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回 　　大觀園月夜感幽魂　散花寺神簽驚異兆

卻說鳳姐回至房中，見賈璉尚未回來，便分派那管辦探春行裝奩事的一干人。那天已有黃昏以后，因忽然想起探春來，要瞧瞧他去，便叫豐兒與兩個丫頭跟著，頭里一個丫頭打著燈籠。走出門來，見月光已上，照耀如水。鳳姐便命打燈籠的“回去罷?！币蚨咧敛璺看跋?，聽見里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議論什么的。鳳姐知道不過是家下婆子們又不知搬什么是非，心內(nèi)大不受用，便命小紅進(jìn)去，裝做無心的樣子細(xì)細(xì)打聽著，用話套出原委來。小紅答應(yīng)著去了。鳳姐只帶著豐兒來至園門前，門尚未關(guān)，只虛虛的掩著。于是主仆二人方推門進(jìn)去，只見園中月色比著外面更覺明朗，滿地下重重樹影，杳無人聲，甚是凄涼寂靜。剛欲往秋爽齋這條路來，只聽唿的一聲風(fēng)過，吹的那樹枝上落葉滿園中唰喇喇的作響，枝梢上吱嘍嘍發(fā)哨，將那些寒鴉宿鳥都驚飛起來。鳳姐吃了酒，被風(fēng)一吹，只覺身上發(fā)噤起來。那豐兒也把頭一縮說：“好冷！”鳳姐也撐不住，便叫豐兒：“快回去把那件銀鼠坎肩兒拿來，我在三姑娘那里等著?！必S兒巴不得一聲，也要回去穿衣裳來，答應(yīng)了一聲，回頭就跑了。

鳳姐剛舉步走了不遠(yuǎn)，只覺身后咈咈哧哧，似有聞嗅之聲，不覺頭發(fā)森然豎了起來。由不得回頭一看，只見黑油油一個東西在后面伸著鼻子聞他呢，那兩只眼睛恰似燈光一般。鳳姐嚇的魂不附體，不覺失聲的咳了一聲。卻是一只大狗。那狗抽頭回身，拖著一個掃帚尾巴，一氣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猶向鳳姐拱爪兒。鳳姐兒此時心跳神移，急急的向秋爽齋來。已將來至門口，方轉(zhuǎn)過山子，只見迎面有一個人影兒一恍。鳳姐心中疑惑，心里想著必是那一房里的丫頭，便問：“是誰？”問了兩聲，并沒有人出來，已經(jīng)嚇得神魂飄蕩?；谢泻龊龅乃坪醣澈笥腥苏f道：“嬸娘連我也不認(rèn)得了！”鳳姐忙回頭一看，只見這人形容俊俏，衣履風(fēng)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里的媳婦來。只聽那人又說道：“嬸娘只管享榮華受富貴的心盛，把我那年說的立萬年永遠(yuǎn)之基都付于東洋大海了?！兵P姐聽說，低頭尋思，總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嬸娘那時怎樣疼我了，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兵P姐聽了，此時方想起來是賈蓉的先妻秦氏，便說道：“噯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呢！”啐了一口，方轉(zhuǎn)回身，腳下不防一塊石頭絆了一跤，猶如夢醒一般，渾身汗如雨下。雖然毛發(fā)悚然，心中卻也明白，只見小紅豐兒影影綽綽的來了。鳳姐恐怕落人的褒貶，連忙爬起來說道：“你們做什么呢，去了這半天？快拿來我穿上罷?！币幻尕S兒走至跟前伏侍穿上，小紅過來攙扶。鳳姐道：“我才到那里，他們都睡了。咱們回去罷?！币幻嬲f，一面帶了兩個丫頭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賈璉已回來了，只是見他臉上神色更變，不似往常，待要問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問，只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賈璉就起來要往總理內(nèi)庭都檢點(diǎn)太監(jiān)裘世安家來打聽事務(wù)。因太早了，見桌上有昨日送來的抄報，便拿起來閑看。第一件是云南節(jié)度使王忠一本，新獲了一起私帶神槍火藥出邊事，共有十八名人犯。頭一名鮑音，口稱系太師鎮(zhèn)國公賈化家人。第二件蘇州刺史李孝一本，參劾縱放家奴，倚勢凌辱軍民，以致因奸不遂殺死節(jié)婦一家人命三口事。兇犯姓時名福，自稱系世襲三等職銜賈范家人。賈璉看見這兩件，心中早又不自在起來，待要看第三件，又恐遲了不能見裘世安的面，因此急急的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東西，恰好平兒端上茶來，喝了兩口，便出來騎馬走了。

平兒在房內(nèi)收拾換下的衣服。此時鳳姐尚未起來，平兒因說道：“今兒夜里我聽著奶奶沒睡什么覺，我這會子替奶奶捶著，好生打個盹兒罷。”鳳姐半日不言語。平兒料著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來坐在身邊輕輕的捶著。才捶了幾拳，那鳳姐剛有要睡之意，只聽那邊大姐兒哭了。鳳姐又將眼睜開，平兒連向那邊叫道：“李媽，你到底是怎么著？姐兒哭了。你到底拍著他些。你也忒好睡了?！蹦沁吚顙審膲糁畜@醒，聽得平兒如此說，心中沒好氣，只得狠命拍了幾下，口里嘟嘟噥噥的罵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兒，放著尸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喪！”一面說，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擰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了。鳳姐聽見，說“了不得！你聽聽，他該挫磨孩子了。你過去把那黑心的養(yǎng)漢老婆下死勁的打他幾下子，把妞妞抱過來?！逼絻盒Φ溃骸澳棠虅e生氣，他那里敢挫磨姐兒，只怕是不隄防錯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這會子打他幾下子沒要緊，明兒叫他們背地里嚼舌根，倒說三更半夜打人?！兵P姐聽了，半日不言語，長嘆一聲說道：“你瞧瞧，這會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兒我要是死了，剩下這小孽障，還不知怎么樣呢！”平兒笑道：“奶奶這怎么說！大五更的，何苦來呢！”鳳姐冷笑道：“你那里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雖然活了二十五歲，人家沒見的也見了，沒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氣也算賭盡了，強(qiáng)也算爭足了，就是壽字兒上頭缺一點(diǎn)兒，也罷了。”平兒聽說，由不的滾下淚來。鳳姐笑道：“你這會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們只有歡喜的。你們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省得我是你們眼里的刺似的。只有一件，你們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逼絻郝犝f這話，越發(fā)哭的淚人似的。鳳姐笑道：“別扯你娘的臊了，那里就死了呢?？薜哪敲赐?！我不死還叫你哭死了呢。”平兒聽說，連忙止住哭，道：“奶奶說得這么傷心?！币幻嬲f，一面又捶，半日不言語，鳳姐又朦朧睡去。

平兒方下炕來要去，只聽外面腳步響。誰知賈璉去遲了，那裘世安已經(jīng)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沒好氣，進(jìn)來就問平兒道：“那些人還沒起來呢么？”平兒回說：“沒有呢?！辟Z璉一路摔簾子進(jìn)來，冷笑道：“好，好，這會子還都不起來，安心打擂臺打撒手兒！”一疊聲又要吃茶。平兒忙倒了一碗茶來。原來那些丫頭老婆見賈璉出了門又復(fù)睡了，不打諒這會子回來，原不曾預(yù)備。平兒便把溫過的拿了來。賈璉生氣，舉起碗來，嘩啷一聲摔了個粉碎。

鳳姐驚醒，唬了一身冷汗，噯喲一聲，睜開眼，只見賈璉氣狠狠的坐在旁邊，平兒彎著腰拾碗片子呢。鳳姐道：“你怎么就回來了？”問了一聲，半日不答應(yīng)，只得又問一聲。賈璉嚷道：“你不要我回來，叫我死在外頭罷！”鳳姐笑道：“這又是何苦來呢！常時我見你不像今兒回來的快，問你一聲，也沒什么生氣的?！辟Z璉又嚷道：“又沒遇見，怎么不快回來呢！”鳳姐笑道：“沒有遇見，少不得奈煩些，明兒再去早些兒，自然遇見了。”賈璉嚷道：“我可不吃著自己的飯?zhí)嫒思亿s獐子呢。我這里一大堆的事沒個動秤兒的，沒來由為人家的事，瞎鬧了這些日子，當(dāng)什么呢！正經(jīng)那有事的人還在家里受用，死活不知，還聽見說要鑼鼓喧天的擺酒唱戲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面說，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罵平兒。鳳姐聽了，氣的干咽，要和他分證，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強(qiáng)陪笑道：“何苦來生這么大氣，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么。誰叫你應(yīng)了人家的事？你既應(yīng)了，就得耐煩些，少不得替人家辦辦。也沒見這個人自己有為難的事還有心腸唱戲擺酒的鬧！”賈璉道：“你可說么，你明兒倒也問問他！”鳳姐詫異道：“問誰？”賈璉道：“問誰！問你哥哥?！兵P姐道：“是他嗎？”賈璉道：“可不是他，還有誰呢！”鳳姐忙問道：“他又有什么事叫你替他跑？”賈璉道：“你還在壇子里呢。”鳳姐道：“真真這就奇了，我連一個字兒也不知道?！辟Z璉道：“你怎么能知道呢，這個事連太太和姨太太還不知道呢。頭一件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則你身上又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頭壓住了，不叫里頭知道的。說起來真真可人惱！你今兒不問我，我也不便告訴你。你打諒你哥哥行事像個人呢，你知道外頭人都叫他什么？”鳳姐道：“叫他什么？”賈璉道：“叫他什么，叫他‘忘仁’！”鳳姐撲哧的一笑：“他可不叫王仁叫什么呢?！辟Z璉道：“你打諒那個王仁嗎，是忘了仁義禮智信的那個‘忘仁’哪！”鳳姐道：“這是什么人這么刻薄嘴兒遭塌人。”賈璉道：“不是遭塌他嗎，今兒索性告訴你，你也不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處，到底知道他給他二叔做生日??！”鳳姐想了一想道：“噯喲，可是呵，我還忘了問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嗎？我記得年年都是寶玉去。前者老爺升了，二叔那邊送過戲來，我還偷偷兒的說，二叔為人是最嗇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爺。他們各自家里還烏眼雞似的。不么，昨兒大舅太爺沒了，你瞧他是個兄弟，他還出了個頭兒攬了個事兒嗎！所以那一天說，趕他的生日咱們還他一班子戲，省了親戚跟前落虧欠。如今這么早就做生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辟Z璉道：“你還作夢呢。他一到京，接著舅太爺?shù)氖孜簿烷_了一個吊，他怕咱們知道攔他，所以沒告訴咱們，弄了好幾千銀子。后來二舅嗔著他，說他不該一網(wǎng)打盡。他吃不住了，變了個法子就指著你們二叔的生日撒了個網(wǎng)，想著再弄幾個錢好打點(diǎn)二舅太爺不生氣，也不管親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這么丟臉！你知道我起早為什么？這如今因海疆的事情御史參了一本，說是大舅太爺?shù)奶澘?，本員已故，應(yīng)著落其弟王子勝，侄王仁賠補(bǔ)。爺兒兩個急了，找了我給他們托人情。我見他們嚇的那么個樣兒，再者又關(guān)系太太和你，我才應(yīng)了。想著找找總理內(nèi)庭都檢點(diǎn)老裘替辦辦，或者前任后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了，他進(jìn)里頭去了，我白起來跑了一趟。他們家里還那里定戲擺酒呢。你說說，叫人生氣不生氣！”

鳳姐聽了，才知王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強(qiáng)護(hù)短，聽賈璉如此說，便道：“憑他怎么樣，到底是你的親大舅兒。再者，這件事死的大太爺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罷了，沒什么說的，我們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的求你了，省的帶累別人受氣，背地里罵我?！闭f著，眼淚早流下來，掀開被窩一面坐起來，一面挽頭發(fā)，一面披衣裳。賈璉道：“你倒不用這么著，是你哥哥不是人，我并沒說你呀。況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來了，他們還睡覺。咱們老輩子有這個規(guī)矩么！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說了一句你就起來，明兒我要嫌這些人，難道你都替了他們么。好沒意思??！”鳳姐聽了這些話，才把淚止住了，說道：“天呢不早了，我也該起來了。你有這么說的，你替他們家在心的辦辦，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再者也不光為我，就是太太聽見也喜歡。”賈璉道：“是了，知道了?！筇}卜還用屎澆’?！逼絻旱溃骸澳棠踢@么早起來做什么，那一天奶奶不是起來有一定的時候兒呢。爺也不知是那里的邪火，拿著我們出氣。何苦來呢，奶奶也算替爺掙夠了，那一點(diǎn)兒不是奶奶擋頭陣。不是我說，爺把現(xiàn)成兒的也不知吃了多少，這會子替奶奶辦了一點(diǎn)子事，又關(guān)會著好幾層兒呢，就是這么拿糖作醋的起來，也不怕人家寒心。況且這也不單是奶奶的事呀。我們起遲了，原該爺生氣，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跟前盡著身子累的成了個病包兒了，這是何苦來呢?！闭f著，自己的眼圈兒也紅了。那賈璉本是一肚子悶氣，那里見得這一對嬌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話呢，便笑道：“夠了，算了罷。他一個人就夠使的了，不用你幫著。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們就清凈了?！兵P姐道：“你也別說那個話，誰知道誰怎么樣呢。你不死我還死呢，早死一天早心凈?！闭f著，又哭起來。平兒只得又勸了一回。那時天已大亮，日影橫窗。賈璉也不便再說，站起來出去了。

