敗!”賊兵行至三更時分,才到方城山南二里外,忽然霧起,彌漫山谷。劉敏道:“天助俺成功!”才教軍士在后擂鼓吶喊助威,令五千軍士只向山林深密處,只顧將火箭火炮火炬射打焚燒上去。教寇猛、畢勝催趲推車軍士,將火車點著,向山麓下屯量處燒來。眾人正奮勇上前,忽的都叫道:“苦也!苦也!”卻有恁般奇事,南風(fēng)正猛,一霎時卻怎么就轉(zhuǎn)過北風(fēng)。又聽得山上霹靂般一聲響亮,被喬道清使了回風(fēng)返火的法。那些火箭火炬,都向南邊賊陣?yán)镲w將來。卻似千萬修金蛇火龍,烈焰騰騰的,向賊兵飛撲將來。賊兵躲避不迭,都燒得焦頭爛額。當(dāng)下宋軍中有口號四句,單笑那劉敏,道是:

    軍機(jī)固難測,賊人妄擘劃。放火自燒軍,好個劉智伯。

    那時宋先鋒教凌振將號炮施放。那炮直飛起半天里振響。東有張清、瓊英,西有孫安、卞群,各領(lǐng)兵沖殺過來。賊兵大敗虧輸。魯成被孫安一劍揮為兩段。鄭捷被瓊英一石子打下馬來。張清再一槍,結(jié)果了性命。顧岑被卞祥搠死??苊捅粊y兵所殺。二萬三千人馬,被火燒兵殺,折了一大半。其余四散逃竄。二千輛車,燒個盡絕。只有劉敏同三四百敗殘軍卒,向南逃奔,到宛州去了。宋軍不曾燒毀半莖柴草,也未常損折一個軍卒。奪獲馬匹衣甲金鼓甚多。張清、孫安等得勝,到山寨獻(xiàn)功。孫安獻(xiàn)魯成首級,張清、瓊英獻(xiàn)鄭捷首級,卞祥獻(xiàn)顧岑首級。宋江各各賞勞。標(biāo)寫喬道清頭功,及張清、瓊英、孫安、卞祥功次。

    吳用道:“兄長妙算,已喪賊膽。但宛州山水盤紆,丘原膏沃,地稱陸海。若賊人添撥兵將,以重兵守之,急切難克。目今金風(fēng)卻暑,玉露生涼,軍馬都已強(qiáng)健。當(dāng)乘我軍威大振,城中單弱,速往攻之必克。然須別分兵南北屯紥,以防賊人救兵沖突?!彼谓Q善,依計傳令。教關(guān)勝、秦明、楊志、黃信、孫立、宣贊、郝思文、陳達(dá)、楊春、周通,統(tǒng)領(lǐng)兵馬三萬,屯紥宛州之東,以防賊人南來救兵。林沖、呼延灼、董平、索超、韓滔、彭玘、單廷珪、魏定國、歐鵬、鄧飛,領(lǐng)兵三萬,屯札宛州之西,以拒賊人北來兵馬。眾將遵令,整點軍馬去了。當(dāng)有河北降將孫安等一十七員,一齊來稟道:“某等蒙先鋒收錄,深感先鋒優(yōu)禮。今某等愿為前部,前去攻城,少報厚恩?!彼谓涝?。遂令張清、瓊英,統(tǒng)領(lǐng)孫安等十七員將佐,軍馬五萬為前部。那十七員?乃是:

    孫安,馬靈,卞祥,山士奇,唐斌,文仲容,崔埜,金鼎,黃鉞,梅玉,金禎,畢勝,潘迅,楊芳,馮升,胡邁,葉清。

    當(dāng)下張清遵令,統(tǒng)領(lǐng)將佐軍兵,望宛州征進(jìn)去了。宋江同盧俊義、吳用等,管領(lǐng)其余將佐,大兵拔寨都起,離了方城山,望南進(jìn)發(fā)。到宛州十里外紥寨。令李云、湯隆、陶宗旺監(jiān)造攻城器具,推送張清等軍前備用。張清等眾將,領(lǐng)兵馬將宛州圍得水泄不通。城中守將劉敏,是那夜中了宋江之計,只逃脫得性命。到宛州,即差人往南豐王慶處申報,并行文鄰近州縣求取救兵。今日被宋兵圍了城池,只令堅守城池,待救兵至,方可出擊。宋兵攻打城池,一連六七日,城垣堅固,急切不能得下。宛州城北臨汝州賊將張壽,領(lǐng)救兵二萬前來。被林沖等殺其主將張壽。其余偏牙將士及軍卒,都潰散去了。同日又有宛州之南,安昌、義陽等縣救兵到來。被關(guān)勝等大敗賊兵,擒其將柏仁、張怡,送到宋江大寨正刑訖。二處斬獲甚多。此時李云等已造就攻城器具。孫安、馬靈等,同心協(xié)力,令軍士囊士,四面擁堆距(音:煙),逼近城垣。又選勇敢輕捷之士,用飛橋轉(zhuǎn)關(guān)轆辒,越溝塹,渡池濠。軍士一齊奮勇登城。遂克宛州?;钋苁貙⒚?。其余偏牙將佐,殺死二十余名,殺死軍士五千余人,降者萬人。宋江等大兵入城。將劉敏正法梟示,出榜安民。標(biāo)寫關(guān)勝、林沖、張清并孫安等眾將功次。差人到陽翟州陳安撫處報捷,并請陳安撫等移鎮(zhèn)宛州。陳安撫聞報大喜。隨即同了侯參謀、羅武諭來到宛州。宋江等出郭,迎接入城。陳安撫稱贊宋江等功勛,是不必得說。

    宋江在宛州料理軍務(wù),過了十余日。此時已是八月初旬,暑氣漸退。宋江對吳用計議道:“如今當(dāng)取那一處城池?”吳用道:“此處南去山南軍,南極湖湘,北控關(guān)洛,乃是楚蜀咽喉之會。當(dāng)先取此城,以分賊勢?!彼谓溃骸败妿熕?,正合我意?!彼炝艋s、林沖、宣贊、郝思文、呂方、郭盛,輔助陳安撫等,管領(lǐng)兵馬五萬,鎮(zhèn)守宛州。陳安撫又留了圣手書生蕭讓。傳令水軍頭領(lǐng)李俊等八員,統(tǒng)駕水軍船只,由泌水至山南城北漢江會集。

    宋江將陸兵分作三隊,辭別陳安撫,統(tǒng)領(lǐng)眾多將佐,并軍馬一十五萬,離了宛州,殺奔山南軍來。真?zhèn)€是:萬馬奔馳天地怕,千軍踴躍鬼神愁。畢竟宋兵如何攻取山南?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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