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櫳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蟲

話說劉姥姥兩只手比著說道：“花兒落了結(jié)個(gè)大倭瓜。”眾人聽了哄堂大笑起來。于是吃過門杯，因又逗趣笑道：“實(shí)告訴說罷，我的手腳子粗笨，又喝了酒，仔細(xì)失手打了這瓷杯。有木頭的杯取個(gè)子來，我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無礙?！北娙寺犃耍中ζ饋?。鳳姐兒聽如此說，便忙笑道：“果真要木頭的，我就取了來?？捎幸痪湎日f下：這木頭的可比不得瓷的，他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劉姥姥聽了心下敁敠道：“我方才不過是趣話取笑兒，誰知他果真竟有。我時(shí)常在村莊鄉(xiāng)紳大家也赴過席，金杯銀杯倒都也見過，從來沒見有木頭杯之說。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們使的木碗兒，不過誆我多喝兩碗。別管他，橫豎這酒蜜水兒似的，多喝點(diǎn)子也無妨。”想畢，便說：“取來再商量?！兵P姐乃命豐兒：“到前面里間屋，書架子上有十個(gè)竹根套杯取來。”豐兒聽了，答應(yīng)才要去，鴛鴦笑道：“我知道你這十個(gè)杯還小。況且你才說是木頭的，這會(huì)子又拿了竹根子的來，倒不好看。不如把我們那里的黃楊根整摳的十個(gè)大套杯拿來，灌他十下子。”鳳姐兒笑道：“更好了?！兵x鴦果命人取來。劉姥姥一看，又驚又喜：驚的是一連十個(gè)，挨次大小分下來，那大的足似個(gè)小盆子，第十個(gè)極小的還有手里的杯子兩個(gè)大，喜的是雕鏤奇絕，一色山水樹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圖印。因忙說道：“拿了那小的來就是了，怎么這樣多？”鳳姐兒笑道：“這個(gè)杯沒有喝一個(gè)的理。我們家因沒有這大量的，所以沒人敢使他。姥姥既要，好容易尋了出來，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眲⒗牙鸦５拿Φ溃骸斑@個(gè)不敢。好姑奶奶，饒了我罷?！辟Z母，薛姨媽，王夫人知道他上了年紀(jì)的人，禁不起，忙笑道：“說是說，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這頭一杯罷?！眲⒗牙训溃骸鞍浲臃?！我還是小杯吃罷。把這大杯收著，我?guī)Я思胰ヂ某粤T。”說的眾人又笑起來。鴛鴦無法，只得命人滿斟了一大杯，劉姥姥兩手捧著喝。賈母薛姨媽都道：“慢些，不要嗆了。”薛姨媽又命鳳姐兒布了菜。鳳姐笑道：“姥姥要吃什么，說出名兒來，我搛了喂你。”劉姥姥道：“我知什么名兒，樣樣都是好的?！辟Z母笑道：“你把茄鯗搛些喂他?！兵P姐兒聽說，依言搛些茄鯗送入劉姥姥口中，因笑道：“你們天天吃茄子，也嘗嘗我們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劉姥姥笑道：“別哄我了，茄子跑出這個(gè)味兒來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了?！北娙诵Φ溃骸罢媸乔炎?，我們再不哄你?！眲⒗牙言尞惖溃骸罢媸乔炎?？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這一口細(xì)嚼嚼。”鳳姐兒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內(nèi)。劉姥姥細(xì)嚼了半日，笑道：“雖有一點(diǎn)茄子香，只是還不像是茄子。告訴我是個(gè)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著吃去?！兵P姐兒笑道：“這也不難。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了，只要凈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釘子，用雞湯煨干，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yán)，要吃時(shí)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道：“我的佛祖！倒得十來只雞來配他，怪道這個(gè)味兒！”一面說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還只管細(xì)玩那杯。鳳姐笑道：“還是不足興，再吃一杯罷?！眲⒗牙衙Φ溃骸傲瞬坏?，那就醉死了。我因?yàn)閻圻@樣范，虧他怎么作了。”鴛鴦笑道：“酒吃完了，到底這杯子是什么木的？”劉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認(rèn)得，你們在這金門繡戶的，如何認(rèn)得木頭！我們成日家和樹林子作街坊，困了枕著他睡，乏了靠著他坐，荒年間餓了還吃他，眼睛里天天見他，耳朵里天天聽他，口兒里天天講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認(rèn)得的。讓我認(rèn)一認(rèn)。”一面說，一面細(xì)細(xì)端詳了半日，道：“你們這樣人家斷沒有那賤東西，那容易得的木頭，你們也不收著了。我掂著這杯體重，斷乎不是楊木，這一定是黃松的。”眾人聽了，哄堂大笑起來。

只見一個(gè)婆子走來請問賈母，說：“姑娘們都到了藕香榭，請示下，就演罷還是再等一會(huì)子？”賈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他們，就叫他們演罷?！蹦莻€(gè)婆子答應(yīng)去了。不一時(shí)，只聽得簫管悠揚(yáng)，笙笛并發(fā)。正值風(fēng)清氣爽之時(shí)，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寶玉先禁不住，拿起壺來斟了一杯，一口飲盡。復(fù)又斟上，才要飲，只見王夫人也要飲，命人換暖酒，寶玉連忙將自己的杯捧了過來，送到王夫人口邊，王夫人便就他手內(nèi)吃了兩口。一時(shí)暖酒來了，寶玉仍歸舊坐，王夫人提了暖壺下席來，眾人皆都出了席，薛姨媽也立起來，賈母忙命李，鳳二人接過壺來：“讓你姨媽坐了，大家才便。”王夫人見如此說，方將壺遞與鳳姐，自己歸坐。賈母笑道：“大家吃上兩杯，今日著實(shí)有趣。”說著擎杯讓薛姨媽，又向湘云寶釵道：“你姐妹兩個(gè)也吃一杯。你妹妹雖不大會(huì)吃，也別饒他?！闭f著自己已干了。湘云，寶釵，黛玉也都干了。當(dāng)下劉姥姥聽見這般音樂，且又有了酒，越發(fā)喜的手舞足蹈起來。寶玉因下席過來向黛玉笑道：“你瞧劉姥姥的樣子?！摈煊裥Φ溃骸爱?dāng)日圣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北娊忝枚夹α恕?

須臾樂止，薛姨媽出席笑道：“大家的酒想也都有了，且出去散散再坐罷?！辟Z母也正要散散，于是大家出席，都隨著賈母游玩。賈母因要帶著劉姥姥散悶，遂攜了劉姥姥至山前樹下盤桓了半晌，又說與他這是什么樹，這是什么石，這是什么花。劉姥姥一一的領(lǐng)會(huì)，又向賈母道：“誰知城里不但人尊貴，連雀兒也是尊貴的。偏這雀兒到了你們這里，他也變俊了，也會(huì)說話了?！北娙瞬唤?，因問什么雀兒變俊了，會(huì)講話。劉姥姥道：“那廊下金架子上站的綠毛紅嘴是鸚哥兒，我是認(rèn)得的。那籠子里黑老鴰子怎么又長出鳳頭來，也會(huì)說話呢?！北娙寺犃硕夹⑵饋怼?