這里鳳姐自己起來，正在梳洗，忽見王夫人那邊小丫頭過來道：“太太說了，叫問二奶奶今日過舅太爺那邊去不去？要去，說叫二奶奶同著寶二奶奶一路去呢?！兵P姐因方才一段話，已經(jīng)灰心喪意，恨娘家不給爭氣；又兼昨夜園中受了那一驚，也實(shí)在沒精神，便說道：“你先回太太去，我還有一兩件事沒辦清，今日不能去。況且他們那又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事。寶二奶奶要去各自去罷?！毙⊙绢^答應(yīng)著，回去回復(fù)了。不在話下。

且說鳳姐梳了頭，換了衣服，想了想，雖然自己不去，也該帶個信兒。再者，寶釵還是新媳婦，出門子自然要過去照應(yīng)照應(yīng)的。于是見過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過來到寶玉房中。只見寶玉穿著衣服歪在炕上，兩個眼睛呆呆的看寶釵梳頭。鳳姐站在門口，還是寶釵一回頭看見了，連忙起身讓坐。寶玉也爬起來，鳳姐才笑嘻嘻的坐下。寶釵因說麝月道“你們瞧著二奶奶進(jìn)來也不言語聲兒?！摈暝滦χ溃骸岸棠填^里進(jìn)來就擺手兒不叫言語么?！兵P姐因向?qū)氂竦溃骸澳氵€不走，等什么呢。沒見這么大人了還是這么小孩子氣的。人家各自梳頭，你爬在旁邊看什么？成日家一塊子在屋里還看不夠？也不怕丫頭們笑話?！闭f著，哧的一笑，又瞅著他咂嘴兒。寶玉雖也有些不好意思，還不理會，把個寶釵直臊的滿臉飛紅，又不好聽著，又不好說什么，只見襲人端過茶來，只得搭訕著自己遞了一袋煙。鳳姐兒笑著站起來接了，道：“二妹妹，你別管我們的事，你快穿衣服罷?！睂氂褚幻嬉泊钣樦疫@個，弄那個。鳳姐道：“你先去罷，那里有個爺們等著奶奶們一塊兒走的理呢?！睂氂竦溃骸拔抑皇窍游疫@衣裳不大好，不如前年穿著老太太給的那件雀金呢好?！兵P姐因慪他道：“你為什么不穿？”寶玉道：“穿著太早些。”鳳姐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幸虧寶釵也和王家是內(nèi)親，只是那些丫頭們跟前已經(jīng)不好意思了。襲人卻接著說道：“二奶奶還不知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兵P姐兒道：“這是什么原故？”襲人道：“告訴二奶奶，真真是我們這位爺?shù)男惺露际翘焱怙w來的。那一年因二舅太爺?shù)纳眨咸o了他這件衣裳，誰知那一天就燒了。我媽病重了，我沒在家。那時候還有晴雯妹妹呢，聽見說病著整給他補(bǔ)了一夜，第二天老太太才沒瞧出來呢。去年那一天上學(xué)天冷，我叫焙茗拿了去給他披披。誰知這位爺見了這件衣裳想起晴雯來了，說了總不穿了，叫我給他收一輩子呢?！兵P姐不等說完，便道：“你提晴雯，可惜了兒的，那孩子模樣兒手兒都好，就只嘴頭子利害些。偏偏兒的太太不知聽了那里的謠言，活活兒的把個小命兒要了。還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見廚房里柳家的女人他女孩兒，叫什么五兒，那丫頭長的和晴雯脫了個影兒似的。我心里要叫他進(jìn)來，后來我問他媽，他媽說是很愿意。我想著寶二爺屋里的小紅跟了我去，我還沒還他呢，就把五兒補(bǔ)過來。平兒說太太那一天說了，凡像那個樣兒的都不叫派到寶二爺屋里呢。我所以也就擱下了。這如今寶二爺也成了家了，還怕什么呢，不如我就叫他進(jìn)來?？刹恢獙毝斣敢獠辉敢?？要想著晴雯，只瞧見這五兒就是了?！睂氂癖疽撸犚娺@些話已呆了。襲人道：“為什么不愿意，早就要弄了來的，只是因為太太的話說的結(jié)實(shí)罷了?！兵P姐道：“那么著明兒我就叫他進(jìn)來。太太的跟前有我呢?！睂氂衤犃耍膊蛔詣?，才走到賈母那邊去了。這里寶釵穿衣服。鳳姐兒看他兩口兒這般恩愛纏綿，想起賈璉方才那種光景，好不傷心，坐不住，便起身向?qū)氣O笑道：“我和你向老太太屋里去罷?！毙χ隽朔块T，一同來見賈母。

寶玉正在那里回賈母往舅舅家去。賈母點(diǎn)頭說道：“去罷，只是少吃酒，早些回來。你身子才好些。”寶玉答應(yīng)著出來，剛走到院內(nèi)，又轉(zhuǎn)身回來向?qū)氣O耳邊說了幾句不知什么。寶釵笑道：“是了，你快去罷。”將寶玉催著去了。這賈母和鳳姐寶釵說了沒三句話，只見秋紋進(jìn)來傳說：“二爺打發(fā)焙茗轉(zhuǎn)來，說請二奶奶?！睂氣O說道：“他又忘了什么，又叫他回來？”秋紋道：“我叫小丫頭問了，焙茗說是‘二爺忘了一句話，二爺叫我回來告訴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來罷；若不去呢，別在風(fēng)地里站著?！罢f的賈母鳳姐并地下站著的眾老婆子丫頭都笑了。寶釵飛紅了臉，把秋紋啐了一口，說道：“好個糊涂東西！這也值得這樣慌慌張張跑了來說。”秋紋也笑著回去叫小丫頭去罵焙茗。那焙茗一面跑著，一面回頭說道：“二爺把我巴巴的叫下馬來，叫回來說的。我若不說，回來對出來又罵我了。這會子說了，他們又罵我?！蹦茄绢^笑著跑回來說了。賈母向?qū)氣O道：“你去罷，省得他這么記掛。”說的寶釵站不住，又被鳳姐慪他頑笑，沒好意思，才走了。

只見散花寺的姑子大了來了，給賈母請安，見過了鳳姐，坐著吃茶。賈母因問他：“這一向怎么不來？”大了道：“因這幾日廟中作好事，有幾位誥命夫人不時在廟里起坐，所以不得空兒來。今日特來回老祖宗，明兒還有一家作好事，不知老祖宗高興不高興，若高興也去隨喜隨喜。”賈母便問：“做什么好事？”大了道：“前月為王大人府里不干凈，見神見鬼的，偏生那太太夜間又看見去世的老爺。因此昨日在我廟里告訴我，要在散花菩薩跟前許愿燒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保佑家口安寧，亡者升天，生者獲福。所以我不得空兒來請老太太的安?！眳s說鳳姐素日最厭惡這些事的，自從昨夜見鬼，心中總是疑疑惑惑的，如今聽了大了這些話，不覺把素日的心性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便問大了道：“這散花菩薩是誰？他怎么就能避邪除鬼呢？”大了見問，便知他有些信意，便說道：“奶奶今日問我，讓我告訴奶奶知道。這個散花菩薩來歷根基不淺，道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樹國中，父母打柴為生。養(yǎng)下菩薩來，頭長三角，眼橫四目，身長三尺，兩手拖地。父母說這是妖精，便棄在冰山之后了。誰知這山上有一個得道的老猢猻出來打食，看見菩薩頂上白氣沖天，虎狼遠(yuǎn)避，知道來歷非常，便抱回洞中撫養(yǎng)。誰知菩薩帶了來的聰慧，禪也會談，與猢猻天天談道參禪，說的天花散漫繽紛。至一千年后飛升了。至今山上猶見談經(jīng)之處天花散漫，所求必靈，時常顯圣，救人苦厄。因此世人才蓋了廟，塑了像供奉?！兵P姐道：“這有什么憑據(jù)呢？”大了道：“奶奶又來搬駁了。一個佛爺可有什么憑據(jù)呢？就是撒謊也不過哄一兩個人罷咧，難道古往今來多少明白人都被他哄了不成。奶奶只想，惟有佛家香火歷來不絕，他到底是祝國祝民，有些靈驗，人才信服。”鳳姐聽了大有道理，因道：“既這么，我明兒去試試。你廟里可有簽？我去求一簽，我心里的事簽上批的出？批的出來我從此就信了?！贝罅说溃骸拔覀兊暮炞钍庆`的，明兒奶奶去求一簽就知道了?！辟Z母道：“既這么著，索性等到后日初一你再去求?！闭f著，大了吃了茶，到王夫人各房里去請了安，回去不提。

這里鳳姐勉強(qiáng)紥掙著，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預(yù)備了車馬，帶著平兒并許多奴仆來至散花寺。大了帶了眾姑子接了進(jìn)去。獻(xiàn)茶后，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那鳳姐兒也無心瞻仰圣像，一秉虔誠，磕了頭，舉起簽筒默默的將那見鬼之事并身體不安等故祝告了一回。才搖了三下，只聽唰的一聲，筒中攛出一支簽來。于是叩頭拾起一看，只見寫著“第三十三簽，上上大吉?！贝罅嗣Σ楹灡】磿r，只見上面寫著“王熙鳳衣錦還鄉(xiāng)”。鳳姐一見這幾個字，吃一大驚，驚問大了道：“古人也有叫王熙鳳的么？”大了笑道：“奶奶最是通今博古的，難道漢朝的王熙鳳求官的這一段事也不曉得？”周瑞家的在旁笑道：“前年李先兒還說這一回書的，我們還告訴他重著奶奶的名字不要叫呢。”鳳姐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闭f著，又瞧底下的，寫的是：

去國離鄉(xiāng)二十年，于今衣錦返家園。

蜂采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

行人至，音信遲，訟宜和，婚再議?？赐暌膊簧趺靼住４罅说溃骸澳棠檀笙?。這一簽巧得很，奶奶自幼在這里長大，何曾回南京去了。如今老爺放了外任，或者接家眷來，順便還家，奶奶可不是‘衣錦還鄉(xiāng)’了？”一面說，一面抄了個簽經(jīng)交與丫頭。鳳姐也半疑半信的。大了擺了齋來，鳳姐只動了一動，放下了要走，又給了香銀。大了苦留不住，只得讓他走了。鳳姐回至家中，見了賈母王夫人等，問起簽來，命人一解，都?xì)g喜非常，“或者老爺果有此心，咱們走一趟也好。”鳳姐兒見人人這么說，也就信了。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這一日正睡午覺，醒來不見寶釵，正要問時，只見寶釵進(jìn)來。寶玉問道：“那里去了？半日不見?！睂氣O笑道：“我給鳳姐姐瞧一回簽?！睂氂衤犝f，便問是怎么樣的。寶釵把簽帖念了一回，又道：“家中人人都說好的。據(jù)我看，這‘衣錦還鄉(xiāng)’四字里頭還有原故，后來再瞧罷了。”寶玉道：“你又多疑了，妄解圣意?！洛\還鄉(xiāng)’四字從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今兒你又偏生看出緣故來了。依你說，這‘衣錦還鄉(xiāng)’還有什么別的解說？”寶釵正要解說，只見王夫人那邊打發(fā)丫頭過來請二奶奶。寶釵立刻過去。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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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回  　　寧國府骨肉病災(zāi)祲　大觀園符水驅(qū)妖孽

