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孫悟空三島求方 觀世音甘泉活樹

詩曰：處世須存心上刃，修身切記寸邊而。常言刃字為生意，但要三思戒怒欺。上士無爭傳亙古，圣人懷德繼當(dāng)時。剛強(qiáng)更有剛強(qiáng)輩，究竟終成空與非。卻說那鎮(zhèn)元大仙用手?jǐn)v著行者道：“我也知道你的本事，我也聞得你的英名，只是你今番越理欺心，縱有騰那，脫不得我手。我就和你講到西天，見了你那佛祖，也少不得還我人參果樹。你莫弄神通！”行者笑道：“你這先生好小家子樣！若要樹活，有甚疑難！早說這話，可不省了一場爭競？”大仙道：“不爭競，我肯善自饒你？”行者道：“你解了我?guī)煾福疫€你一顆活樹如何？”大仙道：“你若有此神通，醫(yī)得樹活，我與你八拜為交，結(jié)為兄弟?！毙姓叩溃骸安淮蚓o，放了他們，老孫管教還你活樹?！贝笙烧徦卟幻?，即命解放了三藏、八戒、沙僧。沙僧道：“師父啊，不知師兄搗得是甚么鬼哩?！?

八戒道：“甚么鬼！這叫做當(dāng)面人情鬼！樹死了，又可醫(yī)得活？

他弄個光皮散兒好看，者著求醫(yī)治樹，單單了脫身走路，還顧得你和我哩！”三藏道：“他決不敢撒了我們，我們問他那里求醫(yī)去?！彼旖械溃骸拔蚩?，你怎么哄了仙長，解放我等？”行者道：

“老孫是真言實(shí)語，怎么哄他？”三藏道：“你往何處去求方？”行者道：“古人云，方從海上來。我今要上東洋大海，遍游三島十洲，訪問仙翁圣老，求一個起死回生之法，管教醫(yī)得他樹活?！?

三藏道：“此去幾時可回？”行者道：“只消三日?！比氐溃骸凹热绱?，就依你說，與你三日之限。三日里來便罷，若三日之外不來，我就念那話兒經(jīng)了?！毙姓叩溃骸白衩?，遵命。”你看他急整虎皮裙，出門來對大仙道：“先生放心，我就去就來。你卻要好生伏侍我?guī)煾福鹑占胰枇?，不可欠缺。若少了些兒，老孫回來和你算帳，先搗塌你的鍋底。衣服禳了，與他漿洗漿洗。臉兒黃了些兒，我不要；若瘦了些兒，不出門?！蹦谴笙傻溃骸澳闳?，你去，定不教他忍餓?！?

好猴王，急縱-斗云，別了五莊觀，徑上東洋大海。在半空中，快如掣電，疾如流星，早到蓬萊仙境。按云頭，仔細(xì)觀看，真?zhèn)€好去處！有詩為證，詩曰：大地仙鄉(xiāng)列圣曹，蓬萊分合鎮(zhèn)波濤?，幣_影蘸天心冷，巨闕光浮海面高。五色煙霞含玉籟，九霄星月射金鰲。西池王母常來此，奉祝三仙幾次桃。那行者看不盡仙景，徑入蓬萊。正然走處，見白云洞外，松陰之下，有三個老兒圍棋：觀局者是壽星，對局者是福星、祿星。行者上前叫道：“老弟們，作揖了。”那三星見了，拂退棋枰，回禮道：“大圣何來？”行者道：“特來尋你們耍子?！眽坌堑溃骸拔衣劥笫壍缽尼?，脫性命保護(hù)唐僧往西天取經(jīng)，遂日奔波山路，那些兒得閑，卻來耍子？”行者道：“實(shí)不瞞列位說，老孫因往西方，行在半路，有些兒阻滯，特來小事欲干，不知肯否？”福星道：“是甚地方？是何阻滯？乞?yàn)槊魇?，吾好裁處?！毙姓叩溃骸耙蚵愤^萬壽山五莊觀有阻?！比象@訝道：“五莊觀是鎮(zhèn)元大仙的仙宮。你莫不是把他人參果偷吃了”行者笑道：“偷吃了能值甚么？”三老道：“你這猴子，不知好歹。那果子聞一聞，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活四萬七千年，叫做萬壽草還丹。我們的道，不及他多矣！

他得之甚易，就可與天齊壽；我們還要養(yǎng)精、煉氣、存神，調(diào)和龍虎，捉坎填離，不知費(fèi)多少工夫。你怎么說他的能值甚緊？天下只有此種靈根！”行者道：“靈根！靈根！我已弄了他個斷根哩！”三老驚道：“怎的斷根？”行者道：“我們前日在他觀里，那大仙不在家，只有兩個小童，接待了我?guī)煾?，卻將兩個人參果奉與我?guī)煛Ｎ規(guī)煵徽J(rèn)得，只說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再三不吃。那童子就拿去吃了，不曾讓得我們。是老孫就去偷了他三個，我三兄弟吃了。那童子不知高低，賊前賊后的罵個不住。是老孫惱了，把他樹打了一棍，推倒在地，樹上果子全無，椏開葉落，根出枝傷，已枯死了。不想那童子關(guān)住我們，又被老孫扭開鎖走了。次日清晨，那先生回家趕來，問答間，語言不和，遂與他賭斗，被他閃一閃，把袍袖展開，一袖子都籠去了。繩纏索綁，拷問鞭敲，就打了一日。是夜又逃了，他又趕上，依舊籠去。他身無寸鐵，只是把個-尾遮架，我兄弟這等三般兵器，莫想打得著他。這一番仍舊擺布，將布裹滾了我?guī)煾概c兩師弟，卻將我下油鍋。我又做了個脫身本事走了，把他鍋都打破。他見拿我不住，盡有幾分醋我。是我又與他好講，教他放了我?guī)煾浮煹?，我與他醫(yī)樹管活，兩家才得安寧。我想著方從海上來，故此特游仙境，訪三位老弟，有甚醫(yī)樹的方兒，傳我一個，急救唐僧脫苦?！比锹勓?，心中也悶道：“你這猴兒，全不識人。那鎮(zhèn)元子乃地仙之祖，我等乃神仙之宗；你雖得了天仙，還是太乙散數(shù)，未入真流，你怎么脫得他手？若是大圣打殺了走獸飛禽，蜾蟲鱗長，只用我黍米之丹，可以救活。那人參果乃仙木之根，如何醫(yī)治？沒方，沒方?！蹦切姓咭娬f無方，卻就眉峰雙鎖，額蹙千痕。福星道：“大圣，此處無方，他處或有，怎么就生煩惱？”行者道：“無方別訪，果然容易，就是游遍海角天涯，轉(zhuǎn)透三十六天亦是小可；只是我那唐長老法嚴(yán)量窄，止與了我三日期限。三日以外不到，他就要念那《緊箍兒咒》哩。”三星笑道：“好！好！

好！若不是這個法兒拘束你，你又鉆天了?！眽坌堑溃骸按笫シ判?，不須煩惱。那大仙雖稱上輩，卻也與我等有識。一則久別，不曾拜望；二來是大圣的人情。如今我三人同去望他一望，就與你道達(dá)此情，教那唐和尚莫念《緊箍兒咒》，休說三日五日，只等你求得方來，我們才別。”行者道：感激！感激！就請三位老弟行行，我去也?！贝笫マo別三星不題。

卻說這三星駕起祥光，即往五莊觀而來。那觀中合眾人等，忽聽得長天鶴唳，原來是三老光臨。但見那：盈空藹藹祥光簇，霄漢紛紛香馥郁。彩霧千條護(hù)羽衣，輕云一朵擎仙足。青鸞飛，丹鳳-，袖引香風(fēng)滿地?fù)洹Ｖ粽葢引埾残ι?，皓髯垂玉胸前拂。童顏歡悅更無憂，壯體雄威多有福。執(zhí)星籌，添海屋，腰掛葫蘆并寶。萬紀(jì)千旬福壽長，十洲三島隨緣宿。常來世上送千祥，每向人間增百福。概乾坤，榮福祿，福壽無疆今喜得。

三老乘祥謁大仙，福堂和氣皆無極。那仙童看見，即忙報道：

“師父，海上三星來了。”鎮(zhèn)元子正與唐僧師弟閑敘，聞報即降階奉迎。那八戒見了壽星，近前扯住，笑道：“你這肉頭老兒，許久不見，還是這般脫灑，帽兒也不帶個來。”遂把自家一個僧帽，撲的套在他頭上，撲著手呵呵大笑道：“好！好！好！真是加冠進(jìn)祿也！”那壽星將帽子摜了罵道：“你這個夯貨，老大不知高低！”八戒道：“我不是夯貨，你等真是奴才！”福星道：“你倒是個夯貨，反敢罵人是奴才！”八戒又笑道：“既不是人家奴才，好道叫做添壽、添福、添祿？”那三藏喝退了八戒，急整衣拜了三星。那三星以晚輩之禮見了大仙，方才敘坐。坐定，祿星道：“我們一向久闊尊顏，有失恭敬，今因?qū)O大圣攪擾仙山，特來相見?！贝笙傻溃骸皩O行者到蓬萊去的？”壽星道：“是，因?yàn)閭舜笙傻牡?，他來我處求方醫(yī)治，我輩無方，他又到別處求訪，但恐違了圣僧三日之限，要念《緊箍兒咒》。我輩一來奉拜，二來討個寬限?！比芈勓?，連聲應(yīng)道：“不敢念，不敢念?！闭f處，八戒又跑進(jìn)來，扯住福星，要討果子吃。他去袖里亂摸，腰里亂吞，不住的揭他衣服搜檢。三藏笑道：“那八戒是甚么規(guī)矩！”八戒道：“不是沒規(guī)矩，此叫做番番是福?！比赜诌沉畛鋈?，那呆子喑雒牛瞅著福星，眼不轉(zhuǎn)睛的發(fā)狠，福星道：“夯貨！我那里惱了你來，你這等恨我？”八戒道：“不是恨你，這叫回頭望福?！蹦谴糇映龅瞄T來，只見一個小童，拿了四把茶匙，方去尋錘取果看茶，被他一把奪過，跑上殿，拿著小磬兒，用手亂敲亂打，兩頭玩耍。大仙道：“這個和尚，越發(fā)不尊重了！”八戒笑道：“不是不尊重，這叫做四時吉慶?！?

且不說八戒打諢亂纏，卻表行者縱祥云離了蓬萊，又早到方丈仙山。這山真好去處，有詩為證，詩曰：方丈巍峨別是天，太元宮府會神仙。紫臺光照三清路，花木香浮五色煙。金鳳自多-蕊闕，玉膏誰逼灌芝田？碧桃紫李新成熟，又換仙人信萬年。那行者按落云頭，無心玩景，正走處，只聞得香風(fēng)馥馥，玄鶴聲鳴，那壁廂有個神仙，但見：盈空萬道霞光現(xiàn)，彩霧飄-光不斷。丹鳳銜花也更鮮，青鸞飛舞聲嬌艷。福如東海壽如山，貌似小童身體健。壺隱洞天不老丹，腰懸與日長生篆。人間數(shù)次降禎祥，世上幾番消厄愿。武帝曾宣加壽齡，瑤池每赴蟠桃宴。教化眾僧脫俗緣，指開大道明如電。也曾跨海祝千秋，常去靈山參佛面。圣號東華大帝君，煙霞第一神仙眷。孫行者覿面相迎，叫聲：“帝君，起手了?！蹦堑劬琶囟Y道：“大圣，失迎。請荒居奉茶?！彼炫c行者攙手而入。果然是貝闕仙宮，看不盡瑤池瓊閣。方坐待茶，只見翠屏后轉(zhuǎn)出一個童兒。他怎生打扮：身穿道服飄霞爍，腰束絲絳光錯落。頭戴綸巾布斗星，足登芒履游仙岳。煉元真，脫本殼，功行成時遂意樂。識破原流精氣神，主人認(rèn)得無虛錯。逃名今喜壽無疆，甲子周天管不著。轉(zhuǎn)回廊，登寶閣，天上蟠桃三度摸?？~緲香云出翠屏，小仙乃是東方朔。行者見了，笑道：“這個小賊在這里哩！帝君處沒有桃子你偷吃！”東方朔朝上進(jìn)禮，答道：“老賊，你來這里怎的？我?guī)煾笡]有仙丹你偷吃?！钡劬械溃骸奥恍輥y言，看茶來也?！甭辉菛|方朔的道名，他急入里取茶二杯。飲訖，行者道：“老孫此來，有一事奉干，未知允否？”帝君道：“何事？自當(dāng)領(lǐng)教?！?

行者道：“近因保唐僧西行，路過萬壽山五莊觀，因他那小童無狀，是我一時發(fā)怒，把他人參果樹推倒，因此阻滯，唐僧不得脫身，特來尊處求賜一方醫(yī)治，萬望慨然。”帝君道：“你這猴子，不管一二，到處里闖禍。那五莊觀鎮(zhèn)元子，圣號與世同君，乃地仙之祖。你怎么就沖撞出他？他那人參果樹，乃草還丹。你偷吃了，尚說有罪；卻又連樹推倒，他肯干休？”行者道：“正是呢，我們走脫了，被他趕上，把我們就當(dāng)汗巾兒一般，一袖子都籠了去，所以角氣。沒奈何，許他求方醫(yī)治，故此拜求?！钡劬溃?