一時(shí)只見丫鬟們來請用點(diǎn)心。賈母道：“吃了兩杯酒，倒也不餓。也罷，就拿了這里來，大家隨便吃些罷?！毖诀弑闳ヌЯ藘蓮垘讈?，又端了兩個(gè)小捧盒。揭開看時(shí)，每個(gè)盒內(nèi)兩樣：這盒內(nèi)一樣是藕粉桂糖糕，一樣是松穰鵝油卷，那盒內(nèi)一樣是一寸來大的小餃兒，……賈母因問什么餡兒，婆子們忙回是螃蟹的。賈母聽了，皺眉說：“這油膩膩的，誰吃這個(gè)！”那一樣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也不喜歡。因讓薛姨媽吃，薛姨媽只揀了一塊糕，賈母揀了一個(gè)卷子，只嘗了一嘗，剩的半個(gè)遞與丫鬟了。劉姥姥因見那小面果子都玲瓏剔透，便揀了一朵牡丹花樣的笑道：“我們那里最巧的姐兒們，也不能鉸出這么個(gè)紙的來。我又愛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去給他們做花樣子去倒好?！北娙硕夹α?。賈母道：“家去我送你一壇子。你先趁熱吃這個(gè)罷?！眲e人不過揀各人愛吃的一兩點(diǎn)就罷了，劉姥姥原不曾吃過這些東西，且都作的小巧，不顯盤堆的，他和板兒每樣吃了些，就去了半盤子。剩的，鳳姐又命攢了兩盤并一個(gè)攢盤，與文官等吃去。忽見奶子抱了大姐兒來，大家哄他頑了一會(huì)。那大姐兒因抱著一個(gè)大柚子玩的，忽見板兒抱著一個(gè)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眾人忙把柚子與了板兒，將板兒的佛手哄過來與他才罷。那板兒因頑了半日佛手，此刻又兩手抓著些果子吃，又忽見這柚子又香又圓，更覺好頑，且當(dāng)球踢著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當(dāng)下賈母等吃過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jìn)去。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fā)好看。”一面說，一面便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里讓，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里頭有菩薩，沖了罪過。我們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泵钣衤犃?，忙去烹了茶來。寶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gè)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xiàn)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一個(gè)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泵钣裥φf：“知道。這是老君眉?！辟Z母接了，又問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便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gè)茶。”劉姥姥便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辟Z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后眾人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后跟了來。只見妙玉讓他二人在耳房內(nèi)，寶釵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tuán)上。妙玉自向風(fēng)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一壺茶。寶玉便走了進(jìn)來，笑道：“偏你們吃梯己茶呢?！倍硕夹Φ溃骸澳阌众s了來飺茶吃。這里并沒你的?！泵钣駝傄ト”灰姷榔攀樟松厦娴牟璞K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睂氂駮?huì)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臟不要了。又見妙玉另拿出兩只杯來。一個(gè)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分瓜瓟斝”三個(gè)隸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只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gè)垂珠篆字，鐫著“點(diǎn)犀喬皿”。妙玉斟了一喬皿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gè)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gè)俗器了?！泵钣竦溃骸斑@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這么一個(gè)俗器來呢?！睂氂裥Φ溃骸八渍f‘隨鄉(xiāng)入鄉(xiāng)’，到了你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泵钣衤犎绱苏f，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只九曲十環(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竹根的一個(gè)大臺皿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gè)，你可吃的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糟踏。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么？”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妙玉執(zhí)壺，只向海內(nèi)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xì)細(xì)吃了，果覺輕浮無比，賞贊不絕。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gè)福，獨(dú)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lǐng)你的情，只謝他二人便是了。”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么個(gè)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摈煊裰煨怨制?，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

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臟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diǎn)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給你，快拿了去罷?！睂氂裥Φ溃骸白匀蝗绱?，你那里和他說話授受去，越發(fā)連你也臟了。只交與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gè)小幺兒來河里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墻根下，別進(jìn)門來?！睂氂竦溃骸斑@是自然的?！闭f著，便袖著那杯，遞與賈母房中小丫頭拿著，說：“明日劉姥姥家去，給他帶去罷?！苯淮靼?，賈母已經(jīng)出來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因覺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姨媽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來歇息。鳳姐忙命人將小竹椅抬來，賈母坐上，兩個(gè)婆子抬起，鳳姐李紈和眾丫鬟婆子圍隨去了，不在話下。這里薛姨媽也就辭出。王夫人打發(fā)文官等出去，將攢盒散與眾丫鬟們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著，隨便歪在方才賈母坐的榻上，命一個(gè)小丫頭放下簾子來，又命他捶著腿，吩咐他：“老太太那里有信，你就叫我?！闭f著也歪著睡著了。

寶玉湘云等看著丫鬟們將攢盒擱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著樹的，也有傍著水的，倒也十分熱鬧。一時(shí)又見鴛鴦來了，要帶著劉姥姥各處去逛，眾人也都趕著取笑。一時(shí)來至“省親別墅”的牌坊底下，劉姥姥道：“噯呀！這里還有個(gè)大廟呢?！闭f著，便爬下磕頭。眾人笑彎了腰。劉姥姥道：“笑什么？這牌樓上字我都認(rèn)得。我們那里這樣的廟宇最多，都是這樣的牌坊，那字就是廟的名字?！北娙诵Φ溃骸澳阏J(rèn)得這是什么廟？”劉姥姥便抬頭指那字道：“這不是‘玉皇寶殿’四字？”眾人笑的拍手打腳，還要拿他取笑。劉姥姥覺得腹內(nèi)一陣亂響，忙的拉著一個(gè)小丫頭，要了兩張紙就解衣。眾人又是笑，又忙喝他“這里使不得！”忙命一個(gè)婆子帶了東北上去了。那婆子指與地方，便樂得走開去歇息。

那劉姥姥因喝了些酒，他脾氣不與黃酒相宜，且吃了許多油膩飲食，發(fā)渴多喝了幾碗茶，不免通瀉起來，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廁來，酒被風(fēng)禁，且年邁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覺得眼花頭眩，辨不出路徑。四顧一望，皆是樹木山石樓臺房舍，卻不知那一處是往那里去的了，只得認(rèn)著一條石子路慢慢的走來。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著門，再找了半日，忽見一帶竹籬，劉姥姥心中自忖道：“這里也有扁豆架子?！币幻嫦耄幻骓樦ㄕ献吡藖?，得了一個(gè)月洞門進(jìn)去。只見迎面忽有一帶水池，只有七八尺寬，石頭砌岸，里面碧瀏清水流往那邊去了，上面有一塊白石橫架在上面。劉姥姥便度石過去，順著石子甬路走去，轉(zhuǎn)了兩個(gè)彎子，只見有一房門。于是進(jìn)了房門，只見迎面一個(gè)女孩兒，滿面含笑迎了出來。劉姥姥忙笑道：“姑娘們把我丟下來了，要我碰頭碰到這里來。”說了，只覺那女孩兒不答。劉姥姥便趕來拉他的手，“咕咚”一聲，便撞到板壁上，把頭碰的生疼。細(xì)瞧了一瞧，原來是一幅畫兒。劉姥姥自忖道：“原來畫兒有這樣活凸出來的?！币幻嫦耄幻婵?，一面又用手摸去，卻是一色平的，點(diǎn)頭嘆了兩聲。一轉(zhuǎn)身方得了一個(gè)小門，門上掛著蔥綠撒花軟簾。劉姥姥掀簾進(jìn)去，抬頭一看，只見四面墻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墻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鑿花，竟越發(fā)把眼花了，找門出去，那里有門？左一架書，右一架屏。剛從屏后得了一門轉(zhuǎn)去，只見他親家母也從外面迎了進(jìn)來。劉姥姥詫異，忙問道：“你想是見我這幾日沒家去，虧你找我來。那一位姑娘帶你進(jìn)來的？”他親家只是笑，不還言。劉姥姥笑道：“你好沒見世面，見這園里的花好，你就沒死活戴了一頭?！彼H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聽大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這別是我在鏡子里頭呢罷。”說畢伸手一摸，再細(xì)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將鏡子嵌在中間。因說：“這已經(jīng)攔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說，一面只管用手摸。這鏡子原是西洋機(jī)括，可以開合。不意劉姥姥亂摸之間，其力巧合，便撞開消息，掩過鏡子，露出門來。劉姥姥又驚又喜，邁步出來，忽見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帳。他此時(shí)又帶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說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后合的，朦朧著兩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且說眾人等他不見，板兒見沒了他姥姥，急的哭了。眾人都笑道：“別是掉在茅廁里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兩個(gè)婆子去找，回來說沒有。眾人各處搜尋不見。襲人敠其道路：“是他醉了迷了路，順著這一條路往我們后院子里去了。若進(jìn)了花障子到后房門進(jìn)去，雖然碰頭，還有小丫頭們知道，若不進(jìn)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繞出去還好，若繞不出去，可夠他繞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币幻嫦?，一面回來，進(jìn)了怡紅院便叫人，誰知那幾個(gè)房子里小丫頭已偷空頑去了。