話說王夫人打發(fā)人來喚寶釵，寶釵連忙過來，請了安。王夫人道：“你三妹妹如今要出嫁了，只得你們作嫂子的大家開導(dǎo)開導(dǎo)他，也是你們姊妹之情。況且他也是個明白孩子，我看你們兩個也很合的來。只是我聽見說寶玉聽見他三妹妹出門子，哭的了不的，你也該勸勸他。如今我的身子是十病九痛的，你二嫂子也是三日好兩日不好。你還心地明白些，諸事也別說只管吞著不肯得罪人，將來這一番家事，都是你的擔(dān)子?！睂氣O答應(yīng)著。王夫人又說道：“還有一件事，你二嫂子昨兒帶了柳家媳婦的丫頭來，說補(bǔ)在你們屋里?！睂氣O道：“今日平兒才帶過來，說是太太和二奶奶的主意?！蓖醴蛉说溃骸笆沁希愣┳雍臀艺f，我想也沒要緊，不便駁他的回。只是一件，我見那孩子眉眼兒上頭也不是個很安頓的。起先為寶玉房里的丫頭狐貍似的，我攆了幾個，那時候你也知道，不然你怎么搬回家去了呢。如今有你，自然不比先前了。我告訴你，不過留點(diǎn)神兒就是了。你們屋里就是襲人那孩子還可以使得?！睂氣O答應(yīng)了，又說了幾句話，便過來了。飯后到了探春那邊，自有一番殷勤勸慰之言，不必細(xì)說。

次日，探春將要起身，又來辭寶玉。寶玉自然難割難分。探春便將綱常大體的話，說的寶玉始而低頭不語，后來轉(zhuǎn)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于是探春放心，辭別眾人，竟上轎登程，水舟車陸而去。

先前眾姊妹們都住在大觀園中，后來賈妃薨后，也不修葺。到了寶玉娶親，林黛玉一死，史湘云回去，寶琴在家住著，園中人少，況兼天氣寒冷，李紈姊妹、探春、惜春等俱挪回舊所。到了花朝月夕，依舊相約頑耍。如今探春一去，寶玉病后不出屋門，益發(fā)沒有高興的人了。所以園中寂寞，只有幾家看園的人住著，那日尤氏過來送探春起身，因天晚省得套車，便從前年在園里開通寧府的那個便門里走過去了。覺得凄涼滿目，臺榭依然，女墻一帶都種作園地一般，心中悵然如有所失，因到家中，便有些身上發(fā)熱，紥掙一兩天，竟躺倒了。日間的發(fā)燒猶可，夜里身熱異常，便譫語綿綿。賈珍連忙請了大夫看視。說感冒起的，如今纏經(jīng)，入了足陽明胃經(jīng)，所以譫語不清，如有所見，有了大穢即可身安。尤氏服了兩劑，并不稍減，更加發(fā)起狂來。

賈珍著急，便叫賈蓉來打聽外頭有好醫(yī)生再請幾位來瞧瞧。賈蓉回道：“前兒這位太醫(yī)是最興時的了。只怕我母親的病不是藥治得好的。”賈珍道：“胡說，不吃藥難道由他去罷?！辟Z蓉道：“不是說不治。為的是前日母親從西府去，回來是穿著園子里走來家的，一到了家就身上發(fā)燒，別是撞客著了罷？外頭有個毛半仙，是南方人，卦起的很靈，不如請他來占卦占卦?？从行艃耗兀鸵乐?，要是不中用，再請別的好大夫來?！辟Z珍聽了，即刻叫人請來。坐在書房內(nèi)喝了茶，便說：“府上叫我，不知占什么事？”賈蓉道：“家母有病，請教一卦?！泵胂傻溃骸凹热绱?，取凈水洗手，設(shè)下香案。讓我起出一課來看就是了?！币粫r下人安排定了。他便懷里掏出卦筒來，走到上頭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手內(nèi)搖著卦筒，口里念道：“伏以太極兩儀，絪缊交感。圖書出而變化不窮，神圣作而誠求必應(yīng)。茲有信官賈某，為因母病，虔請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圣人，鑒臨在上，誠感則靈，有兇報兇，有吉報吉。先請內(nèi)像三爻?！闭f著，將筒內(nèi)的錢倒在盤內(nèi)，說“有靈的頭一爻就是交?！蹦闷饋碛謸u了一搖，倒出來說是單。第三爻又是交。檢起錢來，嘴里說是：“內(nèi)爻已示，更請外像三爻，完成一卦。”起出來是單拆單。那毛半仙收了卦筒和銅錢，便坐下問道：“請坐，請坐。讓我來細(xì)細(xì)的看看。這個卦乃是‘未濟(jì)’之卦。世爻是第三爻，午火兄弟劫財，晦氣是一定該有的。如今尊駕為母問病，用神是初爻，真是父母爻動出官鬼來。五爻上又有一層官鬼，我看令堂太夫人的病是不輕的。還好，還好，如今子亥之水休囚，寅木動而生火。世爻上動出一個子孫來，倒是克鬼的。況且日月生身，再隔兩日子水官鬼落空，交到戌日就好了。但是父母爻上變鬼，恐怕令尊大人也有些關(guān)礙。就是本身世爻比劫過重，到了水旺土衰的日子也不好。”說完了，便撅著胡子坐著。賈蓉起先聽他搗鬼，心里忍不住要笑，聽他講的卦理明白，又說生怕父親也不好，便說道：“卦是極高明的，但不知我母親到底是什么??？”毛半仙道：“據(jù)這卦上世爻午火變水相克，必是寒火凝結(jié)。若要斷得清楚，揲蓍也不大明白，除非用大六壬才斷得準(zhǔn)?！辟Z蓉道：“先生都高明的么？”毛半仙道：“知道些?！辟Z蓉便要請教，報了一個時辰。毛先生便畫了盤子，將神將排定?！八闳ナ切缟习谆?，這課叫做‘魄化課’。大凡白虎乃是兇將，乘旺像氣受制，便不能為害。如今乘著死神死煞及時令囚死，則為餓虎，定是傷人。就如魄神受驚消散，故名‘魄化’。這課像說是人身喪鬼，憂患相仍，病多喪死，訟有憂驚。按像有日暮虎臨，必定是傍晚得病的。像內(nèi)說，凡占此課，必定舊宅有伏虎作怪，或有形響。如今尊駕為大人而占，正合著虎在陽憂男，在陰憂女。此課十分兇險呢?！辟Z蓉沒有聽完，唬得面上失色道：“先生說得很是。但與那卦又不大相合，到底有妨礙么？”毛半仙道：“你不用慌，待我慢慢的再看?！钡椭^又咕噥了一會子，便說“好了，有救星了！算出巳上有貴神救解，謂之‘魄化魂歸’。先憂后喜，是不妨事的。只要小心些就是了。”

賈蓉奉上卦金，送了出去，回稟賈珍，說是：“母親的病是在舊宅傍晚得的，為撞著什么伏尸白虎。”賈珍道：“你說你母親前日從園里走回來的，可不是那里撞著的。你還記得你二嬸娘到園里去，回來就病了。他雖沒有見什么，后來那些丫頭老婆們都說是山子上一個毛烘烘的東西，眼睛有燈籠大，還會說話，把他二奶奶趕了回來，唬出一場病來?！辟Z蓉道：“怎么不記得。我還聽見寶叔家的茗煙說，晴雯是做了園里芙蓉花的神了，林姑娘死了半空里有音樂，必定他也是管什么花兒了。想這許多妖怪在園里，還了得！頭里人多陽氣重，常來常往不打緊。如今冷落的時候，母親打那里走，還不知踹了什么花兒呢，不然就是撞著那一個。那卦也還算是準(zhǔn)的?！辟Z珍道：“到底說有妨礙沒有呢？”賈蓉道：“據(jù)他說，到了戌日就好了。只愿早兩天好，或除兩天才好?！辟Z珍道：“這又是什么意思？”賈蓉道：“那先生若是這樣準(zhǔn)，生怕老爺也有些不自在?！?

正說著，里頭喊說“奶奶要坐起到那邊園里去，丫頭們都按捺不住?！辟Z珍等進(jìn)去安慰定了。只聞尤氏嘴里亂說：“穿紅的來叫我，穿綠的來趕我?！钡叵逻@些人又怕又好笑。賈珍便命人買些紙錢送到園里燒化，果然那夜出了汗，便安靜些。到了戌日，也就漸漸的好起來。由是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都說大觀園中有了妖怪?；５媚切┛磮@的人也不修花補(bǔ)樹，灌溉果蔬。起先晚上不敢行走，以致鳥獸逼人，甚至日里也是約伴持械而行。過了些時，果然賈珍患病。竟不請醫(yī)調(diào)治，輕則到園化紙許愿，重則詳星拜斗。賈珍方好，賈蓉等相繼而病。如此接連數(shù)月，鬧得兩府俱怕。從此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妖。園中出息，一概全蠲，各房月例重新添起，反弄得榮府中更加拮據(jù)。那些看園的沒有了想頭，個個要離此處，每每造言生事，便將花妖樹怪編派起來，各要搬出，將園門封固，再無人敢到園中。以致崇樓高閣，瓊館瑤臺，皆為禽獸所棲。

卻說晴雯的表兄吳貴正住在園門口，他媳婦自從晴雯死后，聽見說作了花神，每日晚間便不敢出門。這一日吳貴出門買東西，回來晚了。那媳婦子本有些感冒著了，日間吃錯了藥，晚上吳貴到家，已死在炕上。外面的人因那媳婦子不妥當(dāng)，便都說妖怪爬過墻吸了精去死的。于是老太太著急的了不得，替另派了好些人將寶玉的住房圍住，巡邏打更。這些小丫頭們還說，有的看見紅臉的，有的看見很俊的女人的，吵嚷不休?；５脤氂裉焯旌ε?。虧得寶釵有把持的，聽得丫頭們混說，便唬嚇著要打，所以那些謠言略好些。無奈各房的人都是疑人疑鬼的不安靜，也添了人坐更，于是更加了好些食用。

獨(dú)有賈赦不大很信，說：“好好園子，那里有什么鬼怪！”挑了個風(fēng)清日暖的日子，帶了好幾個家人，手內(nèi)持著器械，到園踹看動靜。眾人勸他不依。到了園中，果然陰氣逼人。賈赦還紥掙前走，跟的人都探頭縮腦。內(nèi)中有個年輕的家人，心內(nèi)已經(jīng)害怕，只聽呼的一聲，回過頭來，只見五色燦爛的一件東西跳過去了，唬得噯喲一聲，腿子發(fā)軟，便躺倒了。賈赦回身查問，那小子喘噓噓的回道：“親眼看見一個黃臉紅須綠衣青裳一個妖怪走到樹林子后頭山窟窿里去了?！辟Z赦聽了，便也有些膽怯，問道：“你們都看見么？”有幾個推順?biāo)瑑旱幕卣f：“怎么沒瞧見，因老爺在頭里，不敢驚動罷了。奴才們還撐得住?！闭f得賈赦害怕，也不敢再走，急急的回來，吩咐小子們：“不要提及，只說看遍了，沒有什么東西。”心里實(shí)也相信，要到真人府里請法官驅(qū)邪。豈知那些家人無事還要生事，今見賈赦怕了，不但不瞞著，反添些穿鑿，說得人人吐舌。

賈赦沒法，只得請道士到園作法事驅(qū)邪逐妖。擇吉日先在省親正殿上鋪排起壇場，上供三清圣像，旁設(shè)二十八宿并馬、趙、溫、周四大將，下排三十六天將圖像。香花燈燭設(shè)滿一堂，鐘鼓法器排兩邊，插著五方旗號。道紀(jì)司派定四十九位道眾的執(zhí)事，凈了一天的壇。三位法官行香取水畢，然后擂起法鼓，法師們俱戴上七星冠，披上九宮八卦的法衣，踏著登云履，手執(zhí)牙笏，便拜表請圣。又念了一天的消災(zāi)驅(qū)邪接福的《洞元經(jīng)》，以后便出榜召將。榜上大書“太乙混元上清三境靈寶符錄演教大法師行文敕令本境諸神到壇聽用?！?