“我有一粒九轉(zhuǎn)太乙還丹，但能治世間生靈，卻不能醫(yī)樹。樹乃水土之靈，天滋地潤。若是凡間的果木，醫(yī)治還可；這萬壽山乃先天福地，五莊觀乃賀洲洞天，人參果又是天開地辟之靈根，如何可治？無方！無方！”

行者道：“既然無方，老孫告別?！钡劬杂舴钣褚阂槐?，行者道：“急救事緊，不敢久滯。”遂駕云至瀛洲海島。也好去處，有詩為證，詩曰：珠樹玲瓏照紫煙，瀛洲宮闕接諸天。青山綠水琪花艷，玉液錕-鐵石堅(jiān)。五色碧雞啼海日，千年丹鳳吸朱煙。世人罔究壺中景，象外春光億萬年。那大圣至瀛洲，只見那丹崖珠樹之下，有幾個皓發(fā)皤髯之輩，童顏鶴鬢之仙，在那里著棋飲酒，談笑謳歌。真?zhèn)€是：祥云光滿，瑞靄香浮。彩鸞鳴洞口，玄鶴舞山頭。碧藕水桃為按酒，交梨火棗壽千秋。一個個丹詔無聞，仙符有籍；逍遙隨浪蕩，散淡任清幽。周天甲子難拘管，大地乾坤只自由，獻(xiàn)果玄猿，對對參隨多美愛；銜花白鹿，雙雙拱伏甚綢繆。那些老兒正然灑樂，這行者厲聲高叫道：

“帶我耍耍兒便怎的！”眾仙見了，急忙趨步相迎。有詩為證，詩曰：人參果樹靈根折，大圣訪仙求妙訣?？澙@丹霞出寶林，瀛洲九老來相接。行者認(rèn)得是九老，笑道：“老兄弟們自在哩！”九老道：“大圣當(dāng)年若存正，不鬧天宮，比我們還自在哩。如今好了，聞你歸真向西拜佛，如何得暇至此？”行者將那醫(yī)樹求方之事，具陳了一遍。九老也大驚道：“你也忒惹禍！惹禍！我等實(shí)是無方?！毙姓叩溃骸凹仁菬o方，我且奉別。”

九老又留他飲瓊漿，食碧藕。行者定不肯坐，止立飲了他一杯漿，吃了一塊藕，急急離了瀛洲，徑轉(zhuǎn)東洋大海。早望見落伽山不遠(yuǎn)，遂落下云頭，直到普陀巖上，見觀音菩薩在紫竹林中與諸天大神、木叉、龍女，講經(jīng)說法。有詩為證，詩曰：海主城高瑞氣濃，更觀奇異事無窮。須知隱約千般外，盡出希微一品中。四圣授時成正果，六凡聽后脫樊籠。少林別有真滋味，花果馨香滿樹紅。

那菩薩早已看見行者來到，即命守山大神去迎。那大神出林來，叫聲：“孫悟空，那里去？”行者抬頭喝道：“你這個熊羆！

我是你叫的悟空？當(dāng)初不是老孫饒了你，你已此做了黑風(fēng)山的尸鬼矣。今日跟了菩薩，受了善果，居此仙山，常聽法教，你叫不得我一聲老爺？”那黑熊真?zhèn)€得了正果，在菩薩處鎮(zhèn)守普陀，稱為大神，是也虧了行者。他只得陪笑道：“大圣，古人云，君子不念舊惡，只管題他怎的！菩薩著我來迎你哩?！边@行者就端肅尊誠，與大神到了紫竹林里，參拜菩薩。菩薩道：“悟空，唐僧行到何處也？”行者道：“行到西牛賀洲萬壽山了?！逼兴_道：“那萬壽山有座五莊觀，鎮(zhèn)元大仙你曾會他么？”行者頓首道：“因是在五莊觀，弟子不識鎮(zhèn)元大仙，毀傷了他的人參果樹，沖撞了他，他就困滯了我?guī)煾?，不得前進(jìn)?！蹦瞧兴_情知，怪道：“你這潑猴，不知好歹！他那人參果樹，乃天開地辟的靈根。鎮(zhèn)元子乃地仙之祖，我也讓他三分，你怎么就打傷他樹！”行者再拜道：“弟子實(shí)是不知。那一日，他不在家，只有兩個仙童，候待我等。是豬悟能曉得他有果子，要一個嘗新，弟子委偷了他三個，兄弟們分吃了。那童子知覺，罵我等無已，是弟子發(fā)怒，遂將他樹推倒。他次日回來趕上，將我等一袖子籠去，繩綁鞭怞，拷打了一日。我等當(dāng)夜走脫，又被他趕上，依然籠了。三番兩次，其實(shí)難逃，已允了與他醫(yī)樹。卻才自海上求方，遍游三島，眾神仙都沒有本事。弟子因此志心朝禮，特拜告菩薩，伏望慈憫，俯賜一方，以救唐僧早早西去。”菩薩道：“你怎么不早來見我，卻往島上去尋找？”行者聞得此言，心中暗喜道：“造化了！造化了！

菩薩一定有方也！”他又上前懇求，菩薩道：“我這凈瓶底的甘露水，善治得仙樹靈苗?！毙姓叩溃骸翱稍?jīng)驗(yàn)過么？”菩薩道：

“經(jīng)驗(yàn)過的?！毙姓邌枺骸坝泻谓?jīng)驗(yàn)？”菩薩道：“當(dāng)年太上老君曾與我賭勝：他把我的楊柳枝拔了去，放在煉丹爐里，炙得焦干，送來還我。是我拿了插在瓶中，一晝夜，復(fù)得青枝綠葉，與舊相同。”行者笑道：“真造化了！真造化了！烘焦了的尚能醫(yī)活，況此推倒的，有何難哉！”菩薩吩咐大眾：“看守林中，我去去來?！?

遂手托凈瓶，白鸚哥前邊巧囀，孫大圣隨后相從。有詩為證，詩曰：玉毫金象世難論，正是慈悲救苦尊。過去劫逢無垢佛，至今成得有為身。幾生欲海澄清浪，一片心田絕點(diǎn)塵。甘露久經(jīng)真妙法，管教寶樹永長春。

卻說那觀里大仙與三老正然清話，忽見孫大圣按落云頭，叫道：“菩薩來了，快接快接！”慌得那三星與鎮(zhèn)元子共三藏師徒，一齊迎出寶殿。菩薩才住了祥云，先與鎮(zhèn)元子陪了話，后與三星作禮。禮畢上坐，那階前，行者引唐僧、八戒、沙僧都拜了。

那觀中諸仙，也來拜見。行者道：“大仙不必遲疑，趁早兒陳設(shè)香案，請菩薩替你治那甚么果樹去?！贝笙晒碇x菩薩道：“小可的勾當(dāng)，怎么敢勞菩薩下降？”菩薩道：“唐僧乃我之弟子，孫悟空沖撞了先生，理當(dāng)賠償寶樹。”三老道：“既如此，不須謙講了。請菩薩都到園中去看看?！?

那大仙即命設(shè)具香案，打掃后園，請菩薩先行，三老隨后。

三藏師徒與本觀眾仙，都到園內(nèi)觀看時，那棵樹倒在地下，土開根現(xiàn)，葉落枝枯。菩薩叫：“悟空，伸手來?！蹦切姓邔⒆笫稚扉_。菩薩將楊柳枝，蘸出瓶中甘露，把行者手心里畫了一道起死回生的符字，教他放在樹根之下，但看水出為度。那行者捏著拳頭，往那樹根底下揣著，須臾有清泉一汪。菩薩道：“那個水不許犯五行之器，須用玉瓢舀出，扶起樹來，從頭澆下，自然根皮相合，葉長芽生，枝青果出?！毙姓叩溃骸靶〉朗總?，快取玉瓢來?！辨?zhèn)元子道：“貧道荒山，沒有玉瓢，只有玉茶盞、玉酒杯，可用得么？”菩薩道：“但是玉器，可舀得水的便罷，取將來看?！?

大仙即命小童子取出有二三十個茶盞，四五十個酒盞，卻將那根下清泉舀出。行者、八戒、沙僧，扛起樹來，扶得周正，擁上土，將玉器內(nèi)甘泉，一甌甌捧與菩薩。菩薩將楊柳枝細(xì)細(xì)灑上，口中又念著經(jīng)咒。不多時，灑凈那舀出之水，只見那樹果然依舊青枝綠葉濃郁陰森，上有二十三個人參果。清風(fēng)、明月二童子道：“前日不見了果子時，顛倒只數(shù)得二十二個，今日回生，怎么又多了一個？”行者道：“日久見人心。前日老孫只偷了三個，那一個落下地來，土地說這寶遇土而入，八戒只嚷我打了偏手，故走了風(fēng)信，只纏到如今，才見明白?！逼兴_道：“我方才不用五行之器者，知道此物與五行相畏故耳?！蹦谴笙墒謿g喜，急令取金擊子來，把果子敲下十個，請菩薩與三老復(fù)回寶殿，一則謝勞，二來做個人參果會。眾小仙遂調(diào)開桌椅，鋪設(shè)丹盤，請菩薩坐了上面正席，三老左席，唐僧右席，鎮(zhèn)元子前席相陪，各食了一個。有詩為證，詩曰：萬壽山中古洞天，人參一熟九千年。靈根現(xiàn)出芽枝損，甘露滋生果葉全。三老喜逢皆舊契，四僧幸遇是前緣。自今會服人參果，盡是長生不老仙。此時菩薩與三老各吃了一個，唐僧始知是仙家寶貝，也吃了一個，悟空三人亦各吃一個，鎮(zhèn)元子陪了一個，本觀仙眾分吃了一個。

行者才謝了菩薩回上普陀巖，送三星徑轉(zhuǎn)蓬萊島。鎮(zhèn)元子卻又安排蔬酒，與行者結(jié)為兄弟。這才是不打不成相識，兩家合了一家。師徒四眾，喜喜歡歡，天晚歇了。那長老才是：有緣吃得草還丹，長壽苦捱妖怪難。畢竟到明日如何作別，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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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尸魔三戲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

卻說三藏師徒，次日天明，收拾前進(jìn)。那鎮(zhèn)元子與行者結(jié)為兄弟，兩人情投意合，決不肯放，又安排管待，一連住了五六日。那長老自服了草還丹，真似脫胎換骨，神爽體健。他取經(jīng)心重，那里肯淹留，無已，遂行。

師徒別了上路，早見一座高山。三藏道：“徒弟，前面有山險峻，恐馬不能前，大家須仔細(xì)仔細(xì)?！毙姓叩溃骸皫煾阜判?，我等自然理會?！焙煤锿?，他在那馬前，橫擔(dān)著棒，剖開山路，上了高崖，看不盡：峰巖重疊，澗壑灣環(huán)?；⒗浅申囎?，麂鹿作群行。

無數(shù)獐-鉆簇簇，滿山狐兔聚叢叢。千尺大蟒，萬丈長蛇。大蟒噴愁霧，長蛇吐怪風(fēng)。道旁荊棘牽漫，嶺上松楠秀麗。薜蘿滿目，芳草連天。影落滄溟北，云開斗柄南。萬古常含元?dú)饫?，千峰巍列日光寒。那長老馬上心驚，孫大圣布施手段，舞著鐵棒，哮吼一聲，唬得那狼蟲顛竄，虎豹奔逃。師徒們?nèi)氪松?，正行到嵯峨之處，三藏道：“悟空，我這一日，肚中饑了，你去那里化些齋吃？”行者陪笑道：“師父好不聰明。這等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著店，有錢也沒買處，教往那里尋齋？”三藏心中不快，口里罵道：“你這猴子！想你在兩界山，被如來壓在石匣之內(nèi)，口能言，足不能行，也虧我救你性命，摩頂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么不肯努力，常懷懶惰之心！”行者道：“弟子亦頗殷勤，何嘗懶惰？”三藏道：“你既殷勤，何不化齋我吃？我肚饑怎行？況此地山嵐瘴氣，怎么得上雷音？”行者道：“師父休怪，少要言語。我知你尊性高傲，十分違慢了你，便要念那話兒咒。你下馬穩(wěn)坐，等我尋那里有人家處化齋去?！毙姓邔⑸硪豢v，跳上云端里，手搭涼篷，睜眼觀看?？蓱z西方路甚是寂寞，更無莊堡人家，正是多逢樹木少見人煙去處?？炊鄷r，只見正南上有一座高山，那山向陽處，有一片鮮紅的點(diǎn)子。行者按下云頭道：

“師父，有吃的了?！蹦情L老問甚東西，行者道：“這里沒人家化飯，那南山有一片紅的，想必是熟透了的山桃，我去摘幾個來你充饑?！比叵驳溃骸俺黾胰巳粲刑易映裕蜑樯戏至?，快去！”

行者取了缽盂，縱起祥光，你看他-斗幌幌，冷氣颼颼，須臾間，奔南山摘桃不題。

卻說常言有云：山高必有怪，嶺峻卻生精。果然這山上有一個妖精，孫大圣去時，驚動那怪。他在云端里，踏著陰風(fēng)，看見長老坐在地下，就不勝歡喜道：“造化！造化！幾年家人都講東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蟬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體。

有人吃他一塊肉，長壽長生。真?zhèn)€今日到了?！蹦茄锨熬鸵盟?，只見長老左右手下有兩員大將護(hù)持，不敢攏身。他說兩員大將是誰？說是八戒、沙僧。八戒、沙僧雖沒甚么大本事，然八戒是天蓬元帥，沙僧是卷簾大將，他的威氣尚不曾泄，故不敢攏身。妖精說：“等我且戲他戲，看怎么說?！?