襲人一直進(jìn)了房門，轉(zhuǎn)過集錦槅子，就聽的鼾齁如雷。忙進(jìn)來，只聞見酒屁臭氣，滿屋一瞧，只見劉姥姥紥手舞腳的仰臥在床上。襲人這一驚不小，慌忙趕上來將他沒死活的推醒。那劉姥姥驚醒，睜眼見了襲人，連忙爬起來道：“姑娘，我失錯(cuò)了！并沒弄臟了床帳?！币幻嬲f一面用手去撣。襲人恐驚動(dòng)了人，被寶玉知道了，只向他搖手，不叫他說話。忙將鼎內(nèi)貯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須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嘔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隨我出來?！眲⒗牙迅艘u人，出至小丫頭們房中，命他坐了，向他說道：“你就說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個(gè)盹兒?！眲⒗牙汛饝?yīng)知道。又與他兩碗茶吃，方覺酒醒了，因問道：“這是那個(gè)小姐的繡房，這樣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宮里的一樣。”襲人微微笑道：“這個(gè)么，是寶二爺?shù)呐P室。”那劉姥姥嚇的不敢作聲。襲人帶他從前面出去，見了眾人，只說他在草地下睡著了，帶了他來的。眾人都不理會(huì)，也就罷了。

一時(shí)賈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擺晚飯。賈母因覺懶懶的，也不吃飯，便坐了竹椅小敞轎，回至房中歇息，命鳳姐兒等去吃飯。他姊妹方復(fù)進(jìn)園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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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bǔ)余香

話說他姊妹復(fù)進(jìn)園來，吃過飯，大家散出，都無別話。

且說劉姥姥帶著板兒，先來見鳳姐兒，說：“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雖住了兩三天，日子卻不多，把古往今來沒見過的，沒吃過的，沒聽見過的，都經(jīng)驗(yàn)了。難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們，連各房里的姑娘們，都這樣憐貧惜老照看我。我這一回去后沒別的報(bào)答，惟有請些高香天天給你們念佛，保佑你們長命百歲的，就算我的心了?！兵P姐兒笑道：“你別喜歡。都是為你，老太太也被風(fēng)吹病了，睡著說不好過；我們大姐兒也著了涼，在那里發(fā)熱呢。”劉姥姥聽了，忙嘆道：“老太太有年紀(jì)的人，不慣十分勞乏的?！兵P姐兒道：“從來沒像昨兒高興。往常也進(jìn)園子逛去，不過到一二處坐坐就回來了。昨兒因?yàn)槟阍谶@里，要叫你逛逛，一個(gè)園子倒走了多半個(gè)。大姐兒因?yàn)檎椅胰?，太太遞了一塊糕給他，誰知風(fēng)地里吃了，就發(fā)起熱來?！眲⒗牙训溃骸靶〗銉褐慌虏淮筮M(jìn)園子，生地方兒，小人兒家原不該去。比不得我們的孩子，會(huì)走了，那個(gè)墳圈子里不跑去。一則風(fēng)撲了也是有的，二則只怕他身上干凈，眼睛又凈，或是遇見什么神了。依我說，給他瞧瞧祟書本子，仔細(xì)撞客著了?！币徽Z提醒了鳳姐兒，便叫平兒拿出《玉匣記》著彩明來念。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東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紙錢四十張，向東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兵P姐兒笑道：“果然不錯(cuò)，園子里頭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見了。”一面命人請兩分紙錢來，著兩個(gè)人來，一個(gè)與賈母送祟，一個(gè)與大姐兒送祟。果見大姐兒安穩(wěn)睡了。

鳳姐兒笑道：“到底是你們有年紀(jì)的人經(jīng)歷的多。我這大姐兒時(shí)?？喜?，也不知是個(gè)什么原故。”劉姥姥道：“這也有的事。富貴人家養(yǎng)的孩子多太嬌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兒委曲，再他小人兒家，過于尊貴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少疼他些就好了。”鳳姐兒道：“這也有理。我想起來，他還沒個(gè)名字，你就給他起個(gè)名字。一則借借你的壽，二則你們是莊家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貧苦人起個(gè)名字，只怕壓的住他?！眲⒗牙崖犝f，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幾時(shí)生的？”鳳姐兒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劉姥姥忙笑道：“這個(gè)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兒。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這名字，他必長命百歲。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業(yè)，或一時(shí)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兇化吉，卻從這‘巧’字上來?！?

鳳姐兒聽了，自是歡喜，忙道謝，又笑道：“只保佑他應(yīng)了你的話就好了。”說著叫平兒來吩咐道：“明兒咱們有事，恐怕不得閑兒。你這空兒把送姥姥的東西打點(diǎn)了，他明兒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眲⒗牙衙φf：“不敢多破費(fèi)了。已經(jīng)遭擾了幾日，又拿著走，越發(fā)心里不安起來。”鳳姐兒道：“也沒有什么，不過隨常的東西。好也罷，歹也罷，帶了去，你們街坊鄰舍看著也熱鬧些，也是上城一次。”只見平兒走來說：“姥姥過這邊瞧瞧?！?

劉姥姥忙趕了平兒到那邊屋里，只見堆著半炕東西。平兒一一的拿與他瞧著，說道：“這是昨日你要的青紗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個(gè)實(shí)地子月白紗作里子。這是兩個(gè)繭綢，作襖兒裙子都好。這包袱里是兩匹綢子，年下做件衣裳穿。這是一盒子各樣內(nèi)造點(diǎn)心，也有你吃過的，也有你沒吃過的，拿去擺碟子請客，比你們買的強(qiáng)些。這兩條口袋是你昨日裝瓜果子來的，如今這一個(gè)里頭裝了兩斗御田粳米，熬粥是難得的；這一條里頭是園子里果子和各樣干果子。這一包是八兩銀子。這都是我們奶奶的。這兩包每包里頭五十兩，共是一百兩，是太太給的叫你拿去或者作個(gè)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后再別求親靠友的?！闭f著又悄悄笑道：“這兩件襖兒和兩條裙子，還有四塊包頭，一包絨線，可是我送姥姥的。衣裳雖是舊的，我也沒大狠穿，你要棄嫌我就不敢說了?！逼絻赫f一樣劉姥姥就念一句佛，已經(jīng)念了幾千聲佛了，又見平兒也送他這些東西，又如此謙遜，忙念佛道：“姑娘說那里話？這樣好東西我還棄嫌！我便有銀子也沒處去買這樣的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負(fù)了姑娘的心?！逼絻盒Φ溃骸靶菡f外話，咱們都是自己，我才這樣。你放心收了罷，我還和你要東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們曬的那個(gè)灰條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蘆條兒各樣干菜帶些來，我們這里上上下下都愛吃。這個(gè)就算了，別的一概不要，別罔費(fèi)了心?！眲⒗牙亚Ф魅f謝答應(yīng)了。平兒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當(dāng)了就放在這里，明兒一早打發(fā)小廝們雇輛車裝上，不用你費(fèi)一點(diǎn)心的?！?

劉姥姥越發(fā)感激不盡，過來又千恩萬謝的辭了鳳姐兒，過賈母這一邊睡了一夜，次早梳洗了就要告辭。因賈母欠安，眾人都過來請安，出去傳請大夫。一時(shí)婆子回大夫來了。老媽媽請賈母進(jìn)幔子去坐。賈母道：“我也老了，那里養(yǎng)不出那阿物兒來，還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這樣瞧罷?！北娖抛勇犃?，便拿過一張小桌來，放下一個(gè)小枕頭，便命人請。

一時(shí)只見賈珍，賈璉，賈蓉三個(gè)人將王太醫(yī)領(lǐng)來。王太醫(yī)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階，跟著賈珍到了階磯上。早有兩個(gè)婆子在兩邊打起簾子，兩個(gè)婆子在前導(dǎo)引進(jìn)去，又見寶玉迎了出來。只見賈母穿著青皺綢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兩邊四個(gè)未留頭的小丫鬟都拿著蠅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個(gè)老嬤嬤雁翅擺在兩旁，碧紗櫥后隱隱約約有許多穿紅著綠戴寶簪珠的人。王太醫(yī)便不敢抬頭，忙上來請了安。賈母見他穿著六品服色，便知御醫(yī)了，也便含笑問：“供奉好？”因問賈珍：“這位供奉貴姓？”賈珍等忙回：“姓王”。賈母道：“當(dāng)日太醫(yī)院正堂王君效，好脈息?！蓖跆t(yī)忙躬身低頭，含笑回說：“那是晚晚生家叔祖?！辟Z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也是世交了?！币幻嬲f，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上。老嬤嬤端著一張小杌：連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王太醫(yī)便屈一膝坐下，歪著頭診了半日，又診了那只手，忙欠身低頭退出。賈母笑說：“勞動(dòng)了。珍兒讓出去好生看茶?！?