那日兩府上下爺們仗著法師擒妖，都到園中觀看，都說：“好大法令！呼神遣將的鬧起來，不管有多少妖怪也唬跑了?！贝蠹叶紨D到壇前。只見小道士們將旗幡舉起，按定五方站住，伺候法師號令。三位法師，一位手提寶劍拿著法水，一位捧著七星皂旗，一位舉著桃木打妖鞭，立在壇前。只聽法器一停，上頭令牌三下，口中念念有詞，那五方旗便團(tuán)團(tuán)散布。法師下壇，叫本家領(lǐng)著到各處樓閣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灑了法水，將劍指畫了一回，回來連擊牌令，將七星旗祭起，眾道士將旗幡一聚，接下打怪鞭望空打了三下。本家眾人都道拿住妖怪，爭著要看，及到跟前，并不見有什么形響。只見法師叫眾道士拿取瓶罐，將妖收下，加上封條。法師朱筆書符收禁，令人帶回在本觀塔下鎮(zhèn)住，一面撤壇謝將。

賈赦恭敬叩謝了法師。賈蓉等小弟兄背地都笑個不住，說：“這樣的大排場，我打量拿著妖怪給我們瞧瞧到底是些什么東西，那里知道是這樣收羅，究竟妖怪拿去了沒有？”賈珍聽見罵道：“糊涂東西，妖怪原是聚則成形，散則成氣，如今多少神將在這里，還敢現(xiàn)形嗎！無非把這妖氣收了，便不作祟，就是法力了?！北娙藢⑿艑⒁桑业炔灰婍憚釉僬f。那些下人只知妖怪被擒，疑心去了，便不大驚小怪，往后果然沒人提起了。賈珍等病愈復(fù)原，都道法師神力。獨(dú)有一個小子笑說道：“頭里那些響動我也不知道，就是跟著大老爺進(jìn)園這一日，明明是個大公野雞飛過去了，拴兒嚇離了眼，說得活像。我們都替他圓了個謊，大老爺就認(rèn)真起來。倒瞧了個很熱鬧的壇場?！北娙穗m然聽見，那里肯信，究無人住。

一日，賈赦無事，正想要叫幾個家下人搬住園中，看守房屋，惟恐夜晚藏匿奸人。方欲傳出話去，只見賈璉進(jìn)來，請了安，回說今日到他大舅家去聽見一個荒信，“說是二叔被節(jié)度使參進(jìn)來，為的是失察屬員，重征糧米，請旨革職的事。”賈赦聽了吃驚道：“只怕是謠言罷。前兒你二叔帶書子來說，探春于某日到了任所，擇了某日吉時送了你妹子到了海疆，路上風(fēng)恬浪靜，合家不必掛念。還說節(jié)度認(rèn)親，倒設(shè)席賀喜，那里有做了親戚倒提參起來的。且不必言語，快到吏部打聽明白就來回我?！?

賈璉即刻出去，不到半日回來便說：“才到吏部打聽，果然二叔被參。題本上去，虧得皇上的恩典，沒有交部，便下旨意，說是失察屬員，重征糧米，苛虐百姓，本應(yīng)革職，姑念初膺外任，不諳吏治，被屬員蒙蔽，著降三級，加恩仍以工部員外上行走，并令即日回京。這信是準(zhǔn)的。正在吏部說話的時候，來了一個江西引見知縣，說起我們二叔，是很感激的，但說是個好上司，只是用人不當(dāng)，那些家人在外招搖撞騙，欺凌屬員，已經(jīng)把好名聲都弄壞了。節(jié)度大人早已知道，也說我們二叔是個好人。不知怎么樣這回又參了。想是忒鬧得不好，恐將來弄出大禍，所以借了一件失察的事情參的，倒是避重就輕的意思也未可知?！辟Z赦未聽說完，便叫賈璉：“先去告訴你嬸子知道，且不必告訴老太太就是了。”賈璉去回王夫人。未知有何話說，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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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回  　　施毒計金桂自焚身　昧真禪雨村空遇舊

話說賈璉到了王夫人那邊，一一的說了。次日到了部里打點(diǎn)停妥，回來又到王夫人那邊，將打點(diǎn)吏部之事告知。王夫人便道：“打聽準(zhǔn)了么？果然這樣，老爺也愿意，合家也放心。那外任是何嘗做得的！若不是那樣的參回來，只怕叫那些混帳東西把老爺?shù)男悦伎恿四?！”賈璉道：“太太那里知道？”王夫人道：“自從你二叔放了外任，并沒有一個錢拿回來，把家里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了。你瞧那些跟老爺去的人，他男人在外頭不多幾時，那些小老婆子們便金頭銀面的妝扮起來了，可不是在外頭瞞著老爺弄錢？你叔叔便由著他們鬧去，若弄出事來，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只怕連祖上的官也要抹掉了呢。”賈璉道：“嬸子說得很是。方才我聽見參了，嚇的了不得，直等打聽明白才放心。也愿意老爺做個京官，安安逸逸的做幾年，才保得住一輩子的聲名。就是老太太知道了，倒也是放心的，只要太太說得寬緩些?！蓖醴蛉说溃骸拔抑馈Ｄ愕降自偃ゴ蚵牬蚵??！?

賈璉答應(yīng)了，才要出來，只見薛姨媽家的老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到王夫人里間屋內(nèi)，也沒說請安，便道：“我們太太叫我來告訴這里的姨太太，說我們家了不得了，又鬧出事來了?！蓖醴蛉寺犃?，便問：“鬧出什么事來？”那婆子又說：“了不得，了不得！”王夫人哼道：“糊涂東西！有要緊事你到底說??！”婆子便說：“我們家二爺不在家，一個男人也沒有。這件事情出來怎么辦！要求太太打發(fā)幾位爺們?nèi)チ侠砹侠?。”王夫人聽著不懂，便急著道：“究竟要爺們?nèi)ジ墒裁词拢俊逼抛拥溃骸拔覀兇竽棠趟懒??！蓖醴蛉寺犃?，便啐道：“這種女人死，死了罷咧，也值得大驚小怪的！”婆子道：“不是好好兒死的，是混鬧死的?？烨筇虬l(fā)人去辦辦?！闭f著就要走。王夫人又生氣，又好笑，說：“這婆子好混帳。璉哥兒，倒不如你過去瞧瞧，別理那糊涂東西?！蹦瞧抛記]聽見打發(fā)人去，只聽見說別理他，他便賭氣跑回去了。這里薛姨媽正在著急，再等不來，好容易見那婆子來了，便問：“姨太太打發(fā)誰來？”婆子嘆說道：“人最不要有急難事，什么好親好眷，看來也不中用。姨太太不但不肯照應(yīng)我們，倒罵我糊涂?！毖σ虌屄犃耍謿庥旨钡溃骸耙烫还?，你姑奶奶怎么說了？”婆子道：“姨太太既不管，我們家的姑奶奶自然更不管了。沒有去告訴?！毖σ虌屵溃骸耙烫峭馊?，姑娘是我養(yǎng)的，怎么不管！”婆子一時省悟道：“是啊，這么著我還去?！?

正說著，只見賈璉來了，給薛姨媽請了安，道了惱，回說：“我嬸子知道弟婦死了，問老婆子，再說不明，著急得很，打發(fā)我來問個明白，還叫我在這里料理。該怎么樣，姨太太只管說了辦去?！毖σ虌尡緛須獾酶煽?，聽見賈璉的話，便笑著說：“倒要二爺費(fèi)心。我說姨太太是待我們最好的，都是這老貨說不清，幾乎誤了事。請二爺坐下，等我慢慢的告訴你?！北阏f：“不為別的事，為的是媳婦不是好死的?！辟Z璉道：“想是為兄弟犯事怨命死的？”薛姨媽道：“若這樣倒好了。前幾個月頭里，他天天蓬頭赤腳的瘋鬧。后來聽見你兄弟問了死罪，他雖哭了一場，以后倒擦脂抹粉的起來。我若說他，又要吵個了不得，我總不理他。有一天不知怎么樣來要香菱去作伴，我說：‘你放著寶蟾，還要香菱做什么，況且香菱是你不愛的，何苦招氣生。’他必不依。我沒法兒，便叫香菱到他屋里去?？蓱z這香菱不敢違我的話，帶著病就去了。誰知道他待香菱很好，我倒喜歡。你大妹妹知道了，說：‘只怕不是好心罷?！乙膊焕頃?。頭幾天香菱病著，他倒親手去做湯給他吃，那知香菱沒福，剛端到跟前，他自己燙了手，連碗都砸了。我只說必要遷怒在香菱身上，他倒沒生氣，自己還拿笤帚掃了，拿水潑凈了地，仍舊兩個人很好。昨兒晚上，又叫寶蟾去做了兩碗湯來，自己說同香菱一塊兒喝。隔了一回，聽見他屋里兩只腳蹬響，寶蟾急的亂嚷，以后香菱也嚷著扶著墻出來叫人。我忙著看去，只見媳婦鼻子眼睛里都流出血來，在地下亂滾，兩手在心口亂抓，兩腳亂蹬，把我就嚇?biāo)懒?，問他也說不出來，只管直嚷，鬧了一回就死了。我瞧那光景是服了毒的。寶蟾便哭著來揪香菱，說他把藥藥死了奶奶了。我看香菱也不是這么樣的人，再者他病的起還起不來，怎么能藥人呢。無奈寶蟾一口咬定。我的二爺，這叫我怎么辦！只得硬著心腸叫老婆子們把香菱捆了，交給寶蟾，便把房門反扣了。我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里的門開了才告訴去的。二爺你是明白人，這件事怎么好？”賈璉道：“夏家知道了沒有？”薛姨媽道：“也得撕擄明白了才好報啊?！辟Z璉道：“據(jù)我看起來，必要經(jīng)官才了得下來。我們自然疑在寶蟾身上，別人便說寶蟾為什么藥死他奶奶，也是沒答對的。若說在香菱身上，竟還裝得上?！闭f著，只見榮府女人們進(jìn)來說：“我們二奶奶來了?！辟Z璉雖是大伯子，因從小兒見的，也不回避。寶釵進(jìn)來見了母親，又見了賈璉，便往里間屋里同寶琴坐下。薛姨媽也將前事告訴一遍。寶釵便說：“若把香菱捆了，可不是我們也說是香菱藥死的了么？媽媽說這湯是寶蟾做的，就該捆起寶蟾來問他呀。一面便該打發(fā)人報夏家去，一面報官的是?！毖σ虌屄犚娪欣?，便問賈璉。賈璉道：“二妹子說得很是。報官還得我去，托了刑部里的人，相驗問口供的時候有照應(yīng)得。只是要捆寶蟾放香菱倒怕難些。”薛姨媽道：“并不是我要捆香菱，我恐怕香菱病中受怨著急，一時尋死，又添了一條人命，才捆了交給寶蟾，也是一個主意?！辟Z璉道：“雖是這么說，我們倒幫了寶蟾了。若要放都放，要捆都捆，他們?nèi)齻€人是一處的。只要叫人安慰香菱就是了?！毖σ虌尡憬腥碎_門進(jìn)去，寶釵就派了帶來幾個女人幫著捆寶蟾。只見香菱已哭得死去活來，寶蟾反得意洋洋。以后見人要捆他，便亂嚷起來。那禁得榮府的人吆喝著，也就捆了。竟開著門，好叫人看著。這里報夏家的人已經(jīng)去了。

那夏家先前不住在京里，因近年消索，又記掛女兒，新近搬進(jìn)京來。父親已沒，只有母親，又過繼了一個混帳兒子，把家業(yè)都花完了，不時的常到薛家。那金桂原是個水性人兒，那里守得住空房，況兼天天心里想念薛蝌，便有些饑不擇食的光景。無奈他這一乾兄弟又是個蠢貨，雖也有些知覺，只是尚未入港。所以金桂時?；厝?，也幫貼他些銀錢。這些時正盼金桂回家，只見薛家的人來，心里就想又拿什么東西來了。不料說這里姑娘服毒死了，他便氣得亂嚷亂叫。金桂的母親聽見了，更哭喊起來，說：“好端端的女孩兒在他家，為什么服了毒呢！”哭著喊著的，帶了兒子，也等不得雇車，便要走來。那夏家本是買賣人家，如今沒了錢，那顧什么臉面。兒子頭里就走，他跟了一個破老婆子出了門，在街上啼啼哭哭的雇了一輛破車，便跑到薛家。

進(jìn)門也不打話，便兒一聲肉一聲的要討人命。那時賈璉到刑部托人，家里只有薛姨媽、寶釵、寶琴、何曾見過個陣仗，都嚇得不敢則聲。便要與他講理，他們也不聽，只說：“我女孩兒在你家得過什么好處，兩口朝打暮罵的。鬧了幾時，還不容他兩口子在一處，你們商量著把女婿弄在監(jiān)里，永不見面。你們娘兒們仗著好親戚受用也罷了，還嫌他礙眼，叫人藥死了他，倒說是服毒！他為什么服毒！”說著，直奔著薛姨媽來。薛姨媽只得后退，說：“親家太太且請瞧瞧你女兒，問問寶蟾，再說歪話不遲?！蹦菍氣O寶琴因外面有夏家的兒子，難以出來攔護(hù)，只在里邊著急。恰好王夫人打發(fā)周瑞家的照看，一進(jìn)門來，見一個老婆子指著薛姨媽的臉哭罵。周瑞家的知道必是金桂的母親，便走上來說：“這位是親家太太么？大奶奶自己服毒死的，與我們姨太太什么相干，也不犯這么遭塌呀?！蹦墙鸸鸬哪赣H問：“你是誰？”薛姨媽見有了人，膽子略壯了些，便說：“這就是我親戚賈府里的?！苯鸸鸬哪赣H便說道：“誰不知道，你們有仗腰子的親戚，才能夠叫姑爺坐在監(jiān)里。如今我的女孩兒倒白死了不成！”說著，便拉薛姨媽說：“你到底把我女兒怎樣弄?dú)⒘?？給我瞧瞧！”周瑞家的一面勸說：“只管瞧瞧，用不著拉拉扯扯?！北惆咽忠煌?。夏家的兒子便跑進(jìn)來不依道：“你仗著府里的勢頭兒來打我母親么！”說著，便將椅子打去，卻沒有打著。里頭跟寶釵的人聽見外頭鬧起來，趕著來瞧，恐怕周瑞家的吃虧，齊打伙的上去半勸半喝。那夏家的母子索性撒起潑來，說：“知道你們榮府的勢頭兒。我們家的姑娘已經(jīng)死了，如今也都不要命了！”說著，仍奔薛姨媽拼命。地下的人雖多，那里擋得住，自古說的“一人拼命，萬夫莫當(dāng)?！?