好妖精，停下陰風(fēng)，在那山凹里，搖身一變，變做個月貌花容的女兒，說不盡那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左手提著一個青砂罐兒，右手提著一個綠磁瓶兒，從西向東，徑奔唐僧。圣僧歇馬在山巖，忽見裙釵女近前。翠袖輕搖籠玉筍，湘裙斜拽顯金蓮。

汗流粉面花含露，塵拂峨眉柳帶煙。仔細(xì)定睛觀看處，看看行至到身邊。三藏見了，叫：“八戒，沙僧，悟空才說這里曠野無人，你看那里不走出一個人來了？”八戒道：“師父，你與沙僧坐著，等老豬去看看來。”那呆子放下釘鈀，整整直裰，擺擺搖搖，充作個斯文氣象，一直的覿面相迎。真?zhèn)€是遠(yuǎn)看未實(shí)，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冰肌藏玉骨，衫領(lǐng)露酥胸。柳眉積翠黛，杏眼閃銀星。月樣容儀俏，天然性格清。體似燕藏柳，聲如鶯囀林。

半放海棠籠曉日，才開芍藥弄春晴。那八戒見他生得俊俏，呆子就動了凡心，忍不住胡言亂語，叫道：“女菩薩，往那里去？手里提著是甚么東西？”分明是個妖怪，他卻不能認(rèn)得。那女子連聲答應(yīng)道：“長老，我這青罐里是香米飯，綠瓶里是炒面筋，特來此處無他故，因還誓愿要齋僧?！卑私渎勓?，滿心歡喜，急怞身，就跑了個豬顛風(fēng)，報與三藏道：“師父！吉人自有天報！師父餓了，教師兄去化齋，那猴子不知那里摘桃兒耍子去了。桃子吃多了，也有些嘈人，又有些下墜。你看那不是個齋僧的來了？”唐僧不信道：“你這個夯貨胡纏！我們走了這向，好人也不曾遇著一個，齋僧的從何而來！”八戒道：“師父，這不到了？”

三藏一見，連忙跳起身來，合掌當(dāng)胸道：“女菩薩，你府上在何處?。渴巧跞思?？有甚愿心，來此齋僧？”分明是個妖精，那長老也不認(rèn)得。那妖精見唐僧問他來歷，他立地就起個虛情，花言巧語來賺哄道：“師父，此山叫做蛇回獸怕的白虎嶺，正西下面是我家。我父母在堂，看經(jīng)好善，廣齋方上遠(yuǎn)近僧人，只因無子，求福作福，生了奴奴，欲扳門第，配嫁他人，又恐老來無倚，只得將奴招了一個女婿，養(yǎng)老送終?！比芈勓缘溃骸芭兴_，你語言差了。圣經(jīng)云：父母在，不遠(yuǎn)游，游必有方。你既有父母在堂，又與你招了女婿，有愿心，教你男子還，便也罷，怎么自家在山行走？又沒個侍兒隨從。這個是不遵婦道了。”

那女子笑吟吟，忙陪俏語道：“師父，我丈夫在山北凹里，帶幾個客子鋤田。這是奴奴煮的午飯，送與那些人吃的。只為五黃六月，無人使喚，父母又年老，所以親身來送。忽遇三位遠(yuǎn)來，卻思父母好善，故將此飯齋僧，如不棄嫌，愿表芹獻(xiàn)。”三藏道：

“善哉！善哉！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就來，我不敢吃。假如我和尚吃了你飯，你丈夫曉得，罵你，卻不罪坐貧僧也？”那女子見唐僧不肯吃，卻又滿面春生道：“師父啊，我父母齋僧，還是小可；我丈夫更是個善人，一生好的是修橋補(bǔ)路，愛老憐貧。但聽見說這飯送與師父吃了，他與我夫妻情上，比尋常更是不同?！比匾仓皇遣怀裕赃厖s惱壞了八戒。那呆子努著嘴，口里埋怨道：“天下和尚也無數(shù)，不曾象我這個老和尚罷軟！現(xiàn)成的飯三分兒倒不吃，只等那猴子來，做四分才吃！”他不容分說，一嘴把個罐子拱倒，就要動口。

只見那行者自南山頂上，摘了幾個桃子，托著缽盂，一筋斗，點(diǎn)將回來，睜火眼金睛觀看，認(rèn)得那女子是個妖精，放下缽盂，掣鐵棒，當(dāng)頭就打?；５脗€長老用手扯住道：“悟空！你走將來打誰？”行者道：“師父，你面前這個女子，莫當(dāng)做個好人。

他是個妖精，要來騙你哩?！比氐溃骸澳氵@猴頭，當(dāng)時倒也有些眼力，今日如何亂道！這女菩薩有此善心，將這飯要齋我等，你怎么說他是個妖精？”行者笑道：“師父，你那里認(rèn)得！老孫在水簾洞里做妖魔時，若想人肉吃，便是這等：或變金銀，或變莊臺，或變醉人，或變女色。有那等癡心的，愛上我，我就迷他到洞里，盡意隨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還要曬干了防天陰哩！師父，我若來遲，你定入他套子，遭他毒手！”那唐僧那里肯信，只說是個好人。行者道：“師父，我知道你了，你見他那等容貌，必然動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叫八戒伐幾棵樹來，沙僧尋些草來，我做木匠，就在這里搭個窩鋪，你與他圓房成事，我們大家散了，卻不是件事業(yè)？何必又跋涉，取甚經(jīng)去！”那長老原是個軟善的人，那里吃得他這句言語，羞得個光頭徹耳通紅。三藏正在此羞慚，行者又發(fā)起性來，掣鐵棒，望妖精劈臉一下。那怪物有些手段，使個解尸法，見行者棍子來時，他卻抖擻精神，預(yù)先走了，把一個假尸首打死在地下?；５脗€長老戰(zhàn)戰(zhàn)兢兢，口中作念道：“這猴著然無禮！屢勸不從，無故傷人性命！”行者道：“師父莫怪，你且來看看這罐子里是甚東西?！鄙成?dāng)v著長老，近前看時，那里是甚香米飯，卻是一罐子拖尾巴的長蛆，也不是面筋，卻是幾個青蛙、癩蝦蟆，滿地亂跳。長老才有三分兒信了，怎禁豬八戒氣不忿，在旁漏八分兒唆嘴道：“師父，說起這個女子，他是此間農(nóng)婦，因?yàn)樗惋埾绿?，路遇我等，卻怎么栽他是個妖怪？哥哥的棍重，走將來試手打他一下，不期就打殺了；怕你念甚么《緊箍兒咒》，故意的使個障眼法兒，變做這等樣?xùn)|西，演幌你眼，使不念咒哩?！?

三藏自此一言，就是晦氣到了：果然信那呆子攛唆，手中捻訣，口里念咒，行者就叫：“頭疼！頭疼！莫念！莫念！有話便說?！碧粕溃骸坝猩踉捳f！出家人時時常要方便，念念不離善心，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怎么步步行兇，打死這個無故平人，取將經(jīng)來何用？你回去罷！”行者道：“師父，你教我回那里去？”唐僧道：“我不要你做徒弟。”行者道：“你不要我做徒弟，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唐僧道：“我命在天，該那個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也算不過。終不然，你救得我的大限？

你快回去！”行者道：“師父，我回去便也罷了，只是不曾報得你的恩哩。”唐僧道：“我與你有甚恩？”那大圣聞言，連忙跪下叩頭道：“老孫因大鬧天宮，致下了傷身之難，被我佛壓在兩界山，幸觀音菩薩與我受了戒行，幸?guī)煾妇让撐嵘?，若不與你同上西天，顯得我知恩不報非君子，萬古千秋作罵名?！痹瓉磉@唐僧是個慈憫的圣僧，他見行者哀告，卻也回心轉(zhuǎn)意道：“既如此說，且饒你這一次，再休無禮。如若仍前作惡，這咒語顛倒就念二十遍！”行者道：“三十遍也由你，只是我不打人了。”卻才伏侍唐僧上馬，又將摘來桃子奉上。唐僧在馬上也吃了幾個，權(quán)且充饑。

卻說那妖精，脫命升空。原來行者那一棒不曾打殺妖精，妖精出神去了。他在那云端里，咬牙切齒，暗恨行者道：“幾年只聞得講他手段，今日果然話不虛傳。那唐僧已此不認(rèn)得我，將要吃飯。若低頭聞一聞兒，我就一把撈住，卻不是我的人了？

不期被他走來，弄破我這勾當(dāng)，又幾乎被他打了一棒。若饒了這個和尚，誠然是勞而無功也，我還下去戲他一戲?！?

好妖精，按落陰云，在那前山坡下，搖身一變，變作個老婦人，年滿八旬，手拄著一根彎頭竹杖，一步一聲的哭著走來。八戒見了，大驚道：“師父！不好了！那媽媽兒來尋人了！”唐僧道：

“尋甚人？”八戒道：“師兄打殺的，定是他女兒。這個定是他娘尋將來了?！毙姓叩溃骸靶值苣f！那女子十八歲，這老婦有八十歲，怎么六十多歲還生產(chǎn)？斷乎是個假的，等老孫去看來?！焙眯姓?，拽開步，走近前觀看，那怪物：假變一婆婆，兩鬢如冰雪。走路慢騰騰，行步虛怯怯。弱體瘦伶仃，臉如枯菜葉。

顴骨望上翹，嘴唇往下別。老年不比少年時，滿臉都是荷葉摺。

行者認(rèn)得他是妖精，更不理論，舉棒照頭便打。那怪見棍子起時，依然抖擻，又出化了元神，脫真兒去了，把個假尸首又打死在山路之下。唐僧一見，驚下馬來，睡在路旁，更無二話，只是把《緊箍兒咒》顛倒足足念了二十遍?？蓱z把個行者頭，勒得似個亞腰兒葫蘆，十分疼痛難忍，滾將來哀告道：“師父莫念了！

有甚話說了罷！”唐僧道：“有甚話說！出家人耳聽善言，不墮地獄。我這般勸化你，你怎么只是行兇？把平人打死一個，又打死一個，此是何說？”行者道：“他是妖精。”唐僧道：“這個猴子胡說！就有這許多妖怪！你是個無心向善之輩，有意作惡之人，你去罷！”行者道：“師父又教我去，回去便也回去了，只是一件不相應(yīng)?！碧粕溃骸澳阌猩趺床幌鄳?yīng)處？”八戒道：“師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著你做了這幾年和尚，不成空著手回去？你把那包袱里的甚么舊褊衫，破帽子，分兩件與他罷。”行者聞言，氣得暴跳道：“我把你這個尖嘴的夯貨！老孫一向秉教沙門，更無一毫嫉妒之意，貪戀之心，怎么要分甚么行李？”唐僧道：“你既不嫉妒貪戀，如何不去？”行者道：“實(shí)不瞞師父說，老孫五百年前，居花果山水簾洞大展英雄之際，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萬七千群怪，頭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黃袍，腰系的是藍(lán)田帶，足踏的是步云履，手執(zhí)的是如意金箍棒，著實(shí)也曾為人。自從涅-罪度，削發(fā)秉正沙門，跟你做了徒弟，把這個金箍兒勒在我頭上，若回去，卻也難見故鄉(xiāng)人。師父果若不要我，把那個《松箍兒咒》念一念，退下這個箍子，交付與你，套在別人頭上，我就快活相應(yīng)了，也是跟你一場。莫不成這些人意兒也沒有了？”唐僧大驚道：“悟空，我當(dāng)時只是菩薩暗受一卷《緊箍兒咒》，卻沒有甚么松箍兒咒?！毙姓叩溃骸叭魺o《松箍兒咒》，你還帶我去走走罷。”長老又沒奈何道：“你且起來，我再饒你這一次，卻不可再行兇了?！毙姓叩溃骸霸俨桓伊?，再不敢了?！庇址處煾干像R，剖路前進(jìn)。

卻說那妖精，原來行者第二棍也不曾打殺他。那怪物在半空中，夸獎不盡道：“好個猴王，著然有眼！我那般變了去，他也還認(rèn)得我。這些和尚，他去得快，若過此山，西下四十里，就不伏我所管了。若是被別處妖魔撈了去，好道就笑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我還下去戲他一戲?！焙醚?，按聳陰風(fēng)，在山坡下?lián)u身一變，變成一個老公公，真?zhèn)€是：白發(fā)如彭祖，蒼髯賽壽星，耳中鳴玉磬，眼里幌金星。手拄龍頭拐，身穿鶴氅輕。數(shù)珠掐在手，口誦南無經(jīng)。唐僧在馬上見了，心中歡喜道：“阿彌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公公路也走不上來，逼法的還念經(jīng)哩?！?

八戒道：“師父，你且莫要夸獎，那個是禍的根哩?！碧粕溃骸霸趺词堑湼俊卑私涞溃骸靶姓叽驓⑺呐畠?，又打殺他的婆子，這個正是他的老兒尋將來了。我們?nèi)糇苍谒膽牙锖?，師父，你便償命，該個死罪；把老豬為從，問個充軍；沙僧喝令，問個擺站；那行者使個遁法走了，卻不苦了我們?nèi)齻€頂缸？”行者聽見道：“這個呆根，這等胡說，可不唬了師父？等老孫再去看看?！?

他把棍藏在身邊，走上前迎著怪物，叫聲：“老官兒，往那里去？

怎么又走路，又念經(jīng)？”那妖精錯認(rèn)了定盤星，把孫大圣也當(dāng)做個等閑的，遂答道：“長老啊，我老漢祖居此地，一生好善齋僧，看經(jīng)念佛。命里無兒，止生得一個小女，招了個女婿，今早送飯下田，想是遭逢虎口。老妻先來找尋，也不見回去，全然不知下落，老漢特來尋看。果然是傷殘他命，也沒奈何，將他骸骨收拾回去，安葬塋中?！毙姓咝Φ溃骸拔沂莻€做嚇虎的祖宗，你怎么袖子里籠了個鬼兒來哄我？你瞞了諸人，瞞不過我！我認(rèn)得你是個妖精！”那妖精唬得頓口無言。行者掣出棒來，自忖思道：“若要不打他，顯得他倒弄個風(fēng)兒；若要打他，又怕師父念那話兒咒語?！庇炙剂康溃骸安淮驓⑺?，他一時間抄空兒把師父撈了去，卻不又費(fèi)心勞力去救他？還打的是！就一棍子打殺他，師父念起那咒，常言道，虎毒不吃兒。憑著我巧言花語，嘴伶舌便，哄他一哄，好道也罷了?！焙么笫?，念動咒語叫當(dāng)坊土地、本處山神道：“這妖精三番來戲弄我?guī)煾福@一番卻要打殺他。你與我在半空中作證，不許走了。”眾神聽令，誰敢不從？都在云端里照應(yīng)。那大圣棍起處，打倒妖魔，才斷絕了靈光。