賈珍賈璉等忙答了幾個(gè)“是”，復(fù)領(lǐng)王太醫(yī)出到外書房中。王太醫(yī)說：“太夫人并無別癥，偶感一點(diǎn)風(fēng)涼，究竟不用吃藥，不過略清淡些，暖著一點(diǎn)兒，就好了。如今寫個(gè)方子在這里，若老人家愛吃便按方煎一劑吃，若懶待吃，也就罷了。”說著吃過茶寫了方子。剛要告辭，只見奶子抱了大姐兒出來，笑說：“王老爺也瞧瞧我們?！蓖跆t(yī)聽說忙起身，就奶子懷中，左手托著大姐兒的手，右手診了一診，又摸了一摸頭，又叫伸出舌頭來瞧瞧，笑道：“我說姐兒又罵我了，只是要清清凈凈的餓兩頓就好了。不必吃煎藥，我送丸藥來，臨睡時(shí)用姜湯研開，吃下去就是了?！闭f畢作辭而去。

賈珍等拿了藥方來，回明賈母原故，將藥方放在桌上出去，不在話下。這里王夫人和李紈，鳳姐兒，寶釵姊妹等見大夫出去，方從櫥后出來。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

劉姥姥見無事，方上來和賈母告辭。賈母說：“閑了再來?！庇置x鴦來：“好生打發(fā)劉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眲⒗牙训懒酥x，又作辭，方同鴛鴦出來。到了下房，鴛鴦指炕上一個(gè)包袱說道：“這是老太太的幾件衣服，都是往年間生日節(jié)下眾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家做的，收著也可惜，卻是一次也沒穿過的。昨日叫我拿出兩套兒送你帶去，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里穿罷，別見笑。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這包子里是你前兒說的藥：梅花點(diǎn)舌丹也有，紫金錠也有，活絡(luò)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樣是一張方子包著，總包在里頭了。這是兩個(gè)荷包，帶著頑罷?！闭f著便抽系子，掏出兩個(gè)筆錠如意的錁子來給他瞧，又笑道：“荷包拿去，這個(gè)留下給我罷?！眲⒗牙岩严渤鐾猓缬帜盍藥浊暦?，聽鴛鴦如此說，便說道：“姑娘只管留下罷?！兵x鴦見他信以為真，仍與他裝上，笑道：“哄你頑呢，我有好些呢。留著年下給小孩子們罷?！闭f著，只見一個(gè)小丫頭拿了個(gè)成窯鐘子來遞與劉姥姥，”這是寶二爺給你的?！眲⒗牙训溃骸斑@是那里說起。我那一世修了來的，今兒這樣。”說著便接了過來。鴛鴦道：“前兒我叫你洗澡，換的衣裳是我的，你不棄嫌，我還有幾件，也送你罷。”劉姥姥又忙道謝。鴛鴦果然又拿出兩件來與他包好。劉姥姥又要到園中辭謝寶玉和眾姊妹王夫人等去。鴛鴦道：“不用去了。他們這會(huì)子也不見人，回來我替你說罷。閑了再來?！庇置艘粋€(gè)老婆子，吩咐他：“二門上叫兩個(gè)小廝來，幫著姥姥拿了東西送出去?！逼抛哟饝?yīng)了，又和劉姥姥到了鳳姐兒那邊一并拿了東西，在角門上命小廝們搬了出去，直送劉姥姥上車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寶釵等吃過早飯，又往賈母處問過安，回園至分路之處，寶釵便叫黛玉道：“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問你?！摈煊癖阃藢氣O，來至蘅蕪苑中。進(jìn)了房，寶釵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審你?！摈煊癫唤夂喂?，因笑道：“你瞧寶丫頭瘋了！審問我什么？”寶釵冷笑道：“好個(gè)千金小姐！好個(gè)不出閨門的女孩兒！滿嘴說的是什么？你只實(shí)說便罷?！摈煊癫唤猓还馨l(fā)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來，口里只說：“我何曾說什么？你不過要捏我的錯(cuò)兒罷了。你倒說出來我聽聽?！睂氣O笑道：“你還裝憨兒。昨兒行酒令你說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來的?！摈煊褚幌耄较肫饋碜騼菏в跈z點(diǎn)，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便上來摟著寶釵，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你教給我，再不說了?！睂氣O笑道：“我也不知道，聽你說的怪生的，所以請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別說與別人，我以后再不說了。”寶釵見他羞得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你當(dāng)我是誰，我也是個(gè)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gè)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gè)讀書人家，祖父手里也愛藏書。先時(shí)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jīng)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rèn)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nèi)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nèi)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么大害處。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rèn)得了字，既認(rèn)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jīng)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币幌?，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應(yīng)“是”的一字。

忽見素云進(jìn)來說：“我們奶奶請二位姑娘商議要緊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寶二爺都在那里等著呢?！睂氣O道：“又是什么事？”黛玉道：“咱們到了那里就知道了?！闭f著便和寶釵往稻香村來，果見眾人都在那里。

李紈見了他兩個(gè)，笑道：“社還沒起，就有脫滑的了，四丫頭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兒一句話，又叫他畫什么園子圖兒，惹得他樂得告假了?！碧酱盒Φ溃骸耙矂e要怪老太太，都是劉姥姥一句話。”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話。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他是個(gè)‘母蝗蟲’就是了?！闭f著大家都笑起來。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里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rèn)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xiàn)出來了。虧他想的倒也快?！北娙寺犃?，都笑道：“你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兩個(gè)以下?！崩罴w道：“我請你們大家商議，給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給了他一個(gè)月他嫌少，你們怎么說？”黛玉道：“論理一年也不多。這園子蓋才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著顏色，又要……”剛說到這里，眾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問說“還要怎樣？”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著這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眾人聽了，都拍手笑個(gè)不住。寶釵笑道：“‘又要照著這個(gè)慢慢的畫’，這落后一句最妙。所以昨兒那些笑話兒雖然可笑，回想是沒味的。你們細(xì)想顰兒這幾句話雖是淡的，回想?yún)s有滋味。我倒笑的動(dòng)不得了?！毕Т旱溃骸岸际菍毥憬阗澋乃桨l(fā)逞強(qiáng)，這會(huì)子拿我也取笑兒?！摈煊衩Φ溃骸拔仪覇柲悖€是單畫這園子呢，還是連我們眾人都畫在上頭呢？”惜春道：“原說只畫這園子的，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了園子成個(gè)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似的才好。我又不會(huì)這工細(xì)樓臺，又不會(huì)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gè)為難呢?！摈煊竦溃骸叭宋镞€容易，你草蟲上不能。”李紈道：“你又說不通的話了，這個(gè)上頭那里又用的著草蟲？或者翎毛倒要點(diǎn)綴一兩樣?！摈煊裥Φ溃骸皠e的草蟲不畫罷了，昨兒‘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眾人聽了，又都笑起來。黛玉一面笑的兩手捧著胸口，一面說道：“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個(gè)名字，就叫作《攜蝗大嚼圖》?！北娙寺犃耍桨l(fā)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只聽“咕咚”一聲響，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時(shí)，原來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兒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wěn)，被他全身伏著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兩下里錯(cuò)了勁，向東一歪，連人帶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擋住，不曾落地。眾人一見，越發(fā)笑個(gè)不住。寶玉忙趕上去扶了起來，方漸漸止了笑。寶玉和黛玉使個(gè)眼色兒。黛玉會(huì)意，便走至里間將鏡袱揭起，照了一照，只見兩鬢略松了些，忙開了李紈的妝奩，拿出抿子來，對鏡抿了兩抿，仍舊收拾好了，方出來，指著李紈道：“這是叫你帶著我們作針線教道理呢，你反招我們來大頑大笑的?！崩罴w笑道：“你們聽他這刁話。他領(lǐng)著頭兒鬧，引著人笑了，倒賴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兒你得一個(gè)利害婆婆，再得幾個(gè)千刁萬惡的大姑子小姑子，試試你那會(huì)子還這么刁不刁了?！?