正鬧到危急之際，賈璉帶了七八個家人進(jìn)來，見是如此，便叫人先把夏家的兒子拉出去，便說：“你們不許鬧，有話好好兒的說。快將家里收拾收拾，刑部里頭的老爺們就來相驗了?！苯鸸鸬哪赣H正在撒潑，只見來了一位老爺，幾個在頭里吆喝，那些人都垂手侍立。金桂的母親見這個光景，也不知是賈府何人，又見他兒子已被人揪住，又聽見說刑部來驗，他心里原想看見女兒尸首先鬧了一個稀爛再去喊官去，不承望這里先報了官，也便軟了些。薛姨媽已嚇糊涂了。還是周瑞家的回說：“他們來了，也沒有去瞧他姑娘，便作踐起姨太太來了。我們?yōu)楹脛袼?，那里跑進(jìn)一個野男人，在奶奶們里頭混撒村混打，這可不是沒有王法了！”賈璉道：“這回子不用和他講理，等一會子打著問他，說：男人有男人的所在，里頭都是些姑娘奶奶們，況且有他母親還瞧不見他們姑娘么，他跑進(jìn)來不是要打搶來了么！”家人們做好做歹壓伏住了。周瑞家的仗著人多，便說：“夏太太，你不懂事，既來了，該問個青紅皂白。你們姑娘是自己服毒死了，不然便是寶蟾藥死他主子了，怎么不問明白，又不看尸首，就想訛人來了呢，我們就肯叫一個媳婦兒白死了不成！現(xiàn)在把寶蟾捆著，因為你們姑娘必要點(diǎn)病兒，所以叫香菱陪著他，也在一個屋里住，故此兩個人都看守在那里，原等你們來眼看看刑部相驗，問出道理來才是啊?！?

金桂的母親此時勢孤，也只得跟著周瑞家的到他女孩兒屋里，只見滿臉黑血，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便叫哭起來。寶蟾見是他家的人來，便哭喊說：“我們姑娘好意待香菱，叫他在一塊兒住，他倒抽空兒藥死我們姑娘！”那時薛家上下人等俱在，便齊聲吆喝道：“胡說，昨日奶奶喝了湯才藥死的，這湯可不是你做的！”寶蟾道：“湯是我做的，端了來我有事走了，不知香菱起來放些什么在里頭藥死的?！苯鸸鸬哪赣H聽未說完，就奔香菱。眾人攔住。薛姨媽便道：“這樣子是砒霜藥的，家里決無此物。不管香菱寶蟾，終有替他買的，回來刑部少不得問出來，才賴不去。如今把媳婦權(quán)放平正，好等官來相驗?！北娖抛由蟻硖Х?。寶釵道：“都是男人進(jìn)來，你們將女人動用的東西檢點(diǎn)檢點(diǎn)。”只見炕褥底下有一個揉成團(tuán)的紙包兒。金桂的母親瞧見便拾起，打開看時，并沒有什么，便撩開了。寶蟾看見道：“可不是有了憑據(jù)了。這個紙包兒我認(rèn)得，頭幾天耗子鬧得慌，奶奶家去與舅爺要的，拿回來擱在首飾匣內(nèi)，必是香菱看見了拿來藥死奶奶的。若不信，你們看看首飾匣里有沒有了?！?

金桂的母親便依著寶蟾的所在取出匣子，只有幾支銀簪子。薛姨媽便說：“怎么好些首飾都沒有了？”寶釵叫人打開箱柜，俱是空的，便道：“嫂子這些東西被誰拿去，這可要問寶蟾?！苯鸸鸬哪赣H心里也虛了好些，見薛姨媽查問寶蟾，便說：“姑娘的東西他那里知道。”周瑞家的道：“親家太太別這么說呢。我知道寶姑娘是天天跟著大奶奶的，怎么說不知！”這寶蟾見問得緊，又不好胡賴，只得說道：“奶奶自己每每帶回家去，我管得么?！北娙吮阏f：“好個親家太太！哄著拿姑娘的東西，哄完了叫他尋死來訛我們。好罷了，回來相驗便是這么說?！睂氣O叫人：“到外頭告訴璉二爺說，別放了夏家的人。”

里面金桂的母親忙了手腳，便罵寶蟾道：“小蹄子別嚼舌頭了！姑娘幾時拿東西到我家去。”寶蟾道：“如今東西是小，給姑娘償命是大。”寶琴道：“有了東西就有償命的人了。快請璉二哥哥問準(zhǔn)了夏家的兒子買砒霜的話，回來好回刑部里的話?！苯鸸鸬哪赣H著了急道：“這寶蟾必是撞見鬼了，混說起來。我們姑娘何嘗買過砒霜。若這么說，必是寶蟾藥死了的?！睂汅讣钡膩y嚷說：“別人賴我也罷了，怎么你們也賴起我來呢！你們不是常和姑娘說，叫他別受委屈，鬧得他們家破人亡，那時將東西卷包兒一走，再配一個好姑爺。這個話是有的沒有？”金桂的母親還未及答言，周瑞家的便接口說道：“這是你們家的人說的，還賴什么呢?！苯鸸鸬哪赣H恨的咬牙切齒的罵寶蟾說：“我待你不錯呀，為什么你倒拿話來葬送我呢！回來見了官，我就說是你藥死姑娘的?！睂汅笟獾玫芍壅f：“請?zhí)帕讼懔饬T，不犯著白害別人。我見官自有我的話。”

寶釵聽出這個話頭兒來了，便叫人反倒放開了寶蟾，說：“你原是個爽快人，何苦白冤在里頭。你有話索性說了，大家明白，豈不完了事了呢?！睂汅敢才乱姽偈芸?，便說：“我們奶奶天天抱怨說：‘我這樣人，為什么碰著這個瞎眼的娘，不配給二爺，偏給了這么個混帳糊涂行子。要是能夠同二爺過一天，死了也是愿意的?！f到那里，便恨香菱。我起初不理會，后來看見與香菱好了，我只道是香菱教他什么了，不承望昨兒的湯不是好意?！苯鸸鸬哪赣H接說道：“益發(fā)胡說了，若是要藥香菱，為什么倒藥了自己呢？”寶釵便問道：“香菱，昨日你喝湯來著沒有？”香菱道：“頭幾天我病得抬不起頭來，奶奶叫我喝湯，我不敢說不喝，剛要紥掙起來，那碗湯已經(jīng)灑了，倒叫奶奶收拾了個難，我心里很過不去。昨兒聽見叫我喝湯，我喝不下去，沒有法兒正要喝的時候兒呢，偏又頭暈起來。只見寶蟾姐姐端了去。我正喜歡，剛合上眼，奶奶自己喝著湯，叫我嘗嘗，我便勉強(qiáng)也喝了。”寶蟾不待說完，便道：“是了，我老實(shí)說罷。昨兒奶奶叫我做兩碗湯，說是和香菱同喝。我氣不過，心里想著香菱那里配我做湯給他喝呢。我故意的一碗里頭多抓了一把鹽，記了暗記兒，原想給香菱喝的。剛端進(jìn)來，奶奶卻攔著我到外頭叫小子們雇車，說今日回家去。我出去說了，回來見鹽多的這碗湯在奶奶跟前呢，我恐怕奶奶喝著咸，又要罵我。正沒法的時候，奶奶往后頭走動，我眼錯不見就把香菱這碗湯換了過來。也是合該如此，奶奶回來就拿了湯去到香菱床邊喝著，說：‘你到底嘗嘗?！窍懔庖膊挥X咸。兩個人都喝完了。我正笑香菱沒嘴道兒，那里知道這死鬼奶奶要藥香菱，必定趁我不在將砒霜撒上了，也不知道我換碗，這可就是天理昭彰，自害其身了?！庇谑潜娙送昂笠幌?，真正一絲不錯，便將香菱也放了，扶著他仍舊睡在床上。

不說香菱得放，且說金桂母親心虛事實(shí)，還想辯賴。薛姨媽等你言我語，反要他兒子償還金桂之命。正然吵嚷，賈璉在外嚷說：“不用多說了，快收拾停當(dāng)，刑部老爺就到了。”此時惟有夏家母子著忙，想來總要吃虧的，不得已反求薛姨媽道：“千不是萬不是，終是我死的女孩兒不長進(jìn)，這也是自作自受。若是刑部相驗，到底府上臉面不好看。求親家太太息了這件事罷?！睂氣O道：“那可使不得，已經(jīng)報了，怎么能息呢。”周瑞家的等人大家做好做歹的勸說：“若要息事，除非夏親家太太自己出去攔驗，我們不提長短罷了?！辟Z璉在外也將他兒子嚇住，他情愿迎到刑部具結(jié)攔驗。眾人依允。薛姨媽命人買棺成殮。不提。

且說賈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稅務(wù)，一日出都查勘開墾地畝，路過知機(jī)縣，到了急流津。正要渡過彼岸，因待人夫，暫且停轎。只見村旁有一座小廟，墻壁坍頹，露出幾株古松，倒也蒼老。雨村下轎，閑步進(jìn)廟，但見廟內(nèi)神像金身脫落，殿宇歪斜，旁有斷碣，字跡模糊，也看不明白。意欲行至后殿，只見一翠柏下蔭著一間茅廬，廬中有一個道士合眼打坐。雨村走近看時，面貌甚熟，想著倒像在那里見來的，一時再想不出來。從人便欲吆喝。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聲：“老道。”那道士雙眼微啟，微微的笑道：“貴官何事？”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過此地，見老道靜修自得，想來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請教?！蹦堑廊苏f：“來自有地，去自有方?！庇甏逯怯行﹣須v的，便長揖請問：“老道從何處修來，在此結(jié)廬？此廟何名？廟中共有幾人？或欲真修，豈無名山；或欲結(jié)緣，何不通衢？”那道人道：“葫蘆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結(jié)舍。廟名久隱，斷碣猶存。形影相隨，何須修募。豈似那‘玉在匱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之輩耶！”

雨村原是個穎悟人，初聽見“葫蘆”兩字，后聞“玉釵”一對，忽然想起甄士隱的事來。重復(fù)將那道士端詳一回，見他容貌依然，便屏退從人，問道：“君家莫非甄老先生么？”那道人從容笑道：“什么真，什么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庇甏迓犝f出賈字來，益發(fā)無疑，便從新施禮道：“學(xué)生自蒙慨贈到都，托庇獲雋公車，受任貴鄉(xiāng)，始知老先生超悟塵凡，飄舉仙境。學(xué)生雖溯洄思切，自念風(fēng)塵俗吏，未由再覲仙顏。今何幸于此處相遇，求老仙翁指示愚蒙。倘荷不棄，京寓甚近，學(xué)生當(dāng)?shù)霉┓?，得以朝夕聆教。”那道人也站起來回禮道：“我于蒲團(tuán)之外，不知天地間尚有何物。適才尊官所言，貧道一概不解?！闭f畢，依舊坐下。雨村復(fù)又心疑：“想去若非士隱，何貌言相似若此？離別來十九載，面色如舊，必是修煉有成，未肯將前身說破。但我既遇恩公，又不可當(dāng)面錯過。看來不能以富貴動之，那妻女之私更不必說了?！毕肓T又道：“仙師既不肯說破前因，弟子于心何忍！”正要下禮，只見從人進(jìn)來，稟說天色將晚，快請渡河。雨村正無主意，那道人道：“請尊官速登彼岸，見面有期，遲則風(fēng)浪頓起。果蒙不棄，貧道他日尚在渡頭候教?！闭f畢，仍合眼打坐。雨村無奈，只得辭了道人出廟。正要過渡，只見一人飛奔而來。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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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回  　　醉金剛小鰍生大浪　癡公子余痛觸前情