那唐僧在馬上，又唬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口不能言。八戒在旁邊又笑道：“好行者！風(fēng)發(fā)了！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個人！”唐僧正要念咒，行者急到馬前，叫道：“師父，莫念！莫念！你且來看看他的模樣?！眳s是一堆粉骷髏在那里。唐僧大驚道：“悟空，這個人才死了，怎么就化作一堆骷髏？”行者道：“他是個潛靈作怪的僵尸，在此迷人敗本，被我打殺，他就現(xiàn)了本相。他那脊梁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碧粕?wù)f，倒也信了，怎禁那八戒旁邊唆嘴道：“師父，他的手重棍兇，把人打死，只怕你念那話兒，故意變化這個模樣，掩你的眼目哩！”唐僧果然耳軟，又信了他，隨復(fù)念起。行者禁不得疼痛，跪于路旁，只叫：“莫念！莫念！有話快說了罷！”唐僧道：“猴頭！還有甚說話！出家人行善，如春園之草，不見其長，日有所增；行惡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見其損，日有所虧。你在這荒郊野外，一連打死三人，還是無人檢舉，沒有對頭；倘到城市之中，人煙湊集之所，你拿了那哭喪棒，一時不知好歹，亂打起人來，撞出大禍，教我怎的脫身？你回去罷！”行者道：“師父錯怪了我也。這廝分明是個妖魔，他實(shí)有心害你。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卻不認(rèn)得，反信了那呆子讒言冷語，屢次逐我。常言道，事不過三。我若不去，真是個下流無恥之徒。我去我去！去便去了，只是你手下無人?！碧粕l(fā)怒道：“這潑猴越發(fā)無禮！看起來，只你是人，那悟能、悟凈就不是人？”那大圣一聞得說他兩個是人，止不住傷情凄慘，對唐僧道聲：“苦??！你那時節(jié)，出了長安，有劉伯欽送你上路；到兩界山，救我出來，投拜你為師，我曾穿古洞，入深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吃盡千辛萬苦。今日昧著惺惺使糊涂，只教我回去：這才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罷罷罷！但只是多了那《緊箍兒咒》?！碧粕溃骸拔以俨荒盍??！毙姓叩溃骸斑@個難說。若到那毒魔苦難處不得脫身，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時節(jié)，想起我來，忍不住又念誦起來，就是十萬里路，我的頭也是疼的；假如再來見你，不如不作此意。”唐僧見他言言語語，越添惱怒，滾鞍下馬來，叫沙僧包袱內(nèi)取出紙筆，即于澗下取水，石上磨墨，寫了一紙貶書，遞于行者道：“猴頭！執(zhí)此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與你相見，我就墮了阿鼻地獄！”

行者連忙接了貶書道：“師父，不消發(fā)誓，老孫去罷?！彼麑×耍粼谛渲?，卻又軟款唐僧道：“師父，我也是跟你一場，又蒙菩薩指教，今日半途而廢，不曾成得功果，你請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唐僧轉(zhuǎn)回身不睬，口里唧唧噥噥的道：“我是個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禮！”大圣見他不睬，又使個身外法，把腦后毫毛拔了三根，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了三個行者，連本身四個，四面圍住師父下拜。那長老左右躲不脫，好道也受了一拜。

大圣跳起來，把身一抖，收上毫毛，卻又吩咐沙僧道：“賢弟，你是個好人，卻只要留心防著八戒言語，途中更要仔細(xì)。倘一時有妖精拿住師父，你就說老孫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聞我的手段，不敢傷我?guī)煾??！碧粕溃骸拔沂莻€好和尚，不題你這歹人的名字，你回去罷?！蹦谴笫ヒ婇L老三番兩復(fù)，不肯轉(zhuǎn)意回心，沒奈何才去。你看他：噙淚叩頭辭長老，含悲留意囑沙僧。

一頭拭迸坡前草，兩腳蹬翻地上藤。上天下地如輪轉(zhuǎn)，跨海飛山第一能。頃刻之間不見影，霎時疾返舊途程。你看他忍氣別了師父，縱筋斗云，徑回花果山水簾洞去了。獨(dú)自個凄凄慘慘，忽聞得水聲聒耳，大圣在那半空里看時，原來是東洋大海潮發(fā)的聲響。一見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邊淚墜，停云住步，良久方去。畢竟不知此去反復(fù)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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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花果山群妖聚義 黑松林三藏逢魔

卻說那大圣雖被唐僧逐趕，然猶思念，感嘆不已，早望見東洋大海，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只見那海水：煙波蕩蕩，巨浪悠悠。煙波蕩蕩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脈。潮來洶涌，水浸灣環(huán)。潮來洶涌，猶如霹靂吼三春；水浸灣環(huán)，卻似狂風(fēng)吹九夏。乘龍福老，往來必定皺眉行；跨鶴仙童，反復(fù)果然憂慮過。近岸無村社，傍水少漁舟。浪卷千年雪，風(fēng)生六月秋。

野禽憑出沒，沙鳥任沉浮，眼前無釣客，耳畔只聞鷗。海底游魚樂，天邊過雁愁。那行者將身一縱，跳過了東洋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云頭，睜睛觀看，那山上花草俱無，煙霞盡絕；峰巖倒塌，林樹焦枯。你道怎么這等？只因他鬧了天宮，拿上界去，此山被顯圣二郎神，率領(lǐng)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燒壞了。這大圣倍加凄慘，有一篇敗山頹景的古風(fēng)為證，古風(fēng)云：回顧仙山兩淚垂，對山凄慘更傷悲。當(dāng)時只道山無損，今日方知地有虧。可恨二郎將我滅，堪嗔小圣把人欺。行兇掘你先靈墓，無干破爾祖墳基。滿天霞霧皆消蕩，遍地風(fēng)云盡散稀。東嶺不聞斑虎嘯，西山那見白猿啼？北溪狐兔無蹤跡，南谷獐-沒影遺。青石燒成千塊土，碧砂化作一堆泥。洞外喬松皆倚倒，崖前翠柏盡稀少。椿杉槐檜栗檀焦，桃杏李梅梨棗了。柘絕桑無怎養(yǎng)蠶？柳稀竹少難棲鳥。峰頭巧石化為塵，澗底泉干都是草。崖前土黑沒芝蘭，路畔泥紅藤薜攀。往日飛禽飛那處？當(dāng)時走獸走何山？

豹嫌蟒惡傾頹所，鶴避蛇回?cái)拈g。想是日前行惡念，致令目下受艱難。

那大圣正當(dāng)悲切，只聽得那芳草坡前、曼荊凹里響一聲，跳出七八個小猴，一擁上前，圍住叩頭，高叫道：“大圣爺爺！今日來家了？”美猴王道：“你們因何不耍不頑，一個個都潛蹤隱跡？我來多時了，不見你們形影，何也？”群猴聽說，一個個垂淚告道：“自大圣擒拿上界，我們被獵人之苦，著實(shí)難捱！怎禁他硬弩強(qiáng)弓，黃鷹劣犬，網(wǎng)扣槍鉤，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頭頑耍，只是深潛洞府，遠(yuǎn)避窩巢，饑去坡前偷草食，渴來澗下吸清泉。卻才聽得大圣爺爺聲音，特來接見，伏望扶持。”那大圣聞得此言，愈加凄慘，便問：“你們還有多少在此山上？”群猴道：

“老者小者，只有千把。”大圣道：“我當(dāng)時共有四萬七千群妖，如今都往那里去了？”群猴道：“自從爺爺去后，這山被二郎菩薩點(diǎn)上火，燒殺了大半。我們蹲在井里，鉆在澗內(nèi)，藏于鐵板橋下，得了性命。及至火滅煙消，出來時，又沒花果養(yǎng)贍，難以存活，別處又去了一半。我們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這兩年，又被些打獵的搶了一半去也?！毙姓叩溃骸八麚屇闳ズ胃?？”群猴道：“說起這獵戶可恨！他把我們中箭著槍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剝皮剔骨，醬煮醋蒸，油煎鹽炒，當(dāng)做下飯食用。或有那遭網(wǎng)的，遇扣的，夾活兒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戲，翻筋斗，豎蜻蜓，當(dāng)街上篩鑼擂鼓，無所不為的頑耍?！贝笫ヂ劥搜?，更十分惱怒道“洞中有甚么人執(zhí)事？”群妖道：“還有馬流二元帥，奔芭二將軍管著哩?！贝笫サ溃骸澳銈?nèi)笏?，說我來了?！蹦切┬⊙?，撞入門里報道：“大圣爺爺來家了?！蹦邱R流奔芭聞報，忙出門叩頭，迎接進(jìn)洞。大圣坐在中間，群怪羅拜于前，啟道：“大圣爺爺，近聞得你得了性命，保唐僧往西天取經(jīng)，如何不走西方，卻回本山？”大圣道：“小的們，你不知道，那唐三藏不識賢愚。我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盡了平生的手段，幾番家打殺妖精，他說我行兇作惡，不要我做徒弟，把我逐趕回來，寫立貶書為照，永不聽用了?！北姾锕恼拼笮Φ溃骸霸旎≡旎?！做甚么和尚，且家來，帶攜我們耍子幾年罷！”叫：“快安排椰子酒來，與爺爺接風(fēng)。”大圣道：“且莫飲酒，我問你那打獵的人，幾時來我山上一度？”馬流道：“大圣，不論甚么時度，他逐日家在這里纏擾?！?

大圣道：“他怎么今日不來？”馬流道：“看待來耶?！贝笫シ愿溃?

“小的們，都出去把那山上燒酥了的碎石頭與我搬將起來堆著?；蚨畟€一推，或五六十個一堆，堆著我有用處?！蹦切┬『锒际且桓C峰，一個個跳天搠地，亂搬了許多堆集。大圣看了，教：“小的們，都往洞內(nèi)藏躲，讓老孫作法。”

那大圣上了山巔看處，只見那南半邊，冬冬鼓響，——鑼鳴，閃上有千余人馬，都架著鷹犬，持著刀槍。猴王仔細(xì)看那些人，來得兇險。好男子，真?zhèn)€驍勇！但見：狐皮苫肩頂，錦綺裹腰胸。袋插狼牙箭，胯掛寶雕弓。人似搜山虎，馬如跳澗龍。成群引著犬，滿膀架其鷹。荊筐抬火炮，帶定海東青。粘竿百十擔(dān)，兔叉有千根。牛頭攔路網(wǎng)，閻王扣子繩，一齊亂吆喝，散撒滿天星。大圣見那些人布上他的山來，心中大怒，手里捻訣，口內(nèi)念念有詞，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氣，呼的吹將去，便是一陣狂風(fēng)。好風(fēng)！但見：揚(yáng)塵播土，倒樹摧林。海浪如山聳，渾波萬迭侵。乾坤昏蕩蕩，日月暗沉沉。一陣搖松如虎嘯，忽然入竹似龍吟。萬竅怒號天噫氣，飛砂走石亂傷人。大圣作起這大風(fēng)，將那碎石，乘風(fēng)亂飛亂舞，可憐把那些千余人馬，一個個石打?yàn)躅^粉碎，沙飛海馬俱傷。人參官桂嶺前忙，血染朱砂地上。附子難歸故里，檳榔怎得還鄉(xiāng)？尸骸輕粉臥山場，紅娘子家中盼望。有詩為證：人亡馬死怎歸家？野鬼孤魂亂似麻?？蓱z抖擻英雄將，不辨賢愚血染沙。

大圣按落云頭，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從歸順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勸我話道：千日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自有余。真有此話！我跟著他，打殺幾個妖精，他就怪我行兇，今日來家，卻結(jié)果了這許多獵戶?！苯校骸靶〉膫?，出來！”那群猴，狂風(fēng)過去，聽得大圣呼喚，一個個跳將出來。大圣道：“你們?nèi)ツ仙较?，把那打死的獵戶衣服，剝得來家洗凈血跡，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尸首，都推在那萬丈深潭里；把死倒的馬，拖將來，剝了皮，做靴穿，將肉腌著，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槍刀，與你們躁演武藝；將那雜色旗號，收來我用?！比汉镆粋€個領(lǐng)諾。

那大圣把旗拆洗，總斗做一面雜彩花旗，上寫著“重修花果山復(fù)整水簾洞齊天大圣”十四字，豎起桿子，將旗掛于洞外，逐日招魔聚獸，積草屯糧，不題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龍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后種松楠，桃李棗梅，無所不備，逍遙自在，樂業(yè)安居不題。

卻說唐僧聽信狡性，縱放心猿，攀鞍上馬，八戒前邊開路，沙僧挑著行李西行。過了白虎嶺，忽見一帶林丘，真?zhèn)€是藤攀葛繞，柏翠松青。三藏叫道：“徒弟呀，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卻又松林叢簇，樹木森羅，切須仔細(xì)，恐有妖邪妖獸。”你看那呆子，抖擻精神，叫沙僧帶著馬，他使釘鈀開路，領(lǐng)唐僧徑入松林之內(nèi)。正行處，那長老兜住馬道：“八戒，我這一日其實(shí)饑了，那里尋些齋飯我吃？”八戒道：“師父請下馬，在此等老獵去尋?！?

長老下了馬，沙僧歇了擔(dān)，取出缽盂，遞與八戒。八戒道：“我去也?！遍L老問：“那里去？”八戒道：“莫管，我這一去，鉆冰取火尋齋至，壓雪求油化飯來。”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經(jīng)十余里，更不曾撞著一個人家，真是有狼虎無人煙的去處。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內(nèi)沉吟道：“當(dāng)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輪到我的身上，誠所謂當(dāng)家才知柴米價，養(yǎng)子方曉父娘恩，公道沒去化處。”卻又走得瞌睡上來，思道：“我若就回去，對老和尚說沒處化齋，他也不信我走了這許多路。須是再多幌個時辰，才好去回話。也罷，也罷，且往這草科里睡睡?！贝糇泳桶杨^拱在草里睡下，當(dāng)時也只說朦朧朦朧就起來，豈知走路辛苦的人，丟倒頭，只管——睡起。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覺，卻說長老在那林間，耳熱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道：“悟能去化齋，怎么這早晚還不回？”沙僧道：“師父，你還不曉得哩，他見這西方上人家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只等他吃飽了才來哩?！比氐溃骸罢茄?，倘或他在那里貪著吃齋，我們那里會他？天色晚了，此間不是個住處，須要尋個下處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緊，師父，你且坐在這里，等我去尋他來?！比氐溃骸罢?，正是。有齋沒齋罷了，只是尋下處要緊?！鄙成b了寶杖，徑出松林來找八戒。