林黛玉早紅了臉，拉著寶釵說：“咱們放他一年的假罷?！睂氣O道：“我有一句公道話，你們聽聽。藕丫頭雖會(huì)畫，不過是幾筆寫意。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里頭有幾幅丘壑的才能成畫。這園子卻是像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yuǎn)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就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yuǎn)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第二件，這些樓臺房舍，是必要用界劃的。一點(diǎn)不留神，欄桿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磯也離了縫，甚至于桌子擠到墻里去，花盆放在簾子上來，豈不倒成了一張笑‘話’兒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帶，手指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xì)，不是腫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臉?biāo)喊l(fā)倒是小事。依我看來竟難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給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寶兄弟幫著他。并不是為寶兄弟知道教著他畫，那就更誤了事，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難安插的，寶兄弟好拿出去問問那會(huì)畫的相公，就容易了。”

寶玉聽了，先喜的說：“這話極是。詹子亮的工細(xì)樓臺就極好，程日興的美人是絕技，如今就問他們?nèi)??！睂氣O道：“我說你是無事忙，說了一聲你就問去。等著商議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么畫？”寶玉道：“家里有雪浪紙，又大又托墨。”寶釵冷笑道：“我說你不中用！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huì)山水的畫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搜。拿了畫這個(gè)，又不托色，又難滃，畫也不好，紙也可惜。我教你一個(gè)法子。原先蓋這園子，就有一張細(xì)致圖樣，雖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錯(cuò)的。你和太太要了出來，也比著那紙大小，和鳳丫頭要一塊重絹，叫相公礬了，叫他照著這圖樣刪補(bǔ)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這些青綠顏色并泥金泥銀，也得他們配去。你們也得另爖上風(fēng)爐子，預(yù)備化膠，出膠，洗筆。還得一張粉油大案，鋪上氈子。你們那些碟子也不全，筆也不全，都得從新再置一分兒才好?！毕Т旱溃骸拔液卧羞@些畫器？不過隨手寫字的筆畫畫罷了。就是顏色，只有赭石，廣花，藤黃，胭脂這四樣。再有，不過是兩支著色筆就完了。”寶釵道：“你不該早說。這些東西我卻還有，只是你也用不著，給你也白放著。如今我且替你收著，等你用著這個(gè)時(shí)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著畫扇子，若畫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兒替你開個(gè)單子，照著單子和老太太要去。你們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說著，寶兄弟寫?！睂氂裨缫杨A(yù)備下筆硯了，原怕記不清白，要寫了記著，聽寶釵如此說，喜的提起筆來靜聽。寶釵說道：“頭號排筆四支，二號排筆四支，三號排筆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須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開面十支，柳條二十支，箭頭朱四兩，南赭四兩，石黃四兩，石青四兩，石綠四兩，管黃四兩，廣花八兩，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飛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廣勻膠四兩，凈礬四兩。礬絹的膠礬在外，別管他們，你只把絹交出去叫他們礬去。這些顏色，咱們淘澄飛跌著，又頑了，又使了，包你一輩子都夠使了。再要頂細(xì)絹籮四個(gè)，粗絹籮四個(gè)，擔(dān)筆四支，大小乳缽四個(gè)，大粗碗二十個(gè)，五寸粗碟十個(gè)，三寸粗白碟二十個(gè)，風(fēng)爐兩個(gè)，沙鍋大小四個(gè)，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長白布口袋四條，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屜木箱一個(gè)，實(shí)地紗一丈，生姜二兩，醬半斤?！摈煊衩Φ溃骸拌F鍋一口，鍋鏟一個(gè)?！睂氣O道：“這作什么？”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醬這些作料，我替你要鐵鍋來，好炒顏色吃的?！北娙硕夹ζ饋?。寶釵笑道：“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醬預(yù)先抹在底子上烤過了，一經(jīng)了火是要炸的?！北娙寺犝f，都道：“原來如此?！?

黛玉又看了一回單子，笑著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畫個(gè)畫兒又要這些水缸箱子來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探春“噯”了一聲，笑個(gè)不住，說道：“寶姐姐，你還不擰他的嘴？你問問他編排你的話。”寶釵笑道：“不用問，狗嘴里還有像牙不成！”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擰他的臉。黛玉笑著忙央告：“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jì)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作姐姐的教導(dǎo)我。姐姐不饒我，還求誰去？”眾人不知話內(nèi)有因，都笑道：“說的好可憐見的，連我們也軟了，饒了他罷。”寶釵原是和他頑，忽聽他又拉扯前番說他胡看雜書的話，便不好再和他廝鬧，放起他來。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饒人的?！睂氣O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愛你伶俐，今兒我也怪疼你的了。過來，我替你把頭發(fā)攏一攏?！摈煊窆晦D(zhuǎn)過身來，寶釵用手?jǐn)n上去。寶玉在旁看著，只覺更好，不覺后悔不該令他抿上鬢去，也該留著，此時(shí)叫他替他抿去。正自胡思，只見寶釵說道：“寫完了，明兒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罷，若沒有的，就拿些錢去買了來，我?guī)椭銈兣洹！睂氂衩κ樟藛巫印?

大家又說了一回閑話。至晚飯后又往賈母處來請安。賈母原沒有大病，不過是勞乏了，兼著了些涼，溫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劑藥疏散一疏散，至晚也就好了。不知次日又有何話，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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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閑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話說王夫人因見賈母那日在大觀園不過著了些風(fēng)寒，不是什么大病，請醫(yī)生吃了兩劑藥也就好了，便放了心，因命鳳姐來吩咐他預(yù)備給賈政帶送東西。正商議著，只見賈母打發(fā)人來請，王夫人忙引著鳳姐兒過來。王夫人又請問“這會(huì)子可又覺大安些？”賈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們送來野雞崽子湯，我嘗了一嘗，倒有味兒，又吃了兩塊肉，心里很受用?！蓖醴蛉诵Φ溃骸斑@是鳳丫頭孝敬老太太的。算他的孝心虔，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他。”賈母點(diǎn)頭笑道：“難為他想著。若是還有生的，再炸上兩塊，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兒。那湯雖好，就只不對稀飯?！兵P姐聽了，連忙答應(yīng)，命人去廚房傳話。

這里賈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發(fā)人請你來，不為別的。初二是鳳丫頭的生日，上兩年我原早想替他做生日，偏到跟前有大事，就混過去了。今年人又齊全，料著又沒事，咱們大家好生樂一日?！蓖醴蛉诵Φ溃骸拔乙蚕胫亍＜仁抢咸吲d，何不就商議定了？”賈母笑道：“我想往年不拘誰作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禮，這個(gè)也俗了，也覺生分的似的。今兒我出個(gè)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笑。”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么想著好，就是怎么樣行。”賈母笑道：“我想著，咱們也學(xué)那小家子大家湊分子，多少盡著這錢去辦，你道好頑不好頑？”王夫人笑道：“這個(gè)很好，但不知怎么湊法？”賈母聽說，益發(fā)高興起來，忙遣人去請薛姨媽邢夫人等，又叫請姑娘們并寶玉，那府里珍兒媳婦并賴大家的等有頭臉管事的媳婦也都叫了來。

眾丫頭婆子見賈母十分高興也都高興，忙忙的各自分頭去請的請，傳的傳，沒頓飯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烏壓壓擠了一屋子。只薛姨媽和賈母對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門前兩張椅子上，寶釵姊妹等五六個(gè)人坐在炕上，寶玉坐在賈母懷前，地下滿滿的站了一地。賈母忙命拿幾個(gè)小杌子來，給賴大母親等幾個(gè)高年有體面的媽媽坐了。賈府風(fēng)俗，年高伏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所以尤氏鳳姐兒等只管地下站著，那賴大的母親等三四個(gè)老媽媽告?zhèn)€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