話說賈雨村剛欲過渡，見有人飛奔而來，跑到跟前，口稱：“老爺，方才進(jìn)的那廟火起了！”雨村回首看時，只見烈炎燒天，飛灰蔽目。雨村心想，“這也奇怪，我才出來，走不多遠(yuǎn)，這火從何而來？莫非士隱遭劫于此？”欲待回去，又恐誤了過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想了一想，便問道：“你方才見這老道士出來了沒有？”那人道：“小的原隨老爺出來，因腹內(nèi)疼痛，略走了一走。回頭看見一片火光，原來就是那廟中火起，特趕來稟知老爺。并沒有見有人出來?！庇甏咫m則心里狐疑，究竟是名利關(guān)心的人，那肯回去看視，便叫那人：“你在這里等火滅了進(jìn)去瞧那老道在與不在，即來回稟?！蹦侨酥坏么饝?yīng)了伺候。

雨村過河，仍自去查看，查了幾處，遇公館便自歇下。明日又行一程，進(jìn)了都門，眾衙役接著，前呼后擁的走著。雨村坐在轎內(nèi)，聽見轎前開路的人吵嚷。雨村問是何事。那開路的拉了一個人過來跪在轎前稟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沖突過來。小的吆喝他，他倒恃酒撒賴，躺在街心，說小的打了他了?！庇甏灞愕溃骸拔沂枪芾磉@里地方的。你們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經(jīng)過，喝了酒不知退避，還敢撒賴！”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錢，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便是大人老爺也管不得?！庇甏迮溃骸斑@人目無法紀(jì)，問他叫什么名字?！蹦侨嘶氐溃骸拔医凶斫饎偰叨??！庇甏迓犃松鷼?，叫人：“打這金剛，瞧他是金剛不是！”手下把倪二按倒，著實(shí)的打了幾鞭。倪二負(fù)痛，酒醒求饒。雨村在轎內(nèi)笑道：“原來是這么個金剛么。我且不打你，叫人帶進(jìn)衙門慢慢的問你?！北娧靡鄞饝?yīng)，拴了倪二，拉著便走。倪二哀求，也不中用。

雨村進(jìn)內(nèi)復(fù)旨回曹，那里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那街上看熱鬧的三三兩兩傳說：“倪二仗著有些力氣，恃酒訛人，今兒碰在賈大人手里，只怕不輕饒的?！边@話已傳到他妻女耳邊。那夜果等倪二不見回家，他女兒便到各處賭場尋覓，那賭博的都是這么說，他女兒急得哭了。眾人都道：“你不用著急。那賈大人是榮府的一家。榮府里的一個什么二爺和你父親相好，你同你母親去找他說個情，就放出來了?！蹦叨呐畠郝犃?，想了一想，“果然我父親常說間壁賈二爺和他好，為什么不找他去?！壁s著回來，即和母親說了。

娘兒兩個去找賈蕓。那日賈蕓恰在家，見他母女兩個過來，便讓坐。賈蕓的母親便倒茶。倪家母女即將倪二被賈大人拿去的話說了一遍，”求二爺說情放出來”。賈蕓一口應(yīng)承，說：“這算不得什么，我到西府里說一聲就放了。那賈大人全仗我家的西府里才得做了這么大官，只要打發(fā)個人去一說就完了?！蹦呒夷概畾g喜，回來便到府里告訴了倪二，叫他不用忙，已經(jīng)求了賈二爺，他滿口應(yīng)承，討個情便放出來的。倪二聽了也喜歡。

不料賈蕓自從那日給鳳姐送禮不收，不好意思進(jìn)來，也不常到榮府。那榮府的門上原看著主子的行事，叫誰走動才有些體面，一時來了他便進(jìn)去通報；若主子不大理了，不論本家親戚，他一概不回，支了去就完事。那日賈蕓到府上說“給璉二爺請安”。門上的說：“二爺不在家，等回來我們替回罷?！辟Z蕓欲要說“請二奶奶的安”，生恐門上厭煩，只得回家。又被倪家母女催逼著說：“二爺常說府上是不論那個衙門，說一聲誰敢不依。如今還是府里的一家，又不為什么大事，這個情還討不來，白是我們二爺了?！辟Z蕓臉上下不來，嘴里還說硬話：“昨兒我們家里有事，沒打發(fā)人說去，少不得今兒說了就放。什么大不了的事！”倪家母女只得聽信。

豈知賈蕓近日大門竟不得進(jìn)去，繞到后頭要進(jìn)園內(nèi)找寶玉，不料園門鎖著，只得垂頭喪氣的回來。想起“那年倪二借銀與我，買了香料送給他，才派我種樹。如今我沒有錢去打點(diǎn)，就把我拒絕。他也不是什么好的，拿著太爺留下的公中銀錢在外放加一錢，我們窮本家要借一兩也不能。他打諒保得住一輩子不窮的了，那知外頭的聲名很不好。我不說罷了，若說起來，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币幻嫦胫?，來到家中，只見倪家母女都等著。賈蕓無言可支，便說道：“西府里已經(jīng)打發(fā)人說了，只言賈大人不依。你還求我們家的奴才周瑞的親戚冷子興去才中用?！蹦呒夷概犃苏f：“二爺這樣體面爺們還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辟Z蕓不好意思，心里發(fā)急道：“你不知道，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強(qiáng)多著呢?！蹦呒夷概爜頍o法，只得冷笑幾聲說：“這倒難為二爺白跑了這幾天，等我們那一個出來再道乏罷?！闭f畢出來，另托人將倪二弄了出來，只打了幾板，也沒有什么罪。

倪二回家，他妻女將賈家不肯說情的話說了一遍。倪二正喝著酒，便生氣要找賈蕓，說：“這小雜種，沒良心的東西！頭里他沒有飯吃要到府內(nèi)鉆謀事辦，虧我倪二爺幫了他。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好罷咧，若是我倪二鬧出來，連兩府里都不干凈！”他妻女忙勸道：“噯，你又喝了黃湯便是這樣有天沒日頭的，前兒可不是醉了鬧的亂子，捱了打還沒好呢，你又鬧了?！蹦叨溃骸稗吡舜虮闩滤怀?，只怕拿不著由頭！我在監(jiān)里的時候，倒認(rèn)得了好幾個有義氣的朋友，聽見他們說起來，不獨(dú)是城內(nèi)姓賈的多，外省姓賈的也不少。前兒監(jiān)里收下了好幾個賈家的家人。我倒說，這里的賈家小一輩子并奴才們雖不好，他們老一輩的還好，怎么犯了事。我打聽打聽，說是和這里賈家是一家，都住在外省，審明白了解進(jìn)來問罪的，我才放心。若說賈二這小子他忘恩負(fù)義，我便和幾個朋友說他家怎樣倚勢欺人，怎樣盤剝小民，怎樣強(qiáng)娶有男婦女，叫他們吵嚷出來，有了風(fēng)聲到了都老爺耳朵里，這一鬧起來，叫你們才認(rèn)得倪二金剛呢！”他女人道：“你喝了酒睡去罷！他又強(qiáng)占誰家的女人來了，沒有的事你不用混說了?！蹦叨溃骸澳銈冊诩依锬抢镏劳忸^的事。前年我在賭場里碰見了小張，說他女人被賈家占了，他還和我商量。我倒勸他才了事的。但不知這小張如今那里去了，這兩年沒見。若碰著了他，我倪二出個主意叫賈老二死，給我好好的孝敬孝敬我倪二太爺才罷了。你倒不理我了！”說著，倒身躺下，嘴里還是咕咕嘟嘟的說了一回，便睡去了。他妻女只當(dāng)是醉話，也不理他。明日早起，倪二又往賭場中去了。不題。

且說雨村回到家中，歇息了一夜，將道上遇見甄士隱的事告訴了他夫人一遍。他夫人便埋怨他：“為什么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燒死了，可不是咱們沒良心！”說著，掉下淚來。雨村道：“他是方外的人了，不肯和咱們在一處的?！闭f著，外頭傳進(jìn)話來，稟說：“前日老爺吩咐瞧火燒廟去的回來了回話?！庇甏艴饬顺鰜?。那衙役打千請了安，回說：“小的奉老爺?shù)拿厝?，也不等火滅，便冒火進(jìn)去瞧那個道士，豈知他坐的地方多燒了。小的想著那道士必定燒死了。那燒的墻屋往后塌去，道士的影兒都沒有，只有一個蒲團(tuán)、一個瓢兒還是好好的。小的各處找尋他的尸首，連骨頭都沒有一點(diǎn)兒。小的恐老爺不信，想要拿這蒲團(tuán)瓢兒回來做個證見，小的這么一拿，豈知都成了灰了?！庇甏迓牣?，心下明白，知士隱仙去，便把那衙役打發(fā)了出去。回到房中，并沒提起士隱火化之言，恐他婦女不知，反生悲感，只說并無形跡，必是他先走了。

雨村出來，獨(dú)坐書房，正要細(xì)想士隱的話，忽有家人傳報說：“內(nèi)廷傳旨，交看事件?！庇甏寮裁ι限I進(jìn)內(nèi)，只聽見人說：“今日賈存周江西糧道被參回來，在朝內(nèi)謝罪?！庇甏迕Φ搅藘?nèi)閣，見了各大人，將海疆辦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來即忙找著賈政，先說了些為他抱屈的話，后又道喜，問：“一路可好？”賈政也將違別以后的話細(xì)細(xì)的說了一遍。雨村道：“謝罪的本上了去沒有？”賈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后下來看旨意罷?！闭f著，只聽里頭傳出旨來叫賈政，賈政即忙進(jìn)去。各大人有與賈政關(guān)切的，都在里頭等著。等了好一回方見賈政出來，看見他帶著滿頭的汗。眾人迎上去接著，問：“有什么旨意?！辟Z政吐舌道：“嚇?biāo)廊?，嚇?biāo)廊?！倒蒙各位大人關(guān)切，幸喜沒有什么事。”眾人道：“旨意問了些什么？”賈政道：“旨意問的是云南私帶神槍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師賈化的家人，主上一時記著我們先祖的名字，便問起來。我忙著磕頭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還降旨意說：‘前放兵部后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賈化么？’那時雨村也在旁邊，倒嚇了一跳，便問賈政道：“老先生怎么奏的？”賈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任太師賈化是云南人，現(xiàn)任府尹賈某是浙江湖州人?！魃嫌謫枴K州刺史奏的賈范是你一家了？’我又磕頭奏道：‘是?！魃媳阕兩溃骸v使家奴強(qiáng)占良妻女，還成事么！’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問道：‘賈范是你什么人？’我忙奏道：‘是遠(yuǎn)族?！魃虾吡艘宦?，降旨叫出來了。可不是詫事。”眾人道：“本來也巧，怎么一連有這兩件事?！辟Z政道：“事到不奇，倒是都姓賈的不好。算來我們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處都有。現(xiàn)在雖沒有事，究竟主上記著一個賈字不好?！北娙苏f：“真是真，假是假，怕什么?！辟Z政道：“我心里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敢告老?，F(xiàn)在我們家里兩個世襲，這也無可奈何的。”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來京官是沒有事的?！辟Z政道：“京官雖然無事，我究竟做過兩次外任，也就說不齊了。”眾人道：“二老爺?shù)娜似沸惺挛覀兌寂宸?。就是令兄大老爺，也是個好人。只要在令侄輩身上嚴(yán)緊些就是了?！辟Z政道：“我因在家的日子少，舍侄的事情不大查考，我心里也不甚放心。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聽見東宅的侄兒家有什么不奉規(guī)矩的事么？”眾人道：“沒聽見別的，只有幾位侍郎心里不大和睦，內(nèi)監(jiān)里頭也有些。想來不怕什么，只要囑咐那邊令侄諸事留神就是了?！北娙苏f畢，舉手而散。