長老獨(dú)坐林中，十分悶倦，只得強(qiáng)打精神，跳將起來，把行李攢在一處，將馬拴在樹上，取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錫杖，整一整緇衣，徐步幽林，權(quán)為散悶。那長老看遍了野草山花，聽不得歸巢鳥噪。原來那林子內(nèi)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處，只因他情思紊亂，卻走錯了。他一來也是要散散悶。二來也是要尋八戒沙僧。不期他兩個走的是直西路，長老轉(zhuǎn)了一會，卻走向南邊去了。出得松林，忽抬頭，見那壁廂金光閃爍，彩氣騰騰，仔細(xì)看處，原來是一座寶塔，金頂放光。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著那金頂放亮。他道：“我弟子卻沒緣法哩！自離東土，發(fā)愿逢廟燒香，見佛拜佛，遇塔掃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黃金寶塔？怎么就不曾走那條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內(nèi)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這行李、白馬，料此處無人行走，卻也無事。那里若有方便處，待徒弟們來，一同借歇?！编?！長老一時晦氣到了。你看他拽開步，竟至塔邊，但見那：石崖高萬丈，山大接青霄。根連地厚，峰插天高。兩邊雜樹數(shù)千顆，前后藤纏百余里?；ㄓ巢萆绎L(fēng)有影，水流云竇月無根。倒木橫擔(dān)深澗，枯藤結(jié)掛光峰。石橋下，流滾滾清泉；臺座上，長明明白粉。遠(yuǎn)觀一似三島天堂，近看有如蓬萊勝境。香松紫竹繞山溪，鴉鵲猿猴穿峻嶺。洞門外，有一來一往的走獸成行；樹林里，有或出或入的飛禽作隊(duì)。青青香草秀，艷艷野花開。這所在分明是惡境，那長老晦氣撞將來。那長老舉步進(jìn)前，才來到塔門之下，只見一個斑竹簾兒，掛在里面。他破步入門，揭起來，往里就進(jìn)，猛抬頭，見那石床上，側(cè)睡著一個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樣：青靛臉，白獠牙，一張大口呀呀。兩邊亂蓬蓬的鬢毛，卻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鸚嘴般的鼻兒拱拱，曙星樣的眼兒巴巴。兩個拳頭，和尚缽盂模樣；一雙藍(lán)腳，懸崖——槎。斜披著淡黃袍帳，賽過那織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塊石，細(xì)潤無瑕。他也曾小妖排蟻陣，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風(fēng)凜凜，大家吆喝叫一聲爺。他也曾月作三人壺酌酒，他也曾風(fēng)生兩腋盞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霎著下眼游遍天涯。

荒林喧鳥雀，深莽宿龍蛇。仙子種田生白玉，道人伏火養(yǎng)丹砂。

小小洞門，雖到不得那阿鼻地獄；楞楞妖怪，卻就是一個牛頭夜叉。

那長老看見他這般模樣，唬得打了一個倒退，遍體酥麻，兩腿酸軟，即忙的怞身便走。剛剛轉(zhuǎn)了一個身，那妖魔他的靈性著實(shí)是強(qiáng)大，撐開著一雙金睛鬼眼，叫聲：“小的們，你看門外是甚么人！”一個小妖就伸頭望門外一看，看見是個光頭的長老，連忙跑將進(jìn)去，報道：“大王，外面是個和尚哩，團(tuán)頭大面，兩耳垂肩，嫩刮刮的一身肉，細(xì)嬌嬌的一張皮：且是好個和尚！”那妖聞言，呵聲笑道：“這叫做個蛇頭上蒼蠅，自來的衣食。你眾小的們，疾忙趕上去，與我拿將來，我這里重重有賞！”

那些小妖，就是一窩蜂，齊齊擁上。三藏見了，雖則是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終是心驚膽顫，腿軟腳麻，況且是山路崎嶇，林深日暮，步兒那里移得動？被那些小妖，平抬將去，正是：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v然好事多磨障，誰象唐僧西向時？

你看那眾小妖，抬得長老，放在那竹簾兒外，歡歡喜喜，報聲道：“大王，拿得和尚進(jìn)來了?！蹦抢涎餐笛矍埔磺?，只見三藏頭直上，貌堂堂，果然好一個和尚，他便心中想道：“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當(dāng)小可的，若不做個威風(fēng)，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間，就狐假虎威，紅須倒豎，血發(fā)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聲道：“帶那和尚進(jìn)來！”眾妖們，大家響響的答應(yīng)了一聲“是！”就把三藏望里面只是一推。這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三藏只得雙手合著，與他見個禮，那妖道：“你是那里和尚？從那里來？到那里去？”快快說明！”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訪求經(jīng)偈，經(jīng)過貴山，特來塔下謁圣，不期驚動威嚴(yán)，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經(jīng)回東土，永注高名也?！蹦茄勓裕呛谴笮Φ溃骸拔艺f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卻來的甚好！甚好！不然，卻不錯放過了？

你該是我口里的食，自然要撞將來，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脫！”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綁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擁上前，把個長老繩纏索綁，縛在那定魂樁上。老妖持刀又問道：

“和尚，你一行有幾個？終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見他持刀，又老實(shí)說道：“大王，我有兩個徒弟，叫做豬八戒、沙和尚，都出松林化齋去了。還有一擔(dān)行李，一匹白馬，都在松林里放著哩?！崩涎溃骸坝衷旎耍蓚€徒弟，連你三個，連馬四個，彀吃一頓了！”小妖道：“我們?nèi)プ剿麃?。”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門關(guān)了。他兩個化齋來，一定尋師父吃，尋不著，一定尋著我門上。常言道，上門的買賣好做，且等慢慢的捉他?！北娦⊙亚伴T閉了。

且不言三藏逢災(zāi)。卻說那沙僧出林找八戒，直有十余里遠(yuǎn)近，不曾見個莊村。他卻站在高埠上正然觀看，只聽得草中有人言語，急使杖撥開深草看時，原來是呆子在里面說夢話哩。

被沙僧揪著耳朵，方叫醒了，道：“好呆子??！師父教你化齋，許你在此睡覺的？”那呆子冒冒失失的醒來道：“兄弟，有甚時候了？”沙僧道：“快起來！師父說有齋沒齋也罷，教你我那里尋下住處去哩?！贝糇鱼裸露模兄徲?，-著釘鈀，與沙僧徑直回來，到林中看時，不見了師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你這呆子化齋不來，必有妖精拿師父也。”八戒笑道：“兄弟，莫要胡說。那林子里是個清雅的去處，決然沒有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往那里觀風(fēng)去了。我們尋他去來。”二人只得牽馬挑擔(dān)，收拾了斗篷錫杖，出松林尋找?guī)煾浮?

這一回，也是唐僧不該死。他兩個尋一會不見，忽見那正南下有金光閃灼，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師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寶塔，誰敢怠慢？一定要安排齋飯，留他在那里受用。我們還不走動些，也趕上去吃些齋兒?！?

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兇哩。我們且去看來。”二人雄糾糾的到了門前，呀！閉著門哩。只見那門上橫安了一塊白玉石板，上鐫著六個大字：“碗子山波月洞”。沙僧道：“哥啊，這不是甚么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guī)煾冈谶@里，也見不得哩?！卑私涞溃骸靶值苣?，你且拴下馬匹，守著行李，待我問他的信看。”那呆子舉著鈀，上前高叫：“開門！開門！”那洞內(nèi)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忽見他兩個的模樣，急怞身跑入里面報道：“大王！買賣來了！”老妖道：“那里買賣？”小妖道：“洞門外有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與一個晦氣色的和尚，來叫門了！”老妖大喜道：“是豬八戒與沙僧尋將來也！噫，他也會尋哩！怎么就尋到我這門上？既然嘴臉兇頑，卻莫要怠慢了他?！苯校骸叭∨麙靵?！”

小妖抬來，就結(jié)束了，綽刀在手，徑出門來。

卻說那八戒、沙僧在門前正等，只見妖魔來得兇險。你道他怎生打扮：青臉紅須赤發(fā)飄，黃金鎧甲亮光饒。裹肚襯腰磲石帶，攀胸勒甲步云絳。閑立山前風(fēng)吼吼，悶游海外浪滔滔。一雙藍(lán)靛焦筋手，執(zhí)定追魂取命刀。要知此物名和姓，聲揚(yáng)二字喚黃袍。那黃袍老怪出得門來，便問：“你是那方和尚，在我門首吆喝？”八戒道：“我兒子，你不認(rèn)得？我是你老爺！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guī)煾甘悄怯苋?。若在你家里，趁早送出來，省了我釘鈀筑進(jìn)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一個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兒與他吃哩。你們也進(jìn)去吃一個兒，何如？”這呆子認(rèn)真就要進(jìn)去，沙僧一把扯住道：

“哥啊，他哄你哩，你幾時又吃人肉哩？”呆子卻才省悟，掣釘鈀，望妖怪劈臉就筑。那怪物側(cè)身躲過，使鋼刀急架相迎。兩個都顯神通，縱云頭，跳在空中廝殺。沙僧撇了行李白馬，舉寶杖，急急幫攻。此時兩個狠和尚，一個潑妖魔，在云端里，這一場好殺，正是那：杖起刀迎，鈀來刀架。一員魔將施威，兩個神僧顯化。九齒鈀真?zhèn)€英雄，降妖伐誠然兇咤。沒前后左右齊來，那黃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鋼刀晃亮如銀，其實(shí)的那神通也為廣大。只殺得滿空中霧繞云迷、半山里崖崩嶺咋。一個為聲名，怎肯干休？一個為師父，斷然不怕。他三個在半空中，往往來來，戰(zhàn)經(jīng)數(shù)十回合，不分勝負(fù)。各因性命要緊，其實(shí)難解難分。

畢竟不知怎救唐僧，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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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脫難江流來國土 承恩八戒轉(zhuǎn)山林

詩曰：妄想不復(fù)強(qiáng)滅，真如何必希求？本原自性佛前修，迷悟豈居前后？悟即剎那成正，迷而萬劫沉流。若能一念合真修，滅盡恒沙罪垢。卻說那八戒、沙僧與怪斗經(jīng)個三十回合，不分勝負(fù)。你道怎么不分勝負(fù)？若論賭手段，莫說兩個和尚，就是二十個，也敵不過那妖精。只為唐僧命不該死，暗中有那護(hù)法神-保著他，空中又有那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hù)教伽藍(lán)，助著八戒沙僧。

且不言他三人戰(zhàn)斗，卻說那長老在洞里悲啼，思量他那徒弟，眼中流淚道：“悟能啊，不知你在那個村中逢了善友，貪著齋供！悟凈啊，你又不知在那里尋他，可能得會？豈知我遇妖魔，在此受難！幾時得會你們，脫了大難，早赴靈山！”正當(dāng)悲啼煩惱，忽見那洞里走出一個婦人來，扶著定魂樁叫道：“那長老，你從何來？為何被他縛在此處？”長老聞言，淚眼偷看那婦人約有三十年紀(jì)，遂道：“女菩薩，不消問了，我已是該死的，走進(jìn)你家門來也。要吃就吃了罷，又問怎的？”那婦人道：“我不是吃人的。我家離此西下，有三百余里。那里有座城，叫做寶象國。我是那國王的第三個公主，侞名叫做百花羞。只因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夜，玩月中間，被這妖魔一陣狂風(fēng)攝將來，與他做了十三年夫妻。在此生兒育女，杳無音信回朝，思量我那父母，不能相見。你從何來，被他拿?。俊碧粕溃骸柏毶耸遣钔魈烊〗?jīng)者，不期閑步，誤撞在此。如今要拿住我兩個徒弟，一齊蒸吃理?！蹦枪髋阈Φ溃骸伴L老寬心，你既是取經(jīng)的，我救得你。那寶象國是你西方去的大路，你與我捎一封書兒去，拜上我那父母，我就教他饒了你罷?！比攸c(diǎn)頭道：“女菩薩，若還救得貧僧命，愿做捎書寄信人?！蹦枪骷鞭D(zhuǎn)后面，即修了一紙家書，封固停當(dāng)，到樁前解放了唐僧，將書付與。唐僧得解脫，捧書在手道：“女菩薩，多謝你活命之恩。貧僧這一去，過貴處，定送國王處。只恐日久年深，你父母不肯相認(rèn)，奈何？切莫怪我貧僧打了誑語?！惫鞯溃骸安环?，我父王無子，止生我三個姊妹，若見此書，必有相看之意。三藏緊緊袖了家書，謝了公主，就往外走，被公主扯住道：“前門里你出不去！那些大小妖精，都在門外搖旗吶喊，擂鼓篩鑼，助著大王，與你徒弟廝殺哩。你往后門里去罷，若是大王拿住，還審問審問；只恐小妖兒捉了，不分好歹，挾生兒傷了你的性命。等我去他面前，說個方便。若是大王放了你啊，待你徒弟討個示下，尋著你一同好走?！比芈勓?，磕了頭，謹(jǐn)依吩咐，辭別公主，躲離后門之外，不敢自行，將身藏在荊棘叢中。

卻說公主娘娘，心生巧計(jì)，急往前來，出門外，分開了大小群妖，只聽得叮叮-，兵刃亂響，原來是八戒沙僧與那怪在半空里廝殺哩。這公主厲聲高叫道：“黃袍郎！”那妖王聽得公主叫喚，即丟了八戒沙僧，按落云頭，揪了鋼刀，攙著公主道：“渾家，有甚話說？”公主道：“郎君啊，我才時睡在羅幃之內(nèi)，夢魂中，忽見個金甲神人?！毖У溃骸澳莻€金甲神？上我門怎的？”公主道：“是我幼時，在宮里對神暗許下一樁心愿：若得招個賢郎駙馬，上名山，拜仙府，齋僧布施。自從配了你，夫妻們歡會，到今不曾題起。那金甲神人來討誓愿，喝我醒來，卻是南柯一夢。

因此，急整容來郎君處訴知，不期那樁上綁著一個僧人，萬望郎君慈憫，看我薄意，饒了那個和尚罷，只當(dāng)與我齋僧還愿，不知郎君肯否？”那怪道：“渾家，你卻多心吶！甚么打緊之事。我要吃人，那里不撈幾個吃吃？這個把和尚，到得那里，放他去罷?！惫鞯溃骸袄删潘麖暮箝T里去罷。”妖魔道：“奈煩哩，放他去便罷，又管他甚么后門前門哩?！彼炀b了鋼刀高叫道：

“那豬八戒，你過來。我不是怕你，不與你戰(zhàn)，看著我渾家的分上，饒了你師父也。趁早去后門首，尋著他，往西方去罷。若再來犯我境界，斷乎不饒！”

那八戒與沙僧聞得此言，就如鬼門關(guān)上放回來的一般，即忙牽馬挑擔(dān)，鼠竄而行，轉(zhuǎn)過那波月洞后門之外，叫聲“師父！”

那長老認(rèn)得聲音，就在那荊棘中答應(yīng)。沙僧就剖開草徑，攙著師父，慌忙的上馬。這里狠毒險遭青面鬼，殷勤幸有百花羞。鰲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逐浪游。