賈母笑著把方才一席話說與眾人聽了。眾人誰不湊這趣兒？再也有和鳳姐兒好的，有情愿這樣的，有畏懼鳳姐兒的，巴不得來奉承的：況且都是拿的出來的，所以一聞此言，都欣然應(yīng)諾。賈母先道：“我出二十兩。”薛姨媽笑道：“我隨著老太太，也是二十兩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兩罷了。”尤氏李紈也笑道：“我們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兩罷。”賈母忙和李紈道：“你寡婦失業(yè)的，那里還拉你出這個(gè)錢，我替你出了罷?！兵P姐忙笑道：“老太太別高興，且算一算帳再攬事。老太太身上已有兩分呢，這會(huì)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兩，說著高興，一會(huì)子回想又心疼了。過后兒又說‘都是為鳳丫頭花了錢’，使個(gè)巧法子，哄著我拿出三四分子來暗里補(bǔ)上，我還做夢呢。”說的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依你怎么樣呢？”鳳姐笑道：“生日沒到，我這會(huì)子已經(jīng)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個(gè)錢饒不出，驚動(dòng)這些人實(shí)在不安，不如大嫂子這一分我替他出了罷了。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東西，就享了福了?！毙戏蛉说嚷犃耍颊f“很是”。賈母方允了。鳳姐兒又笑道：“我還有一句話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兩，又有林妹妹寶兄弟的兩分子。姨媽自己二十兩，又有寶妹妹的一分子，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兩，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虧了！”賈母聽了，忙笑道：“倒是我的鳳姐兒向著我，這說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們又哄了去了?！兵P姐笑道：“老祖宗只把他姐兒兩個(gè)交給兩位太太，一位占一個(gè)，派多派少，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辟Z母忙說：“這很公道，就是這樣?！辟嚧蟮哪赣H忙站起來笑說道：“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氣。在那邊是兒子媳婦，在這邊是內(nèi)侄女兒，倒不向著婆婆姑娘，倒向著別人。這兒媳婦成了陌路人，內(nèi)侄女兒竟成了個(gè)外侄女兒了?！闭f的賈母與眾人都大笑起來了。賴大之母因又問道：“少奶奶們十二兩，我們自然也該矮一等了?！辟Z母聽說，道：“這使不得。你們雖該矮一等，我知道你們這幾個(gè)都是財(cái)主，分位雖低，錢卻比他們多。你們和他們一例才使得?！北妺寢屄犃?，連忙答應(yīng)。賈母又道：“姑娘們不過應(yīng)個(gè)景兒，每人照一個(gè)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頭叫鴛鴦來，“你們也湊幾個(gè)人，商議湊了來?！兵x鴦答應(yīng)著，去不多時(shí)帶了平兒，襲人，彩霞等還有幾個(gè)小丫鬟來，也有二兩的，也有一兩的。賈母因問平兒：“你難道不替你主子作生日，還入在這里頭？”平兒笑道：“我那個(gè)私自另外有了，這是官中的，也該出一分。”賈母笑道：“這才是好孩子。”鳳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還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問一聲兒。盡到他們是理，不然，他們只當(dāng)小看了他們了?！辟Z母聽了，忙說：“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們！只怕他們不得閑兒，叫一個(gè)丫頭問問去。”說著，早有丫頭去了，半日回來說道：“每位也出二兩?！辟Z母喜道：“拿筆硯來算明，共計(jì)多少?！庇仁弦蚯牧R鳳姐道：“我把你這沒足厭的小蹄子！這么些婆婆嬸子來湊銀子給你過生日，你還不足，又拉上兩個(gè)苦瓠子作什么？”鳳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說，一會(huì)子離了這里，我才和你算帳。他們兩個(gè)為什么苦呢？有了錢也是白填送別人，不如拘來咱們樂。”

說著，早已合算了，共湊了一百五十兩有余。賈母道：“一日戲酒用不了?！庇仁系溃骸凹炔徽埧停葡植欢?，兩三日的用度都夠了。頭等，戲不用錢，省在這上頭?！辟Z母道：“鳳丫頭說那一班好，就傳那一班?！兵P姐兒道：“咱們家的班子都聽熟了，倒是花幾個(gè)錢叫一班來聽聽罷?！辟Z母道：“這件事我交給珍哥媳婦了。越性叫鳳丫頭別操一點(diǎn)心，受用一日才算?！庇仁洗饝?yīng)著。又說了一回話，都知賈母乏了，才漸漸的都散出來。

尤氏等送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便往鳳姐房里來商議怎么辦生日的話。鳳姐兒道：“你不用問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尤氏笑道：“你這阿物兒，也忒行了大運(yùn)了。我當(dāng)有什么事叫我們?nèi)?，原來單為這個(gè)。出了錢不算，還要我來操心，你怎么謝我？”鳳姐笑道：“你別扯臊，我又沒叫你來，謝你什么！你怕操心？你這會(huì)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個(gè)就是了?！庇仁闲Φ溃骸澳闱扑d的這樣兒！我勸你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潑出來了?！倍擞终f了一回方散。

次日將銀子送到寧國府來，尤氏方才起來梳洗，因問是誰送過來的，丫鬟們回說：“是林大娘?！庇仁媳忝辛怂麃怼Ｑ诀咦咧料路?，叫了林之孝家的過來。尤氏命他腳踏上坐了，一面忙著梳洗，一面問他：“這一包銀子共多少？”林之孝家的回說：“這是我們底下人的銀子，湊了先送過來。老太太和太太們的還沒有呢?！闭f著，丫鬟們回說：“那府里太太和姨太太打發(fā)人送分子來了?！庇仁闲αR道：“小蹄子們，專會(huì)記得這些沒要緊的話。昨兒不過老太太一時(shí)高興，故意的要學(xué)那小家子湊分子，你們就記得，到了你們嘴里當(dāng)正經(jīng)的說。還不快接了進(jìn)來好生待茶，再打發(fā)他們?nèi)ァ！毖诀邞?yīng)著，忙接了進(jìn)來，一共兩封，連寶釵黛玉的都有了。尤氏問還少誰的，林之孝家的道：“還少老太太，太太，姑娘們的和底下姑娘們的?！庇仁系溃骸斑€有你們大奶奶的呢？”林之孝家的道：“奶奶過去，這銀子都從二奶奶手里發(fā)，一共都有了。”

說著，尤氏已梳洗了，命人伺候車輛，一時(shí)來至榮府，先來見鳳姐。只見鳳姐已將銀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問：“都齊了？”鳳姐兒笑道：“都有了，快拿了去罷，丟了我不管?！庇仁闲Φ溃骸拔矣行┬挪患埃挂?dāng)面點(diǎn)一點(diǎn)?！闭f著果然按數(shù)一點(diǎn)，只沒有李紈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說你肏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沒有？”鳳姐兒笑道：“那么些還不夠使？短一分兒也罷了，等不夠了我再給你?！庇仁系溃骸白騼耗阍谌烁白魅?，今兒又來和我賴，這個(gè)斷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鳳姐兒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兒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別抱怨?！庇仁闲Φ溃骸澳阋话愕囊才?。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闭f著，把平兒的一分拿了出來，說道：“平兒，來！把你的收起去，等不夠了，我替你添上?！逼絻簳?huì)意，因說道：“奶奶先使著，若剩下了再賞我一樣?！庇仁闲Φ溃骸爸辉S你那主子作弊，就不許我作情兒?！逼絻褐坏檬樟恕Ｓ仁嫌值溃骸拔铱粗阒髯舆@么細(xì)致，弄這些錢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里使去?！?

一面說著，一面又往賈母處來。先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話，便走到鴛鴦房中和鴛鴦商議，只聽鴛鴦的主意行事，何以討賈母的喜歡。二人計(jì)議妥當(dāng)。尤氏臨走時(shí)，也把鴛鴦二兩銀子還他，說：“這還使不了呢?！闭f著，一徑出來，又至王夫人跟前說了一回話。因王夫人進(jìn)了佛堂，把彩云一分也還了他。見鳳姐不在跟前，一時(shí)把周，趙二人的也還了。他兩個(gè)還不敢收。尤氏道：“你們可憐見的，那里有這些閑錢？鳳丫頭便知道了，有我應(yīng)著呢?！倍寺犝f，千恩萬謝的方收了。于是尤氏一徑出來，坐車回家。不在話下。