賈政然后回家，眾子侄等都迎接上來。賈政迎著，請賈母的安，然后眾子侄俱請了賈政的安，一同進(jìn)府。王夫人等已到了榮禧堂迎接。賈政先到了賈母那里拜見了，陳述些違別的話。賈母問探春消息。賈政將許嫁探春的事都稟明了，還說：“兒子起身急促，難過重陽，雖沒有親見，聽見那邊親家的人來說的極好。親家老爺太太都說請老太太的安；還說今冬明春大約還可調(diào)進(jìn)京來，這便好了。如今聞得海疆有事，只怕那時還不能調(diào)?！辟Z母始則因賈政降調(diào)回來，知探春遠(yuǎn)在他鄉(xiāng)，一無親故，心下不悅。后聽賈政將官事說明，探春安好，也便轉(zhuǎn)悲為喜，便笑著叫賈政出去。然后弟兄相見，眾子侄拜見，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賈政回到自己屋內(nèi)，王夫人等見過，寶玉賈璉替另拜見。賈政見了寶玉果然比起身之時臉面豐滿，倒覺安靜，并不知他心里糊涂，所以心甚喜歡，不以降調(diào)為念，心想“幸虧老太太辦理的好?！庇忠妼氣O沈厚更勝先時，蘭兒文雅俊秀，便喜形于色。獨(dú)見環(huán)兒仍是先前，究不甚鐘愛。歇息了半天，忽然想起“為何今日短了一人？”王夫人知是想著黛玉。前因家書未報，今日又初到家，正是喜歡，不便直告，只說是病著。豈知寶玉心里已如刀絞，因父親到家，只得把持心伺候。王夫人家筳接風(fēng)，子孫敬酒。風(fēng)姐雖是侄媳，現(xiàn)辦家事，也隨了寶釵等遞酒。賈政便叫：“遞了一巡酒都歇息去罷。”命眾家人不必伺候，待明早拜過宗祠，然后進(jìn)見。分派已定，賈政與王夫人說些別后的話，余者王夫人都不敢言。倒是賈政先提王子騰的事來，王夫人也不敢悲戚。賈政又說蟠兒的事，王夫人只說他是自作自受，趁便也將黛玉已死的話告訴。賈政反嚇了一驚，不覺掉下淚來，連聲嘆息。王夫人也掌不住，也哭了。旁邊彩云等即忙拉衣，王夫人止住，重又說些喜歡的話，便安寢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禮，眾子侄都隨往。賈政便在祠旁廂房坐下，叫了賈珍賈璉過來，問起家中事務(wù)，賈珍揀可說的說了。賈政又道：“我初回家，也不便來細(xì)細(xì)查問。只是聽見外頭說起你家里更不比往前，諸事要謹(jǐn)慎才好。你年紀(jì)不小了，孩子們該管教管教，別叫他們在外頭得罪人。璉兒也該聽聽。不是才回家便說你們，因我有所聞，所以才說的，你們更該小心些?！辟Z珍等臉漲得通紅的，也只答應(yīng)個“是”字，不敢說什么。賈政也就罷了。回歸西府，眾家人磕頭畢，仍復(fù)進(jìn)內(nèi)，眾女仆行禮，不必多贅。

只說寶玉因昨賈政問起黛玉，王夫人答以有病，他便暗里傷心。直待賈政命他回去，一路上已滴了好些眼淚?；氐椒恐?，見寶釵和襲人等說話，他便獨(dú)坐外間納悶。寶釵叫襲人送過茶去，知他必是怕老爺查問工課，所以如此，只得過來安慰。寶玉便借此說：“你們今夜先睡一回，我要定定神。這時更不如從前，三言可忘兩語，老爺瞧了不好。你們睡罷，叫襲人陪著我?！睂氣O聽去有理，便自己到房先睡。

寶玉輕輕的叫襲人坐著，央他把紫鵑叫來，有話問他?！暗亲嚣N見了我，臉上嘴里總有氣似的，須得你去解釋開了他來才好?！币u人道：“你說要定神，我倒喜歡，怎么又定到這上頭了？有話你明兒問不得！”寶玉道：“我就是今晚得閑，明日倘或老爺叫干什么便沒空兒。好姐姐，你快去叫他來。”襲人道：“他不是二奶奶叫是不來的?！睂氂竦溃骸拔宜匝肽闳フf明白了才好?！币u人道：“叫我說什么？”寶玉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也不知道他的心么？都為的是林姑娘。你說我并不是負(fù)心的，我如今叫你們弄成了一個負(fù)心人了！”說著這話便瞧瞧里頭，用手一指說：“他是我本不愿意的，都是老太太他們捉弄的，好端端把一個林妹妹弄死了。就是他死，也該叫我見見，說個明白，他自己死了也不怨我。你是聽見三姑娘他們說的，臨死恨怨我。那紫鵑為他姑娘，也恨得我了不得。你想我是無情的人么？晴雯到底是個丫頭，也沒有什么大好處，他死了，我老實(shí)告訴你罷，我還做個祭文去祭他。那時林姑娘還親眼見的。如今林姑娘死了，莫非倒不如晴雯么，死了連祭都不能祭一祭。林姑娘死了還有知的，他想起來不要更怨我么！”襲人道：“你要祭便祭去，要我們做什么？”寶玉道：“我自從好了起來就想要做一道祭文的，不知道我如今一點(diǎn)靈機(jī)都沒有了。若祭別人，胡亂卻使得；若是他斷斷俗俚不得一點(diǎn)兒的。所以叫紫鵑來問，他姑娘這條心他們打從那樣上看出來的。我沒病的頭里還想得出來，一病以后都不記得。你說林姑娘已經(jīng)好了，怎么忽然死的？他好的時候我不去，他怎么說？我病時候他不來，他也怎么說？所以有他的東西，我誆了過來，你二奶奶總不叫我動，不知什么意思?！币u人道：“二奶奶惟恐你傷心罷了，還有什么！”寶玉道：“我不信。既是他這么念我，為什么臨死把詩稿燒了，不留給我作個紀(jì)念？又聽見說天上有音樂響，必是他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我雖見過了棺材，倒底不知道棺材里有他沒有?！币u人道：“你這話益發(fā)糊涂了，怎么一個人不死就擱上一個空棺材當(dāng)死了人呢?！睂氂竦溃骸安皇青?！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或是脫胎去的。好姐姐姐，你倒底叫了紫鵑來?！币u人道：“如今等我細(xì)細(xì)的說明了你的心，他若肯來還好，若不肯來，還得費(fèi)多少話。就是來了，見你也不肯細(xì)說。據(jù)我主意，明后日等二奶奶上去了，我慢慢的問他，或者倒可仔細(xì)。遇著閑空兒我再慢慢的告訴你?！睂氂竦溃骸澳阏f得也是。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著急。”正說著，麝月出來說：“二奶奶說，天已四更了，請二爺進(jìn)去睡罷。襲人姐姐必是說高了興了，忘了時候兒了?！币u人聽道：“可不是，該睡了，有話明兒再說罷?！睂氂駸o奈，只得含愁進(jìn)去，又向襲人耳邊道：“明兒不要忘了?！币u人笑說：“知道了。”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又鬧鬼了。何不和二奶奶說了，就到襲人那邊睡去，由著你們說一夜，我們也不管?！睂氂駭[手道：“不用言語?！币u人恨道：“小蹄子，你又嚼舌根，看我明兒撕你！”回轉(zhuǎn)頭來對寶玉道：“這不是二爺鬧的，說了四更的話，總沒有說到這里?！币幻嬲f，一面送寶玉進(jìn)屋，各人散去。

那夜寶玉無眠，到了明日，還思這事。只聞得外頭傳進(jìn)話來說：“眾親朋因老爺回家，都要送戲接風(fēng)。老爺再四推辭，說：‘唱戲不必，竟在家里備了水酒，倒請親朋過來大家談?wù)??！谑嵌撕髢簲[席請人，所以進(jìn)來告訴?！辈恢埡稳?，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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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回  　　錦衣軍查抄寧國府　驄馬使彈劾平安州

話說賈政正在那里設(shè)宴請酒，忽見賴大急忙走上榮禧堂來回賈政道：“有錦衣府堂官趙老爺帶領(lǐng)好幾位司官說來拜望。奴才要取職名來回，趙老爺說：‘我們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車來走進(jìn)來了。請老爺同爺們快接去?！辟Z政聽了，心想：“趙老爺并無來往，怎么也來？現(xiàn)在有客，留他不便，不留又不好?！闭运枷?，賈璉說：“叔叔快去罷，再想一回，人都進(jìn)來了?！闭f著，只見二門上家人又報進(jìn)來說：“趙老爺已進(jìn)二門了?！辟Z政等搶步接去，只見趙堂官滿臉笑容，并不說什么，一徑走上廳來。后面跟著五六位司官，也有認(rèn)得的，也有不認(rèn)得的，但是總不答話。賈政等心里不得主意，只得跟了上來讓坐。眾親友也有認(rèn)得趙堂官的，見他仰著臉不大理人，只拉著賈政的手，笑著說了幾句寒溫的話。眾人看見來頭不好，也有躲進(jìn)里間屋里的，也有垂手侍立的。

賈政正要帶笑敘話，只見家人慌張報道：“西平王爺?shù)搅恕！辟Z政慌忙去接，已見王爺進(jìn)來。趙堂官搶上去請了安，便說：“王爺已到，隨來各位老爺就該帶領(lǐng)府役把守前后門?！北姽賾?yīng)了出去。賈政等知事不好，連忙跪接。西平郡王用兩手扶起，笑嘻嘻的說道：“無事不敢輕造，有奉旨交辦事件，要赦老接旨。如今滿堂中筵席未散，想有親友在此未便，且請眾位府上親友各散，獨(dú)留本宅的人聽候。”趙堂官回說：“王爺雖是恩典，但東邊的事，這位王爺辦事認(rèn)真，想是早已封門?！北娙酥莾筛上?，恨不能脫身。只見王爺笑道：“眾位只管就請，叫人來給我送出去，告訴錦衣府的官員說，這都是親友，不必盤查，快快放出。”那些親友聽見，就一溜煙如飛的出去了。獨(dú)有賈赦賈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滿身發(fā)顫。

不多一回，只見進(jìn)來無數(shù)番役，各門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亂走。趙堂官便轉(zhuǎn)過一付臉來回王爺?shù)溃骸罢垹斝家?，就好動手?！边@些番役卻撩衣勒臂，專等旨意。西平王慢慢的說道：“小王奉旨帶領(lǐng)錦衣府趙全來查看賈赦家產(chǎn)?！辟Z赦等聽見，俱俯伏在地。王爺便站在上頭說：“有旨意：‘賈赦交通外官，依勢凌弱，辜負(fù)朕恩，有忝祖德，著革去世職。欽此。’”趙堂官一疊聲叫：“拿下賈赦，其余皆看守。”維時賈赦、賈政、賈璉、賈珍、賈蓉、賈薔、賈芝、賈蘭俱在，惟寶玉假說有病，在賈母那邊打鬧，賈環(huán)本來不大見人的，所以就將現(xiàn)在幾人看住。趙堂官即叫他的家人：“傳齊司員，帶同番役，分頭按房抄查登帳?！边@一言不打緊，唬得賈政上下人等面面相看，喜得番役家人摩拳擦掌，就要往各處動手。西平王道：“聞得赦老與政老同房各爨的，理應(yīng)遵旨查看賈赦的家資，其余且按房封鎖，我們復(fù)旨去再候定奪?！壁w堂官站起來說：“回王爺：賈赦賈政并未分家，聞得他侄兒賈璉現(xiàn)在承總管家，不能不盡行查抄?！蔽髌酵趼犃耍膊谎哉Z。趙堂官便說：“賈璉賈赦兩處須得奴才帶領(lǐng)去查抄才好。”西平王便說：“不必忙，先傳信后宅，且請內(nèi)眷回避，再查不遲?！币谎晕戳?，老趙家奴番役已經(jīng)拉著本宅家人領(lǐng)路，分頭查抄去了。王爺喝命：“不許羅唣！待本爵自行查看。”說著，便慢慢的站起來要走，又吩咐說：“跟我的人一個不許動，都給我站在這里候著，回來一齊瞧著登數(shù)?！闭f著，只見錦衣司官跪稟說：“在內(nèi)查出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不敢擅動，回來請示王爺。”一回兒又有一起人來攔住王爺，就回說：“東跨所抄出兩箱房地契又一箱借票，卻都是違例取利的。”老趙便說：“好個重利盤剝！很該全抄！請王爺就此坐下，叫奴才去全抄來再候定奪罷?！闭f著，只見王府長史來稟說：“守門軍傳進(jìn)來說，主上特命北靜王到這里宣旨，請爺接去。”趙堂官聽了，心里喜歡說：“我好晦氣，碰著這個酸王。如今那位來了，我就好施威。”一面想著，也迎出來。