八戒當(dāng)頭領(lǐng)路，沙僧后隨，出了那松林，上了大路。你看他兩個嚌嚌嘈嘈，埋埋怨怨，三藏只是解和。遇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一程一程，長亭短亭，不覺的就走了二百九十九里。猛抬頭，只見一座好城，就是寶象國。真好個處所也：云渺渺，路迢迢。地雖千里外，景物一般饒。瑞靄祥煙籠罩，清風(fēng)明月招搖——

的遠(yuǎn)山，大開圖畫；潺潺——的流水，碎濺瓊瑤?？筛倪B阡帶陌，足食的密蕙新苗。漁釣的幾家三澗曲，樵采的一擔(dān)兩峰椒。廓的廓，城的城，金湯鞏固；家的家，戶的戶，只斗逍遙。九重的高閣如殿宇，萬丈的層臺似錦標(biāo)。也有那太極殿、華蓋殿、燒香殿、觀文殿、宣政殿、延英殿，一殿殿的玉陛金階，擺列著文冠武弁；也有那大明宮、昭陽宮、長樂宮、華清宮、建章宮、未央宮，一宮宮的鐘鼓管-，撒抹了閨怨春愁。也有禁苑的，露花勻嫩臉；也有御溝的，風(fēng)柳舞纖腰。通衢上，也有個頂冠束帶的，盛儀容，乘五馬；幽僻中，也有個持弓挾矢的，撥云霧，貫雙雕。花柳的巷，管弦的樓，春風(fēng)不讓洛陽橋。取經(jīng)的長老，回首大唐肝膽裂；伴師的徒弟，息肩小驛夢魂消。看不盡寶象國的景致。師徒三眾，收拾行李、馬匹，安歇館驛中。

唐僧步行至朝門外，對閣門大使道：“有唐朝僧人，特來面駕，倒換文牒，乞?yàn)檗D(zhuǎn)奏轉(zhuǎn)奏。”那黃門奏事官，連忙走至白玉階前奏道：“萬歲，唐朝有個高僧，欲求見駕，倒換文牒?！蹦菄趼勚翘瞥髧?，且又說是個方上圣僧，心中甚喜，即時準(zhǔn)奏，叫：“宣他進(jìn)來。”把三藏宣至金階，舞蹈山呼禮畢。兩邊文武多官，無不嘆道：“上邦人物，禮樂雍容如此！”那國王道：“長老，你到我國中何事？”三藏道：“小僧是唐朝釋子，承我天子敕旨，前往西方取經(jīng)。原領(lǐng)有文牒，到陛下上國，理合倒換。故此不識進(jìn)退，驚動龍顏?！眹醯溃骸凹扔刑铺熳游碾海∩蟻砜??！?

三藏雙手捧上去，展開放在御案上。牒云：“南贍部洲大唐國奉天承運(yùn)唐天子牒行：切惟朕以涼德，嗣續(xù)丕基，事神治民，臨深履薄，朝夕是惴。前者，失救涇河老龍，獲譴于我皇皇后帝，三魂七魄，倏忽陰司，已作無常之客。因有陽壽未絕，感冥君放送回生，廣陳善會，修建度亡道場。感蒙救苦觀世音菩薩，金身出現(xiàn)，指示西方有佛有經(jīng)，可度幽亡，超脫孤魂。特著法師玄奘，遠(yuǎn)歷千山，詢求經(jīng)偈。倘到西邦諸國，不滅善緣，照牒放行。須至牒者。大唐貞觀一十三年，秋吉日，御前文牒。”（上有寶印九顆）國王見了，取本國玉寶，用了花押，遞與三藏。

三藏謝了恩，收了文牒，又奏道：“貧僧一來倒換文牒，二來與陛下寄有家書?！眹醮笙驳溃骸坝猩鯐俊比氐溃骸氨菹碌谌还髂锬?，被碗子山波月洞黃袍妖攝將去，貧僧偶爾相遇，故寄書來也。”國王聞言，滿眼垂淚道：“自十三年前，不見了公主，兩班文武官，也不知貶退了多少，宮內(nèi)宮外，大小婢子太監(jiān)，也不知打死了多少，只說是走出皇宮，迷失路徑，無處找尋，滿城中百姓人家，也盤詰了無數(shù)，更無下落。怎知道是妖怪?jǐn)z了去！今日乍聽得這句話，故此傷情流淚?！比匦渲腥〕鰰鴣慝I(xiàn)上。國王接了，見有平安二字，一發(fā)手軟，拆不開書，傳旨宣翰林院大學(xué)士上殿讀書。學(xué)士隨即上殿，殿前有文武多官，殿后有后妃宮女，俱側(cè)耳聽書。學(xué)士拆開朗誦，上寫著：“不孝女百花羞頓首百拜大德父王萬歲龍鳳殿前，暨三宮母后昭陽宮下，及舉朝文武賢卿臺次：拙女幸托坤宮，感激劬勞萬種，不能竭力怡顏，盡心奉孝。乃于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良夜佳辰，蒙父王恩旨著各宮排宴，賞玩月華，共樂清霄盛會。正歡娛之間，不覺一陣香風(fēng)，閃出個金睛藍(lán)面青發(fā)魔王，將女擒住，駕祥光，直帶至半野山中無人處，難分難辨，被妖倚強(qiáng)，霸占為妻。

是以無奈捱了一十三年，產(chǎn)下兩個妖兒，盡是妖魔之種。論此真是敗壞人輪，有傷風(fēng)化，不當(dāng)傳書玷辱；但恐女死之后，不顯分明。正含怨思憶父母，不期唐朝圣僧，亦被魔王擒住。是女滴淚修書，大膽放脫，特托寄此片楮，以表寸心。伏望父王垂憫，遣上將早至碗子山波月洞捉獲黃袍怪，救女回朝，深為恩念。草草欠恭，面聽不一。逆女百花羞再頓首頓首?！菍W(xué)士讀罷家書，國王大哭，三宮滴淚，文武傷情，前前后后，無不哀念。

國王哭之許久，便問兩班文武：“那個敢興兵領(lǐng)將，與寡人捉獲妖魔，救我百花公主？”連問數(shù)聲，更無一人敢答，真是木雕成的武將，泥塑就的文官。那國王心生煩惱，淚若涌泉。只見那多官齊俯伏奏道：“陛下且休煩惱，公主已失，至今一十三載無音。偶遇唐朝圣僧，寄書來此，未知的否。況臣等俱是凡人凡馬，習(xí)學(xué)兵書武略，止可布陣安營，保國家無侵陵之患。那妖精乃云來霧去之輩，不得與他覿面相見，何以征救？想東土取經(jīng)者，乃上邦圣僧。這和尚道高龍虎伏，德重鬼神欽，必有降妖之術(shù)。自古道，來說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删驼堖@長老降妖邪，救公主，庶為萬全之策。”那國王聞言，急回頭便請三藏道：“長老若有手段，放法力，捉了妖魔，救我孩兒回朝，也不須上西方拜佛，長發(fā)留頭，朕與你結(jié)為兄弟，同坐龍床，共享富貴如何？”三藏慌忙啟上道：“貧僧粗知念佛，其實(shí)不會降妖?！眹醯溃骸澳慵炔粫笛?，怎么敢上西天拜佛？”那長老瞞不過，說出兩個徒弟來了，奏道：“陛下，貧僧一人，實(shí)難到此。貧僧有兩個徒弟，善能逢山開路，遇水迭橋，保貧僧到此?！眹豕值溃?

“你這和尚大沒理，既有徒弟，怎么不與他一同進(jìn)來見朕？若到朝中，雖無中意賞賜，必有隨分齋供?！比氐溃骸柏毶峭降艹舐?，不敢擅自入朝，但恐驚傷了陛下的龍體?！眹跣Φ溃骸澳憧茨氵@和尚說話，終不然朕當(dāng)怕他？”三藏道：“不敢說。我那大徒弟姓豬，法名悟能八戒，他生得長嘴獠牙，剛鬃扇耳，身粗肚大，行路生風(fēng)。第二個徒弟姓沙，法名悟凈和尚，他生得身長丈二，臂闊三停，臉如藍(lán)靛，口似血盆，眼光閃灼，牙齒排釘。他都是這等個模樣，所以不敢擅領(lǐng)入朝?！眹醯溃骸澳慵冗@等樣說了一遍，寡人怕他怎的？宣進(jìn)來?！彪S即著金牌至館驛相請。

那呆子聽見來請，對沙僧道：“兄弟，你還不教下書哩，這才見了下書的好處。想是師父下了書，國王道：捎書人不可怠慢，一定整治筵宴待他。他的食腸不濟(jì)，有你我之心，舉出名來，故此著金牌來請。大家吃一頓，明日好行?！鄙成溃骸案绨。朗巧蹙壒?，我們且去來?！彼鞂⑿欣铖R匹俱交付驛丞，各帶隨身兵器，隨金牌入朝。早行到白玉階前，左右立下，朝上唱個喏，再也不動。那文武多官，無人不怕，都說道：“這兩個和尚，貌丑也罷，只是粗俗太甚！怎么見我王更不下拜，喏畢平身，挺然而立，可怪可怪！”八戒聽見道：“列位，莫要議論，我們是這般。乍看果有些丑，只是看下些時來，卻也耐看。”

那國王見他丑陋，已是心驚，及聽得那呆子說出話來，越發(fā)膽顫，就坐不穩(wěn)，跌下龍床，幸有近侍官員扶起?；诺脗€唐僧跪在殿前，不住的叩頭道：“陛下，貧僧該萬死萬死！我說徒弟丑陋，不敢朝見，恐傷龍體，果然驚了駕也?！蹦菄鯌?zhàn)兢兢走近前，攙起道：“長老，還虧你先說過了；若未說，猛然見他，寡人一定唬殺了也！”國王定性多時，便問：“豬長老沙長老，是那一位善于降妖？”那呆子不知好歹，答道：“老豬會降?！眹醯溃?

“怎么家降？”八戒道：“我乃是天蓬元帥，只因罪犯天條，墮落下世，幸今皈正為僧。自從東土來此，第一會降妖的是我?！眹醯溃骸凹仁翘鞂⑴R凡，必然善能變化?！卑私涞溃骸安桓?，不敢，也將就曉得幾個變化兒?！眹醯溃骸澳阍囎円粋€我看看?！卑私涞溃骸罢埑鲱}目，照依樣子好變?！眹醯溃骸白円粋€大的罷。”那八戒他也有三十六般變化，就在階前賣弄手段，卻便捻訣念咒，喝一聲叫“長！”把腰一躬，就長了有八九丈長，卻似個開路神一般。嚇得那兩班文武，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國君臣，呆呆掙掙。時有鎮(zhèn)殿將軍問道：“長老，似這等變得身高，必定長到甚么去處，才有止極？”那呆子又說出呆話來道：“看風(fēng)，東風(fēng)猶可，西風(fēng)也將就；若是南風(fēng)起，把青天也拱個大窟窿！”那國王大驚道：“收了神通罷，曉得是這般變化了?！卑私浒焉硪伙?，依然現(xiàn)了本相，侍立階前。國王又問道：“長老此去，有何兵器與他交戰(zhàn)？”八戒腰里掣出鈀來道：“老豬使的是釘鈀。”國王笑道：“可敗壞門面！我這里有的是鞭簡瓜錘，刀槍鉞斧，劍戟矛鐮，隨你選稱手的拿一件去。那鈀算做甚么兵器？”八戒道：“陛下不知，我這鈀，雖然粗夯，實(shí)是自幼隨身之器。曾在天河水府為帥，轄押八萬水兵，全仗此鈀之力。今臨凡世，保護(hù)吾師，逢山筑破虎狼窩，遇水掀翻龍蜃袕，皆是此鈀。”國王聞得此言，十分歡喜心信。即命九嬪妃子：“將朕親用的御酒，整瓶取來，權(quán)與長老送行?！彼鞚M斟一爵，奉與八戒道：“長老，這杯酒聊引奉勞之意。待捉得妖魔，救回小女，自有大宴相酬，千金重謝?！蹦谴糇咏颖谑?，人物雖是粗魯，行事倒有斯文，對三藏唱個大喏道：

“師父，這酒本該從你飲起，但君王賜我，不敢違背，讓老豬先吃了，助助興頭，好捉妖怪。”那呆子一飲而干，才斟一爵，遞與師父。三藏道：“我不飲酒，你兄弟們吃罷。”沙僧近前接了。八戒就足下生云，直上空里，國王見了道：“豬長老又會騰云！”呆子去了，沙僧將酒亦一飲而干，道：“師父！那黃袍怪拿住你時，我兩個與他交戰(zhàn)，只戰(zhàn)個手平。今二哥獨(dú)去，恐戰(zhàn)不過他?！比氐溃骸罢牵降馨?，你可去與他幫幫功?！鄙成勓裕部v云跳將起去。那國王慌了，扯住唐僧道：“長老，你且陪寡人坐坐，也莫騰云去了?！碧粕溃骸翱蓱z可憐！我半步兒也去不得！”此時二人在殿上敘話不題。

卻說那沙僧趕上八戒道：“哥哥，我來了?！卑私涞溃骸靶值?，你來怎的？”沙僧道：“師父叫我來幫幫功的。”八戒大喜道：“說得是，來得好。我兩個努力齊心，去捉那怪物，雖不怎的，也在此國揚(yáng)揚(yáng)姓名?！蹦憧此骸楣廪o國界，氤氳瑞氣出京城。

領(lǐng)王旨意來山洞，努力齊心捉怪靈。他兩個不多時，到了洞口，按落云頭。八戒掣鈀，往那波月洞的門上，盡力氣一筑，把他那石門筑了斗來大小的個窟窿。嚇得那把門的小妖開門，看見是他兩個，急跑進(jìn)去報道：“大王，不好了！那長嘴大耳的和尚，與那晦氣臉的和尚，又來把門都打破了！”那怪驚道：“這個還是豬八戒、沙和尚二人。我饒了他師父，怎么又敢復(fù)來打我的門！”小妖道：“想是忘了甚么物件，來取的。”老怪咄的一聲道：