展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園中人都打聽得尤氏辦得十分熱鬧，不但有戲，連耍百戲并說書的男女先兒全有，都打點(diǎn)取樂頑耍。李紈又向眾姊妹道：“今兒是正經(jīng)社日，可別忘了。寶玉也不來，想必他只圖熱鬧，把清雅就丟開了?！闭f著，便命丫鬟去瞧作什么，快請了來。丫鬟去了半日，回說：“花大姐姐說，今兒一早就出門去了?！北娙寺犃?，都詫異說：“再?zèng)]有出門之理。這丫頭糊涂，不知說話?！币蛴置淠ァＲ粫r(shí)翠墨回來說：“可不真出了門了。說有個(gè)朋友死了，出去探喪去了?！碧酱旱溃骸皵嗳粵]有的事。憑他什么，再?zèng)]今日出門之理。你叫襲人來，我問他。”剛說著，只見襲人走來。李紈等都說道：“今兒憑他有什么事，也不該出門。頭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這等高興，兩府上下眾人來湊熱鬧，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頭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襲人嘆道：“昨兒晚上就說了，今兒一早起有要緊的事到北靜王府里去，就趕回來的。勸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兒一早起來，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靜王府里的要緊姬妾沒了，也未可知?！崩罴w等道：“若果如此，也該去走走，只是也該回來了?！闭f著，大家又商議：“咱們只管作詩，等他回來罰他。”剛說著，只見賈母已打發(fā)人來請，便都往前頭來了。襲人回明寶玉的事，賈母不樂，便命人去接。

原來寶玉心里有件私事，于頭一日就吩咐茗煙：“明日一早要出門，備下兩匹馬在后門口等著，不要?jiǎng)e一個(gè)跟著。說給李貴，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攔住不用找，只說北府里留下了，橫豎就來的?！避鵁熞裁恢^腦，只得依言說了。今兒一早，果然備了兩匹馬在園后門等著。天亮了，只見寶玉遍體純素，從角門出來，一語不發(fā)跨上馬，一彎腰，順著街就〈走真〉下去了。茗煙也只得跨馬加鞭趕上，在后面忙問：“往那里去？”寶玉道：“這條路是往那里去的？”茗煙道：“這是出北門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沒有可頑的?！睂氂衤犝f，點(diǎn)頭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闭f著，越性加了鞭，那馬早已轉(zhuǎn)了兩個(gè)彎子，出了城門。茗煙越發(fā)不得主意，只得緊緊跟著。

一氣跑了七八里路出來，人煙漸漸稀少，寶玉方勒住馬，回頭問茗煙道：“這里可有賣香的？”茗煙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樣？”寶玉想道：“別的香不好，須得檀，蕓，降三樣。”茗煙笑道：“這三樣可難得?！睂氂駷殡y。茗煙見他為難。因問道：“要香作什么使？我見二爺時(shí)常小荷包有散香，何不找一找?！币痪涮嵝蚜藢氂瘢慊厥窒蛞陆笊侠鲆粋€(gè)荷包來，摸了一摸，竟有兩星沉速，心內(nèi)歡喜：“只是不恭些?！痹傧胱约河H身帶的，倒比買的又好些。于是又問爐炭。茗煙道：“這可罷了。荒郊野外那里有？用這些何不早說，帶了來豈不便宜?！睂氂竦溃骸昂繓|西，若可帶了來，又不這樣沒命的跑了?！避鵁熛肓税肴眨Φ溃骸拔业昧藗€(gè)主意，不知二爺心下如何？我想二爺不止用這個(gè)呢，只怕還要用別的。這也不是事。如今我們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睂氂衤犃嗣枺骸八赦志驮谶@里？更好了，我們就去。”說著，就加鞭前行，一面回頭向茗煙道：“這水仙庵的姑子長往咱們家去，咱們這一去到那里，和他借香爐使使，他自然是肯的。”茗煙道：“別說他是咱們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認(rèn)識的廟里，和他借，他也不敢駁回。只是一件，我常見二爺最厭這水仙庵的，如何今兒又這樣喜歡了？”寶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蓋廟，這都是當(dāng)日有錢的老公們和那些有錢的愚婦們聽見有個(gè)神，就蓋起廟來供著，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聽些野史小說，便信真了。比如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來并沒有個(gè)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誰知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著。今兒卻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說著早已來至門前。那老姑子見寶玉來了，事出意外，竟像天上掉下個(gè)活龍來的一般，忙上來問好，命老道來接馬。寶玉進(jìn)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卻只管賞鑒。雖是泥塑的，卻真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態(tài)，“荷出綠波，日映朝霞”之姿。寶玉不覺滴下淚來。老姑子獻(xiàn)了茶。寶玉因和他借香爐。那姑子去了半日，連香供紙馬都預(yù)備了來。寶玉道：“一概不用。”便命茗煙捧著爐出至后院中，揀一塊干凈地方兒，竟揀不出。茗煙道：“那井臺兒上如何？”寶玉點(diǎn)頭，一齊來至井臺上，將爐放下。

茗煙站過一旁。寶玉掏出香來焚上，含淚施了半禮，回身命收了去。茗煙答應(yīng)，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幾個(gè)頭，口內(nèi)祝道：“我茗煙跟二爺這幾年，二爺?shù)男氖拢覜]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只是這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爺心事不能出口，讓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魂多情，雖然陰陽間隔，既是知己之間，時(shí)常來望候二爺，未嘗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gè)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須眉濁物了?！闭f畢，又磕幾個(gè)頭，才爬起來。

寶玉聽他沒說完，便撐不住笑了，因踢他道：“休胡說，看人聽見笑話?！避鵁熎饋硎者^香爐，和寶玉走著，因道：“我已經(jīng)和姑子說了，二爺還沒用飯，叫他隨便收拾了些東西，二爺勉強(qiáng)吃些。我知道今兒咱們里頭大排筵宴，熱鬧非常，二爺為此才躲了出來的。橫豎在這里清凈一天，也就盡到禮了。若不吃東西，斷使不得。”寶玉道：“戲酒既不吃，這隨便素的吃些何妨?！避鵁煹溃骸斑@便才是。還有一說，咱們來了，還有人不放心。若沒有人不放心，便晚了進(jìn)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爺須得進(jìn)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禮也盡了，不過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戲吃酒，也并不是二爺有意，原不過陪著父母盡孝道。二爺若單為了這個(gè)不顧老太太，太太懸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陰魂也不安生。二爺想我這話如何？”寶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著了，你想著只你一個(gè)跟了我出來，回來你怕?lián)皇?，所以拿這大題目來勸我。我才來了，不過為盡個(gè)禮，再去吃酒看戲，并沒說一日不進(jìn)城。這已完了心愿，趕著進(jìn)城，大家放心，豈不兩盡其道。”茗煙道：“這更好了?！闭f著二人來至禪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寶玉胡亂吃了些，茗煙也吃了。

二人便上馬仍回舊路。茗煙在后面只囑咐：“二爺好生騎著，這馬總沒大騎的，手里提緊著?！币幻嬲f著，早已進(jìn)了城，仍從后門進(jìn)去，忙忙來至怡紅院中。襲人等都不在房里，只有幾個(gè)老婆子看屋子，見他來了，都喜的眉開眼笑，說：“阿彌陀佛，可來了！把花姑娘急瘋了！上頭正坐席呢，二爺快去罷。”寶玉聽說忙將素服脫了，自去尋了華服換上，問在什么地方坐席，老婆子回說在新蓋的大花廳上。

寶玉聽說，一徑往花廳來，耳內(nèi)早已隱隱聞得歌管之聲。剛至穿堂那邊，只見玉釧兒獨(dú)坐在廊檐下垂淚，一見他來，便收淚說道：“鳳凰來了，快進(jìn)去罷。再一會(huì)子不來，都反了?！睂氂衽阈Φ溃骸澳悴挛彝抢锶チ耍俊庇疋A兒不答，只管擦淚。寶玉忙進(jìn)廳里，見了賈母王夫人等，眾人真如得了鳳凰一般。寶玉忙趕著與鳳姐兒行禮。賈母王夫人都說他不知道好歹，“怎么也不說聲就私自跑了，這還了得！明兒再這樣，等老爺回家來，必告訴他打你?！闭f著又罵跟的小廝們都偏聽他的話，說那里去就去，也不回一聲兒。一面又問他到底那去了，可吃了什么，可唬著了。寶玉只回說：“北靜王的一個(gè)愛妾昨日沒了，給他道惱去。他哭的那樣，不好撇下就回來，所以多等了一會(huì)子。”賈母道：“以后再私自出門，不先告訴我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睂氂翊饝?yīng)著。因又要打跟的小子們，眾人又忙說情，又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慮了，他已經(jīng)回來，大家該放心樂一回了?！辟Z母先不放心，自然發(fā)狠，如今見他來了，喜且有余，那里還恨，也就不提了，還怕他不受用，或者別處沒吃飽，路上著了驚怕，反百般的哄他。襲人早過來伏侍。大家仍舊看戲。當(dāng)日演的是《荊釵記》。賈母薛姨媽等都看的心酸落淚，也有嘆的，也有罵的。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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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話說眾人看演《荊釵記》，寶玉和姐妹一處坐著。林黛玉因看到《男祭》這一出上，便和寶釵說道：“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么！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睂氣O不答。寶玉回頭要熱酒敬鳳姐兒。