只見北靜王已到大廳，就向外站著，說：“有旨意，錦衣府趙全聽宣。”說：“奉旨意：‘著錦衣官惟提賈赦質(zhì)審，余交西平王遵旨查辦。欽此。’”西平王領(lǐng)了，好不喜歡，便與北靜王坐下，著趙堂官提取賈赦回衙。里頭那些查抄的人聽得北靜王到，俱一齊出來，及聞趙堂官走了，大家沒趣，只得侍立聽候。北靜王便挑選兩個誠實(shí)司官并十來個老年番役，余者一概逐出。西平王便說：“我正與老趙生氣。幸得王爺?shù)絹斫抵?，不然這里很吃大虧?！北膘o王說：“我在朝內(nèi)聽見王爺奉旨查抄賈宅，我甚放心，諒這里不致荼毒。不料老趙這么混帳。但不知現(xiàn)在政老及寶玉在那里，里面不知鬧到怎么樣了。”眾人回稟：“賈政等在下房看守著，里面已抄得亂騰騰的了。”西平王便吩咐司員：“快將賈政帶來問話?！北娙嗣鼛Я松蟻?。賈政跪了請安，不免含淚乞恩。北靜王便起身拉著，說：“政老放心?！北銓⒅家庹f了。賈政感激涕零，望北又謝了恩，仍上來聽候。王爺?shù)溃骸罢?，方才老趙在這里的時候，番役呈稟有禁用之物并重利欠票，我們也難掩過。這禁用之物原辦進(jìn)貴妃用的，我們聲明，也無礙。獨(dú)是借券想個什么法兒才好。如今政老且?guī)締T實(shí)在將赦老家產(chǎn)呈出，也就了事，切不可再有隱匿，自干罪戾?！辟Z政答應(yīng)道：“犯官再不敢。但犯官祖父遺產(chǎn)并未分過，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東西便為己有?！眱赏醣阏f：“這也無妨，惟將赦老那一邊所有的交出就是了?！庇址愿浪締T等依命行去，不許胡混亂動。司員領(lǐng)命去了。

且說賈母那邊女眷也擺家宴，王夫人正在那邊說：“寶玉不到外頭，恐他老子生氣。”鳳姐帶病哼哼唧唧的說：“我看寶玉也不是怕人，他見前頭陪客的人也不少了，所以在這里照應(yīng)也是有的。倘或老爺想起里頭少個人在那里照應(yīng)，太太便把寶兄弟獻(xiàn)出去，可不是好？”賈母笑道：“鳳丫頭病到這地位，這張嘴還是那么尖巧?！闭f到高興，只聽見邢夫人那邊的人一直聲的嚷進(jìn)來說：“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帶帽的強(qiáng)……強(qiáng)盜來了，翻箱倒籠的來拿東西?！辟Z母等聽著發(fā)呆。又見平兒披頭散發(fā)拉著巧姐哭啼啼的來說：“不好了，我正與姐兒吃飯，只見來旺被人拴著進(jìn)來說：‘姑娘快快傳進(jìn)去，請?zhí)珎兓乇?，外面王爺就進(jìn)來查抄家產(chǎn)?！衣犃酥ΓM(jìn)房拿要緊東西，被一伙人渾推渾趕出來的。咱們這里該穿該帶的快快收拾。”王邢二夫人等聽得，俱魂飛天外，不知怎樣才好。獨(dú)見鳳姐先前圓睜兩眼聽著，后來便一仰身栽到地下死了。賈母沒有聽完，便嚇得涕淚交流，連話也說不出來。那時一屋子人拉那個，扯那個，正鬧得翻天覆地，又聽見一疊聲嚷說：“叫里面女眷們回避，王爺進(jìn)來了！”

可憐寶釵寶玉等正在沒法，只見地下這些丫頭婆子亂抬亂扯的時候，賈璉喘吁吁的跑進(jìn)來說：“好了，好了，幸虧王爺救了我們了！”眾人正要問他，賈璉見鳳姐死在地下，哭著亂叫，又怕老太太嚇壞了，急得死去活來。還虧平兒將鳳姐叫醒，令人扶著，老太太也回過氣來，哭得氣短神昏，躺在炕上。李紈再三寬慰。然后賈璉定神將兩王恩典說明，惟恐賈母邢夫人知道賈赦被拿，又要唬死，暫且不敢明說，只得出來照料自己屋內(nèi)。

一進(jìn)屋門，只見箱開柜破，物件搶得半空。此時急得兩眼直豎，淌淚發(fā)呆。聽見外頭叫，只得出來。見賈政同司員登記物件，一人報說：“赤金首飾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寶俱全。珍珠十三掛，淡金盤二件，金碗二對，金搶碗二個，金匙四十把，銀大碗八十個，銀盤二十個，三鑲金像牙筋二把，鍍金執(zhí)壺四把，鍍金折盂三對，茶托二件，銀碟七十六件，銀酒杯三十六個。黑狐皮十八張，青狐六張，貂皮三十六張，黃狐三十張，猞猁猻皮十二張，麻葉皮三張，洋灰皮六十張，灰狐腿皮四十張，醬色羊皮二十張，猢貍皮二張，黃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塊，洋呢三十度，畢嘰二十三度，姑絨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豆鼠皮四方，天鵝絨一卷，梅鹿皮一方，云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鴨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張，獾子皮八張，虎皮六張，海豹三張，海龍十六張，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張，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張，江貉皮二張，獺子皮二張，貓皮三十五張，倭股十二度，綢緞一百三十卷，紗綾一百八一卷，羽線縐三十二卷，氆氌三十卷，妝蟒緞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夾單紗絹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帶頭九副，銅錫等物五百余件，鐘表十八件，朝珠九掛，各色妝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緞迎手靠背三分，宮妝衣裙八套，脂玉圈帶一條，黃緞十二卷。潮銀五千二百兩，赤金五十兩，錢七千吊?！币磺袆佑眉一飻€釘?shù)怯?，以及榮國賜第，俱一一開列，其房地契紙，家人文書，亦俱封裹。賈璉在旁邊竊聽，只不聽見報他的東西，心里正在疑惑。只聞兩家王爺問賈政道：“所抄家資內(nèi)有借券，實(shí)系盤剝，究是誰行的？政老據(jù)實(shí)才好。”賈政聽了，跪在地下碰頭說：“實(shí)在犯官不理家務(wù)，這些事全不知道。問犯官侄兒賈璉才知?！辟Z璉連忙走上跪下，稟說：“這一箱文書既在奴才屋內(nèi)抄出來的，敢說不知道么。只求王爺開恩，奴才叔叔并不知道的。”兩王道：“你父已經(jīng)獲罪，只可并案辦理。你今認(rèn)了也是正理。如此叫人將賈璉看守，余俱散收宅內(nèi)。政老，你須小心候旨。我們進(jìn)內(nèi)復(fù)旨去了，這里有官役看守。”說著，上轎出門。賈政等就在二門跪送。北靜王把手一伸，說：“請放心?！庇X得臉上大有不忍之色。

此時賈政魂魄方定，猶是發(fā)怔。賈蘭便說：“請爺爺進(jìn)內(nèi)瞧老太太，再想法兒打聽東府里的事?！辟Z政疾忙起身進(jìn)內(nèi)。只見各門上婦女亂糟糟的，不知要怎樣。賈政無心查問，一直到賈母房中，只見人人淚痕滿面，王夫人寶玉等圍住賈母，寂靜無言，各各掉淚。惟有邢夫人哭作一團(tuán)。因見賈政進(jìn)來，都說：“好了，好了！”便告訴老太太說：“老爺仍舊好好的進(jìn)來，請老太太安心罷?！辟Z母奄奄一息的，微開雙目說：“我的兒，不想還見得著你！”一聲未了，便嚎啕的哭起來。于是滿屋里人俱哭個不住。賈政恐哭壞老母，即收淚說：“老太太放心罷。本來事情原不小，蒙主上天恩，兩位王爺?shù)亩鞯洌f般軫恤。就是大老爺暫時拘質(zhì)，等問明白了，主上還有恩典。如今家里一些也不動了。”賈母見賈赦不在，又傷心起來，賈政再三安慰方止。

眾人俱不敢走散，獨(dú)邢夫人回至自己那邊，見門總封鎖，丫頭婆子亦鎖在幾間屋內(nèi)。邢夫人無處可走，放聲大哭起來，只得往鳳姐那邊去。見二門旁舍亦上封條，惟有屋門開著，里頭嗚咽不絕。邢夫人進(jìn)去，見鳳姐面如紙灰，合眼躺著，平兒在旁暗哭。邢夫人打諒鳳姐死了，又哭起來。平兒迎上來說：“太太不要哭。奶奶抬回來覺著像是死的了，幸得歇息一回蘇過來，哭了幾聲，如今痰息氣定，略安一安神。太太也請定定神罷。但不知老太太怎樣了？”邢夫人也不答言，仍走到賈母那邊。見眼前俱是賈政的人，自己夫子被拘，媳婦病危，女兒受苦，現(xiàn)在身無所歸，那里禁得住。眾人勸慰，李紈等令人收拾房屋請邢夫人暫住，王夫人撥人服侍。

賈政在外，心驚肉跳，拈須搓手的等候旨意。聽見外面看守軍人亂嚷道：“你到底是那一邊的？既碰在我們這里，就記在這里冊上。拴著他，交給里頭錦衣府的爺們！”賈政出外看時，見是焦大，便說：“怎么跑到這里來？”焦大見問，便號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勸，這些不長進(jìn)的爺們，倒拿我當(dāng)作冤家！連爺還不知道焦大跟著太爺受的苦！今朝弄到這個田地！珍大爺蓉哥兒都叫什么王爺拿了去了，里頭女主兒們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搶得披頭散發(fā)擉在一處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卻像豬狗似的攔起來了。所有的都抄出來擱著，木器釘?shù)闷茽€，磁器打得粉碎。他們還要把我拴起來。我活了八九十歲，只有跟著太爺捆人的，那里倒叫人捆起來！我便說我是西府里，就跑出來。那些人不依，押到這里，不想這里也是那么著。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罷！”說著撞頭。眾役見他年老，又是兩王吩咐，不敢發(fā)狠，便說：“你老人家安靜些，這是奉旨的事。你且這里歇歇，聽個信兒再說?！辟Z政聽明，雖不理他，但是心里刀絞似的，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們一敗涂地如此！”

正在著急聽候內(nèi)信，只見薛蝌氣噓噓的跑進(jìn)來說：“好容易進(jìn)來了！姨父在那里?！辟Z政道：“來得好，但是外頭怎么放進(jìn)來的？”薛蝌道：“我再三央說，又許他們錢，所以我才能夠出入的。”賈政便將抄去之事告訴了他，便煩去打聽打聽，“就有好親，在火頭上也不便送信，是你就好通信了?！毖︱虻溃骸斑@里的事我倒想不到，那邊東府的事我已聽見說，完了?！辟Z政道：“究竟犯什么事？”薛蝌道：“今朝為我哥哥打聽決罪的事，在衙內(nèi)聞得，有兩位御史風(fēng)聞得珍大爺引誘世家子弟賭博，這款還輕；還有一大款是強(qiáng)占良民妻女為妾，因其女不從，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不準(zhǔn)，還將咱們家的鮑二拿去，又還拉出一個姓張的來。只怕連都察院都有不是，為的是姓張的曾告過的?！辟Z政尚未聽完，便跺腳道：“了不得！罷了，罷了！”嘆了一口氣，撲簌簌的掉下淚來。

薛蝌?qū)捨苛藥拙洌幢阌殖鰜泶蚵犎チ?。隔了半日，仍舊進(jìn)來說：“事情不好。我在刑科打聽，倒沒有聽見兩王復(fù)旨的信，但聽得說李御史今早參奏平安州奉承京官，迎合上司，虐害百姓，好幾大款?！辟Z政慌道：“那管他人的事，到底打聽我們的怎么樣？”薛蝌道：“說是平安州就有我們，那參的京官就是赦老爺。說的是包攬詞訟。所以火上澆油。就是同朝這些官府，俱藏躲不迭，誰肯送信。就即如才散的這些親友，有的竟回家去了，也有遠(yuǎn)遠(yuǎn)兒的歇下打聽的。可恨那些貴本家便在路上說，‘祖宗擲下的功業(yè)，弄出事來了，不知道飛到那個頭上，大家也好施威?！辟Z政沒有聽完，復(fù)又頓足道：“都是我們大爺忒糊涂，東府也忒不成事體。如今老太太與璉兒媳婦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你再打聽去，我到老太太那邊瞧瞧。若有信，能夠早一步才好。”正說著，聽見里頭亂嚷出來說：“老太太不好了！”急得賈政即忙進(jìn)去。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