“胡纏！忘了物件，就敢打上門來？必有緣故！”急整束了披掛，綽了鋼刀，走出來問道：“那和尚，我既饒了你師父，你怎么又敢來打上我門？”八戒道：“你這潑怪干得好事兒！”老魔道：“甚么事？”八戒道：“你把寶象國三公主騙來洞內(nèi)，倚強(qiáng)霸占為妻，住了一十三載，也該還他了。我奉國王旨意，特來擒你。你快快進(jìn)去，自家把繩子綁縛出來，還免得老豬動手！”那老怪聞言，十分發(fā)怒。你看他屹迸迸，咬響鋼牙；滴溜溜，睜圓環(huán)眼；雄糾糾，舉起刀來；赤淋淋，攔頭便砍。八戒側(cè)身躲過，使釘鈀劈面迎來，隨后又有沙僧舉寶杖趕上前齊打。這一場在山頭上賭斗，比前不同，真?zhèn)€是：言差語錯招人惱，意毒情傷怒氣生。這魔王大鋼刀，著頭便砍；那八戒九齒鈀，對面來迎。沙悟凈丟開寶杖，那魔王抵架神兵。一猛怪，二神僧，來來往往甚消停。這個說：“你騙國理該死罪！”那個說：“你羅閑事報不平！”這個說：“你強(qiáng)婚公主傷國體！”那個說：“不干你事莫閑爭！”算來只為捎書故，致使僧魔兩不寧。他們在那山坡前，戰(zhàn)經(jīng)八九個回合，八戒漸漸不濟(jì)將來，釘鈀難舉，氣力不加。你道如何這等戰(zhàn)他不過？當(dāng)時初相戰(zhàn)斗，有那護(hù)法諸神，為唐僧在洞，暗助八戒沙僧，故僅得個手平；此時諸神都在寶象國護(hù)定唐僧，所以二人難敵。那呆子道：“沙僧，你且上前來與他斗著，讓老豬出恭來?！彼皖櫜坏蒙成涣锿禽锊蒉堤}，荊棘葛藤里，不分好歹，一頓鉆進(jìn)，那管刮破頭皮，搠傷嘴臉，一轂轆睡倒，再也不敢出來，但留半邊耳朵，聽著梆聲。那怪見八戒走了，就奔沙僧。沙僧措手不及，被怪一把抓住，捉進(jìn)洞去，小妖將沙僧四馬攢蹄捆住。畢竟不知端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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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邪魔侵正法 意馬憶心猿

卻說那怪把沙僧捆住，也不來殺他，也不曾打他，罵也不曾罵他一句，綽起鋼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上邦人物，必知禮義，終不然我饒了他性命，又著他徒弟拿我不成？噫！這多是我渾家有甚么書信到他那國里，走了風(fēng)訊！等我去問他一問?！蹦枪侄钙饍葱?，要?dú)⒐鳌?

卻說那公主不知，梳妝方畢，移步前來，只見那怪怒目攢眉，咬牙切齒。那公主還陪笑臉迎道：“郎君有何事這等煩惱？”

那怪咄的一聲罵道：“你這狗心賤婦，全沒人輪！我當(dāng)初帶你到此，更無半點(diǎn)兒說話。你穿的錦，戴的金，缺少東西我去尋，四時受用，每日情深。你怎么只想你父母，更無一點(diǎn)夫婦心？”那公主聞?wù)f，嚇得跪倒在地，道：“郎君啊，你怎么今日說起這分離的話？”那怪道：“不知是我分離，是你分離哩！我把那唐僧拿來，算計(jì)要他受用，你怎么不先告過我，就放了他？原來是你暗地里修了書信，教他替你傳寄；不然，怎么這兩個和尚又來打上我門，教還你回去？這不是你干的事？”公主道：“郎君，你差怪我了，我何嘗有甚書去？”老怪道：“你還強(qiáng)嘴哩！現(xiàn)拿住一個對頭在此，卻不是證見？”公主道：“是誰？”老妖道：“是唐僧第二個徒弟沙和尚?！痹瓉砣说搅怂捞?，誰肯認(rèn)死，只得與他放賴。公主道：“郎君且息怒，我和你去問他一聲。果然有書，就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無書，卻不枉殺了奴奴也？”那怪聞言，不容分說，輪開一只簸箕大小的藍(lán)靛手，抓住那金枝玉葉的發(fā)萬根，把公主揪上前，-在地下，執(zhí)著鋼刀，卻來審沙僧，咄的一聲道：“沙和尚！你兩個輒敢擅打上我們門來，可是這女子有書到他那國，國王教你們來的？”沙僧已捆在那里，見妖精兇惡之甚，把公主摜倒在地，持刀要?dú)?。他心中暗想道：“分明是他有書去，救了我?guī)煾福耸悄笾?。我若一口說出，他就把公主殺了，此卻不是恩將仇報？罷罷罷！想老沙跟我?guī)煾敢粓觯矝]寸功報效，今日已此被縛，就將此性命與師父報了恩罷?！?

遂喝道：“那妖怪不要無禮！他有甚么書來，你這等枉他，要害他性命！我們來此問你要公主，有個緣故，只因你把我?guī)煾缸皆诙粗校規(guī)煾冈匆姽鞯哪觿屿o。及至寶象國，倒換關(guān)文，那皇帝將公主畫影圖形，前后訪問，因?qū)⒐鞯男斡?，問我?guī)煾秆赝究稍匆姡規(guī)煾杆鞂⒐髡f起，他故知是他兒女，賜了我等御酒，教我們來拿你，要他公主還宮。此情是實(shí)，何嘗有甚書信？你要?dú)⒕蜌⒘宋依仙?，不可枉害平人，大虧天理！?

那妖見沙僧說得雄壯，遂丟了刀，雙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時粗鹵，多有沖撞，莫怪莫怪?！彼炫c他挽了青絲，扶上寶髻，軟款溫柔，怡顏悅色，撮哄著他進(jìn)去了，又請上坐陪禮，那公主是婦人家水性，見他錯敬，遂回心轉(zhuǎn)意道：“郎君啊，你若念夫婦的恩愛，可把那沙僧的繩子略放松些兒。”老妖聞言，即命小的們把沙僧解了繩子，鎖在那里。沙僧見解縛鎖住，立起來，心中暗喜道：“古人云，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教把我松放松放？”

那老妖又教安排酒席，與公主陪禮壓驚。吃酒到半酣，老妖忽的又換了一件鮮明的衣服，取了一口寶刀，佩在腰里，轉(zhuǎn)過手，摸著公主道：“渾家，你且在家吃酒，看著兩個孩兒，不要放了沙和尚。趁那唐僧在那國里，我也趕早兒去認(rèn)認(rèn)親也?！惫鞯溃骸澳阏J(rèn)甚親？”老妖道：“認(rèn)你父王。我是他駙馬，他是我丈人，怎么不去認(rèn)認(rèn)？”公主道：“你去不得。’老妖道：“怎么去不得？”公主道：“我父王不是馬掙力戰(zhàn)的江山，他本是祖宗遺留的社稷。自幼兒是太子登基，城門也不曾遠(yuǎn)出，沒有見你這等兇漢。你這嘴臉相貌，生得這等丑陋，若見了他，恐怕嚇了他，反為不美，卻不如不去認(rèn)的還好?！崩涎溃骸凹热绱苏f，我變個俊的兒去便罷?！惫鞯溃骸澳阍囎儊砦铱纯??！焙霉治?，他在那酒席間，搖身一變，就變做一個俊俏之人，真?zhèn)€生得：形容典雅，體段崢嶸。言語多官樣，行藏正妙齡。才如子建成詩易，貌似潘安擲果輕。頭上戴一頂鵲尾冠，烏云斂伏；身上穿一件玉羅褶，廣袖飄迎。足下烏靴花摺，腰間鸞帶光明。豐神真是奇男子，聳壑軒昂美俊英。公主見了，十分歡喜。那妖笑道：“渾家，可是變得好么？”公主道：“變得好！變得好！你這一進(jìn)朝啊，我父王是親不滅，一定著文武多官留你飲宴。倘吃酒中間，千千仔細(xì)，萬萬個小心，卻莫要現(xiàn)出原嘴臉來，露出馬腳，走了風(fēng)訊，就不斯文了?！崩涎溃骸安幌愿?，自有道理。’你看他縱云頭，早到了寶象國，按落云光，行至朝門之外，對閣門大使道：“三駙馬特來見駕，乞?yàn)檗D(zhuǎn)奏轉(zhuǎn)奏?！蹦屈S門奏事官來至白玉階前，奏道：“萬歲，有三駙馬來見駕，現(xiàn)在朝門外聽宣?！蹦菄跽c唐僧?dāng)⒃挘雎牭萌€馬，便問多官道：

“寡人只有兩個駙馬，怎么又有個三駙馬？”多官道：“三駙馬，必定是妖怪來了?！眹醯溃骸翱珊眯M(jìn)來？”那長老心驚道：

“陛下，妖精啊，不精者不靈。他能知過去未來，他能騰云駕霧，宣他也進(jìn)來，不宣他也進(jìn)來，倒不如宣他進(jìn)來，還省些口面?！?

國王準(zhǔn)奏叫宣，把怪宣至金階，他一般的也舞蹈山呼的行禮。

多官見他生得俊麗，也不敢認(rèn)他是妖精，他都是些肉眼凡胎，卻當(dāng)做好人。那國王見他聳壑昂霄，以為濟(jì)世之梁棟，便問他：

“駙馬，你家在那里居??？是何方人氏？幾時得我公主配合？怎么今日才來認(rèn)親？”那老妖叩頭道：“主公，臣是城東碗子山波月莊人家?！眹醯溃骸澳隳巧诫x此處多遠(yuǎn)？”老妖道：“不遠(yuǎn)，只有三百里?！眹醯溃骸叭倮锫?，我公主如何得到那里，與你匹配？”那妖精巧語花言虛情假意的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兒好習(xí)弓馬，采獵為生。那十三年前，帶領(lǐng)家童數(shù)十，放鷹逐犬，忽見一只斑斕猛虎，身馱著一個女子，往山坡下走。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將女子帶上本莊，把溫水溫湯灌醒，救了他性命。因問他是那里人家，他更不曾題公主二字。早說是萬歲的三公主，怎敢欺心，擅自配合？當(dāng)?shù)眠M(jìn)上金殿，大小討一個官職榮身。只因他說是民家之女，才被微臣留在莊所，女貌郎才，兩相情愿，故配合至此多年。當(dāng)時配合之后，欲將那虎宰了，邀請諸親，卻是公主娘娘教且莫?dú)?。其不殺之故，有幾句言詞，道得甚好，說道托天托地成夫婦，無媒無證配婚姻。前世赤繩曾系足，今將老虎做媒人。臣因此言，故將虎解了索子，饒了他性命。那虎帶著箭傷，跑蹄剪尾而去。不知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這幾年，煉體成精，專一迷人害人。臣聞得昔年也有幾次取經(jīng)的，都說是大唐來的唐僧，想是這虎害了唐僧，得了他文引，變作那取經(jīng)的模樣，今在朝中哄騙主公。主公啊，那繡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馱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經(jīng)之人！”

你看那水性的君王，愚迷肉眼不識妖精，轉(zhuǎn)把他一片虛詞，當(dāng)了真實(shí)，道：“賢駙馬，你怎的認(rèn)得這和尚是馱公主的老虎？”那妖道：“主公，臣在山中，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與他同眠同起，怎么不認(rèn)得？”國王道：“你既認(rèn)得，可教他現(xiàn)出本相來看。”怪物道：“借半盞凈水，臣就教他現(xiàn)了本相?！眹趺偃∷f與駙馬。那怪接水在手，縱起身來，走上前，使個黑眼定身法，念了咒語，將一口水望唐僧噴去，叫聲“變！”那長老的真身，隱在殿上，真?zhèn)€變作一只斑斕猛虎。此時君臣同眼觀看，那只虎生得：白額圓頭，花身電目。四只蹄，挺直崢嶸；二十爪，鉤彎鋒利。鋸牙包口，尖耳連眉。獰猙壯若大貓形，猛烈雄如黃犢樣。剛須直直插銀條，刺舌——噴惡氣。果然是只猛斑斕，陣陣威風(fēng)吹寶殿。國王一見，魄散魂飛，唬得那多官盡皆躲避。有幾個大膽的武將，領(lǐng)著將軍校尉一擁上前，使各項(xiàng)兵器亂砍，這一番，不是唐僧該有命不死，就是二十個僧人，也打?yàn)槿忉u。此時幸有丁甲、揭諦、功曹、護(hù)教諸神，暗在半空中護(hù)佑，所以那些人，兵器皆不能打傷。眾臣嚷到天晚，才把那虎活活的捉了，用鐵繩鎖了，放在鐵籠里，收于朝房之內(nèi)。

那國王卻傳旨，教光祿寺大排筵宴，謝駙馬救拔之恩，不然，險被那和尚害了。當(dāng)晚眾臣朝散，那妖魔進(jìn)了銀安殿。又選十八個宮娥彩女，吹彈歌舞，勸妖魔飲酒作樂。那怪物獨(dú)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艷質(zhì)嬌姿，你看他受用。飲酒至二更時分，醉將上來，忍不住胡為，跳起身大笑一聲，現(xiàn)了本相，陡發(fā)兇心，伸開簸箕大手，把一個彈琵琶的女子，抓將過來，-咋的把頭咬了一口。嚇得那十七個宮娥，沒命的前后亂跑亂藏，你看那：宮娥悚懼，彩女忙驚。宮娥悚懼，一似雨打芙蓉籠夜雨；彩女忙驚，就如風(fēng)吹芍藥舞春風(fēng)-碎琵琶顧命，跌傷琴瑟逃生。出門那分南北，離殿不管西東?？膿p玉面，撞破嬌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xì)埳?。那些人出去又不敢吆喝，夜深了又不敢驚駕，都躲在那短墻檐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題。

卻說那怪物坐在上面，自斟自酌。喝一盞，扳過人來，血淋淋的啃上兩口。他在里面受用，外面人盡傳道：“唐僧是個虎精！”亂傳亂嚷，嚷到金亭館驛。此時驛里無人，止有白馬在槽上吃草吃料。他本是西海小龍王，因犯天條，鋸角退鱗，變白馬，馱唐僧往西方取經(jīng)，忽聞人講唐僧是個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我?guī)煾阜置魇莻€好人，必然被怪把他變做虎精，害了師父。怎的好！怎的好？大師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無音信！”

他只捱到二更時分，萬籟無聲，卻才跳將起來道：“我今若不救唐僧，這功果休矣！休矣！”他忍不住，頓絕韁繩，抖松鞍轡，急縱身，忙顯化，依然化作龍，駕起烏云，直上九霄空里觀看。有詩為證，詩曰：三藏西來拜世尊，途中偏有惡妖氛。今宵化虎災(zāi)難脫，白馬垂韁救主人。

小龍王在半空里，只見銀安殿內(nèi)，燈燭輝煌，原來那八個滿堂紅上，點(diǎn)著八根蠟燭。低下云頭，仔細(xì)看處，那妖魔獨(dú)自個在上面，逼法的飲酒吃人肉哩。小龍笑道：“這廝不濟(jì)！走了馬腳，識破風(fēng)訊，-匾秤鉈了吃人，可是個長進(jìn)的！卻不知我?guī)煾赶侣浜稳?，倒遇著這個潑怪。且等我去戲他一戲，若得手，拿住妖精再救師父不遲。”好龍王，他就搖身一變，也變做個宮娥，真?zhèn)€身體輕盈，儀容嬌媚，忙移步走入里面，對妖魔道聲萬福：

“駙馬啊，你莫傷我性命，我來替你把盞。”那妖道：“斟酒來?！?

小龍接過壺來，將酒斟在他盞中，酒比鍾高出三五分來，更不漫出，這是小龍使的逼水法。那怪見了不識，心中喜道：“你有這般手段！”小龍道：“還斟得有幾分高哩?！蹦枪值溃骸霸僬迳?！

再斟上！”他舉著壺，只情斟，那酒只情高，就如十三層寶塔一般，尖尖滿滿，更不漫出些須。那怪物伸過嘴來，吃了一鍾，扳著死人，吃了一口，道：“會唱么？”小龍道：“也略曉得些兒?！币狼豁嵆艘粋€小曲，又奉了一鍾。那怪道：“你會舞么？”小龍道：“也略曉得些兒，但只是素手，舞得不好看。”那怪揭起衣服，解下腰間所佩寶劍，掣出鞘來，遞與小龍。小龍接了刀，就留心，在那酒席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丟開了花刀法。那怪看得眼咤，小龍丟了花字，望妖精劈一刀來。好怪物，側(cè)身躲過，慌了手腳，舉起一根滿堂紅，架住寶刀。那滿堂紅原是熟鐵打造的，連柄有八九十斤。兩個出了銀安殿，小龍現(xiàn)了本相，卻駕起云頭，與那妖魔在那半空中相殺。這一場，黑地里好殺！怎見得：那一個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這一個是西洋海罰下的真龍。一個放毫光，如噴白電：一個生銳氣，如迸紅云。一個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間，一個就如金爪貍貓飛下界。一個是擎天玉柱，一個是架海金梁。銀龍飛舞，黃鬼翻騰。左右寶刀無怠慢，往來不歇滿堂紅。他兩個在云端里，戰(zhàn)彀八九回合，小龍的手軟筋麻，老魔的身強(qiáng)力壯。小龍抵?jǐn)巢蛔?，飛起刀去，砍那妖怪，妖怪有接刀之法，一只手接了寶刀，一只手拋下滿堂紅便打，小龍措手不及，被他把后腿上著了一下，急慌慌按落云頭，多虧了御水河救了性命。小龍一頭鉆下水去，那妖魔趕來尋他不見，執(zhí)了寶刀，拿了滿堂紅，回上銀安殿，照舊吃酒睡覺不題。

卻說那小龍潛于水底，半個時辰聽不見聲息，方才咬著牙，忍著腿疼跳將起去，踏著烏云，徑轉(zhuǎn)館驛，還變作依舊馬匹，伏于槽下?？蓱z渾身是水，腿有傷痕，那時節(jié)：意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盡凋零。黃婆傷損通分別，道義消疏怎得成！

且不言三藏逢災(zāi)，小龍敗戰(zhàn)，卻說那豬八戒，從離了沙僧，一頭藏在草科里，拱了一個豬渾塘。這一覺，直睡到半夜時候才醒。醒來時，又不知是甚么去處，摸摸眼，定了神思，側(cè)耳才聽，噫！正是那山深無犬吠，野曠少雞鳴。他見那星移斗轉(zhuǎn)，約莫有三更時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誠然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罷！罷！罷！我且進(jìn)城去見了師父，奏準(zhǔn)當(dāng)今，再選些驍勇人馬，助著老豬明日來救沙僧罷?！?

那呆子急縱云頭，徑回城里，半霎時，到了館驛。此時人靜月明，兩廊下尋不見師父，只見白馬睡在那廂，渾身水濕，后腿有盤子大小一點(diǎn)青痕。八戒失驚道：“雙晦氣了！這亡人又不曾走路，怎么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劫師父，把馬打壞了?！蹦前遵R認(rèn)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聲“師兄！”這呆子嚇了一跌，扒起來往外要走，被那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啊，你莫怕我?！卑私鋺?zhàn)兢兢的道：“兄弟，你怎么今日說起話來了？你但說話，必有大不祥之事?！毙↓埖溃骸澳阒獛煾赣须y么！”八戒道：“我不知?！毙↓埖溃骸澳闶遣恢?！你與沙僧在皇帝面前弄了本事，思量拿倒妖魔，請功求賞，不想妖魔本領(lǐng)大，你們手段不濟(jì)，禁他不過。好道著一個回來，說個信息是，卻更不聞音。那妖精變做一個俊俏文人，撞入朝中，與皇帝認(rèn)了親眷，把我?guī)煾缸冏饕粋€斑斕猛虎，見被眾臣捉住，鎖在朝房鐵籠里面。我聽得這般苦惱，心如刀割。你兩日又不在不知，恐一時傷了性命。只得化龍身去救，不期到朝里，又尋不見師父。

及到銀安殿外，遇見妖精，我又變做個宮娥模樣，哄那怪物。那怪叫我舞刀他看，遂爾留心，砍他一刀，早被他閃過，雙手舉個滿堂紅，把我戰(zhàn)敗。我又飛刀砍去，他又把刀接了，-下滿堂紅，把我后腿上著了一下，故此鉆在御水河，逃得性命。腿上青是他滿堂紅打的?！卑私渎勓缘溃骸罢?zhèn)€有這樣事？”小龍道：“莫成我哄你了！”八戒道：“怎的好？怎的好！你可掙得動么？”小龍道：“我掙得動便怎的？”八戒道：“你掙得動，便掙下海去罷。

把行李等老豬挑去高老莊上，回爐做女婿去呀?！毙↓埪?wù)f，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里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淚道：“師兄??！你千萬休生懶惰！”八戒道：“不懶惰便怎么？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戰(zhàn)不過他，不趁此散火，還等甚么？”小龍沉吟半晌，又滴淚道：“師兄啊，莫說散火的話，若要救得師父，你只去請個人來?！卑私涞溃骸敖涛艺堈l么？”小龍道：“你趁早兒駕云回上花果山，請大師兄孫行者來。他還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師父，也與你我報得這敗陣之仇?！卑私涞溃骸靶值?，另請一個兒便罷了，那猴子與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嶺上，打殺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攛掇師父念《緊箍兒咒》。我也只當(dāng)耍子，不想那老和尚當(dāng)真的念起來，就把他趕逐回去，他不知怎么樣的惱我，他也決不肯來。倘或言語上，略不相對，他那哭喪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撈上幾下，我怎的活得成么？”小龍道：“他決不打你，他是個有仁有義的猴王。你見了他，且莫說師父有難，只說師父想你哩，把他哄將來，到此處見這樣個情節(jié)，他必然不忿，斷乎要與那妖精比并，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我?guī)煾??！卑私涞溃骸耙擦T也罷，你倒這等盡心，我若不去，顯得我不盡心了。我這一去，果然行者肯來，我就與他一路來了；他若不來，你卻也不要望我，我也不來了?！毙↓埖溃骸澳闳ツ闳?，管情他來也?！?

真?zhèn)€呆子收拾了釘鈀，整束了直裰，跳將起去，踏著云，徑往東來。這一回，也是唐僧有命，那呆子正遇順風(fēng)，撐起兩個耳朵，好便似風(fēng)篷一般，早過了東洋大海，按落云頭。不覺的太陽星上，他卻入山尋路。正行之際，忽聞得有人言語。八戒仔細(xì)看時，看來是行者在山凹里，聚集群妖。他坐在一塊石頭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稱“萬歲！大圣爺爺！”八戒道：“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來家哩！原來有這些好處，許大的家業(yè)，又有這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豬有這一座山場，也不做甚么和尚了。如今既到這里，卻怎么好？必定要見他一見是?！蹦谴糇佑行┡滤植桓颐髅鞯囊娝?，卻往草崖邊，溜阿溜的溜在那一千二三百猴子當(dāng)中擠著，也跟那些猴子磕頭。

不知孫大圣坐得高，眼又乖滑，看得他明白，便問：“那班部中亂拜的是個夷人，是那里來的？拿上來！”說不了，那些小猴一窩蜂把個八戒推將上來，按倒在地。行者道：“你是那里來的夷人？”八戒低著頭道：“不敢，承問了。不是夷人，是熟人熟人。”行者道：“我這大圣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模樣。你這嘴臉生得各樣，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別處來的妖魔。既是別處來的，若要投我部下，先來遞個腳色手本，報了名字，我好留你在這隨班點(diǎn)扎。若不留你，你敢在這里亂拜！”八戒低著頭，拱著嘴道：“不羞，就拿出這副嘴臉來了！我和你兄弟也做了幾年，又推認(rèn)不得，說是甚么夷人！”行者笑道：“抬起頭來我看?！蹦谴糇影炎焱弦簧斓溃骸澳憧疵?！你認(rèn)不得我，好道認(rèn)得嘴耶！”行者忍不住笑道：“豬八戒?！彼犚娨宦暯?，就一轂轆跳將起來道：“正是！正是！我是豬八戒！”他又思量道：“認(rèn)得就好說話了?！毙姓叩溃骸澳悴桓粕〗?jīng)去，卻來這里怎的？想是你沖撞了師父，師父也貶你回來了？有甚貶書，拿來我看。”八戒道：

“不曾沖撞他，他也沒甚么貶書，也不曾趕我?！毙姓叩溃骸凹葻o貶書，又不曾趕你，你來我這里怎的？”八戒道：“師父想你，著我來請你的?！毙姓叩溃骸八膊徽埼?，他也不想我。他那日對天發(fā)誓，親筆寫了貶書，怎么又肯想我，又肯著你遠(yuǎn)來請我？我斷然也是不好去的?！卑私渚偷爻秱€謊，忙道：“委實(shí)想你！委是想你！”行者道：“他怎的想我來？”八戒道：“師父在馬上正行，叫聲徒弟，我不曾聽見，沙僧又推耳聾。師父就想起你來，說我們不濟(jì)，說你還是個聰明伶俐之人，常時聲叫聲應(yīng)，問一答十。因這般想你，專專教我來請你的，萬望你去走走，一則不孤他仰望之心，二來也不負(fù)我遠(yuǎn)來之意?！毙姓呗勓裕卵聛?，用手?jǐn)v住八戒道：“賢弟，累你遠(yuǎn)來，且和我耍耍兒去?！卑私涞溃骸案绨?，這個所在路遠(yuǎn)，恐師父盼望去遲，我不耍子了?！毙姓叩溃?

“你也是到此一場，看看我的山景何如?！蹦谴糇硬桓铱噢o，只得隨他走走。

二人攜手相攙，概眾小妖隨后，上那花果山極巔之處。好山！自是那大圣回家，這幾日，收拾得復(fù)舊如新，但見那：青如削翠，高似摩云。周圍有虎踞龍蟠，四面多猿啼鶴唳。朝出云封山頂，暮觀日掛林間。流水潺潺鳴玉-，澗泉滴滴奏瑤琴。山前有崖峰峭壁，山后有花木-華。上連玉女洗頭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結(jié)秀賽蓬萊，清濁育成真洞府。丹青妙筆畫時難，仙子天機(jī)描不就。玲瓏怪石石玲瓏，玲瓏結(jié)彩嶺頭峰。日影動千條紫艷，瑞氣搖萬道紅霞。洞天福地人間有，遍山新樹與新花。八戒觀之不盡，滿心歡喜道：“哥啊，好去處！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行者道：“賢弟，可過得日子么？”八戒笑道：“你看師兄說的話，寶山乃洞天福地之處，怎么說度日之言也？“二人談笑多時，下了山，只見路旁有幾個小猴，捧著紫巍巍的葡萄，香噴噴的梨棗，黃森森的枇杷，紅艷艷的楊梅，跪在路旁叫道：

“大圣爺爺，請進(jìn)早膳?！毙姓咝Φ溃骸拔邑i弟食腸大，卻不是以果子作膳的。也罷也罷，莫嫌菲薄，將就吃個兒當(dāng)點(diǎn)心罷?！卑私涞溃骸拔译m食腸大，卻也隨鄉(xiāng)入鄉(xiāng)是。拿來拿來，我也吃幾個兒嘗新。”二人吃了果子，漸漸日高。那呆子恐怕誤了救唐僧，只管催促道：“哥哥，師父在那里盼望我和你哩。望你和我早早兒去罷。”行者道：“賢弟，請你往水簾洞里去耍耍?！卑私鋱?jiān)辭道：“多感老兄盛意，奈何師父久等，不勞進(jìn)洞罷?！毙姓叩溃骸凹热绱?，不敢久留，請就此處奉別。”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

行者道：“我往哪里去？我這里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兒，做甚么和尚？我是不去，你自去罷。但上復(fù)唐僧：既趕退了，再莫想我?！贝糇勇勓?，不敢苦逼，只恐逼發(fā)他性子，一時打上兩棍，無奈，只得喏喏告辭，找路而去。行者見他去了，即差兩個溜撒的小猴，跟著八戒，聽他說些甚么。真?zhèn)€那呆子下了山，不上三四里路，回頭指著行者，口里罵道：“這個猴子，不做和尚，倒做妖怪！這個猢猻，我好意來請他，他卻不去！你不去便罷！”走幾步，又罵幾聲。那兩個小猴，急跑回來報道：“大圣爺爺，那豬八戒不大老實(shí)，他走走兒，罵幾聲?！毙姓叽笈校?

“拿將來！”那眾猴滿地飛來趕上，把個八戒，扛翻倒了，抓鬃扯耳，拉尾揪毛，捉將回去，畢竟不知怎么處治，性命死活若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