原來賈母說今日不比往日，定要叫鳳姐痛樂一日。本來自己懶待坐席，只在里間屋里榻上歪著和薛姨媽看戲，隨心愛吃的揀幾樣放在小幾上，隨意吃著說話兒，將自己兩桌席面賞那沒有席面的大小丫頭并那應(yīng)差聽差的婦人等，命他們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著隨意吃喝，不必拘禮。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著，外面幾席是他姊妹們坐。賈母不時(shí)吩咐尤氏等：“讓鳳丫頭坐在上面，你們好生替我待東，難為他一年到頭辛苦?！庇仁洗饝?yīng)了，又笑回說道：“他坐不慣首席，坐在上頭橫不是豎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賈母聽了，笑道：“你不會(huì)，等我親自讓他去?！兵P姐兒忙也進(jìn)來笑說：“老祖宗別信他們的話，我吃了好幾鐘了?！辟Z母笑著，命尤氏：“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們都輪流敬他。他再不吃，我當(dāng)真的就親自去了?！庇仁下犝f，忙笑著又拉他出來坐下，命人拿了臺盞斟了酒，笑道：“一年到頭難為你孝順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兒沒什么疼你的，親自斟杯酒，乖乖兒的在我手里喝一口?！兵P姐兒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庇仁闲Φ溃骸罢f的你不知是誰！我告訴你說，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了后兒，知道還得像今兒這樣不得了？趁著盡力灌喪兩鐘罷?！兵P姐兒見推不過，只得喝了兩鐘。接著眾姊妹也來，鳳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賴大媽媽見賈母尚這等高興，也少不得來湊趣兒，領(lǐng)著些嬤嬤們也來敬酒。鳳姐兒也難推脫，只得喝了兩口。鴛鴦等也來敬，鳳姐兒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們，饒了我罷，我明兒再喝罷?！兵x鴦笑道：“真?zhèn)€的，我們是沒臉的了？就是我們在太太跟前，太太還賞個(gè)臉兒呢。往常倒有些體面，今兒當(dāng)著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兒來了。我原不該來。不喝，我們就走?！闭f著真?zhèn)€回去了。鳳姐兒忙趕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闭f著拿過酒來，滿滿的斟了一杯喝干。鴛鴦方笑了散去，然后又入席。

鳳姐兒自覺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見那耍百戲的上來，便和尤氏說：“預(yù)備賞錢，我要洗洗臉去。”尤氏點(diǎn)頭。鳳姐兒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門后檐下走來。平兒留心，也忙跟了來，鳳姐兒便扶著他。才至穿廊下，只見他房里的一個(gè)小丫頭正在那里站著，見他兩個(gè)來了，回身就跑。鳳姐兒便疑心忙叫。那丫頭先只裝聽不見，無奈后面連平兒也叫，只得回來。鳳姐兒越發(fā)起了疑心，忙和平兒進(jìn)了穿堂，叫那小丫頭子也進(jìn)來，把槅扇關(guān)了，鳳姐兒坐在小院子的臺階上，命那丫頭子跪了，喝命平兒：“叫兩個(gè)二門上的小廝來，拿繩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沒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那小丫頭子已經(jīng)唬的魂飛魄散，哭著只管碰頭求饒。鳳姐兒問道：“我又不是鬼，你見了我，不說規(guī)規(guī)矩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小丫頭子哭道：“我原沒看見奶奶來。我又記掛著房里無人，所以跑了?！兵P姐兒道：“房里既沒人，誰叫你來的？你便沒看見我，我和平兒在后頭扯著脖子叫了你十來聲，越叫越跑。離的又不遠(yuǎn)，你聾了不成？你還和我強(qiáng)嘴！”說著便揚(yáng)手一掌打在臉上，打的那小丫頭一栽，這邊臉上又一下，登時(shí)小丫頭子兩腮紫脹起來。平兒忙勸：“奶奶仔細(xì)手疼?！兵P姐便說：“你再打著問他跑什么。他再不說，把嘴撕爛了他的！”那小丫頭子先還強(qiáng)嘴，后來聽見鳳姐兒要燒了紅烙鐵來烙嘴，方哭道：“二爺在家里，打發(fā)我來這里瞧著奶奶的，若見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兒去的。不承望奶奶這會(huì)子就來了?！兵P姐兒見話中有文章，“叫你瞧著我作什么？難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別的原故，快告訴我，我從此以后疼你。你若不細(xì)說，立刻拿刀子來割你的肉。”說著，回頭向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唬的那丫頭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訴奶奶，可別說我說的。”平兒一旁勸，一面催他，叫他快說。丫頭便說道：“二爺也是才來房里的，睡了一會(huì)醒了，打發(fā)人來瞧瞧奶奶，說才坐席，還得好一會(huì)才來呢。二爺就開了箱子，拿了兩塊銀子，還有兩根簪子，兩匹緞子，叫我悄悄的送與鮑二的老婆去，叫他進(jìn)來。他收了東西就往咱們屋里來了。二爺叫我來瞧著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鳳姐聽了，已氣的渾身發(fā)軟，忙立起來一徑來家。剛至院門，只見又有一個(gè)小丫頭在門前探頭兒，一見了鳳姐，也縮頭就跑。鳳姐兒提著名字喝住。那丫頭本來伶俐，見躲不過了，越性跑了出來，笑道：“我正要告訴奶奶去呢，可巧奶奶來了?！兵P姐兒道：“告訴我什么？”那小丫頭便說二爺在家這般如此如此，將方才的話也說了一遍。鳳姐啐道：“你早作什么了？這會(huì)子我看見你了，你來推干凈兒！”說著也揚(yáng)手一下打的那丫頭一個(gè)趔趄，便攝手?jǐn)z腳的走至窗前。往里聽時(shí)，只聽里頭說笑。那婦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賈璉道：“他死了，再娶一個(gè)也是這樣，又怎么樣呢？”那婦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辟Z璉道：“如今連平兒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兒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說。我命里怎么就該犯了‘夜叉星’?！?

鳳姐聽了，氣的渾身亂戰(zhàn)，又聽他倆都贊平兒，便疑平兒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憤怨語了，那酒越發(fā)涌了上來，也并不忖奪，回身把平兒先打了兩下，一腳踢開門進(jìn)去，也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撕打一頓。又怕賈璉走出去，便堵著門站著罵道：“好淫婦！你偷主子漢子，還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兒過來！你們淫婦忘八一條藤兒，多嫌著我，外面兒你哄我！”說著又把平兒打幾下，打的平兒有冤無處訴，只氣得干哭，罵道：“你們做這些沒臉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說著也把鮑二家的撕打起來。賈璉也因吃多了酒，進(jìn)來高興，未曾作的機(jī)密，一見鳳姐來了，已沒了主意，又見平兒也鬧起來，把酒也氣上來了。鳳姐兒打鮑二家的，他已又氣又愧，只不好說的，今見平兒也打，便上來踢罵道：“好娼婦！你也動(dòng)手打人！”平兒氣怯，忙住了手，哭道：“你們背地里說話，為什么拉我呢？”鳳姐見平兒怕賈璉，越發(fā)氣了，又趕上來打著平兒，偏叫打鮑二家的。平兒急了，便跑出來找刀子要尋死。外面眾婆子丫頭忙攔住解勸。這里鳳姐見平兒尋死去，便一頭撞在賈璉懷里，叫道：“你們一條藤兒害我，被我聽見了，倒都唬起我來。你也勒死我！”賈璉氣的墻上拔出劍來，說道：“不用尋死，我也急了，一齊殺了，我償了命，大家干凈。”正鬧的不開交，只見尤氏等一群人來了，說：“這是怎么說，才好好的，就鬧起來?！辟Z璉見了人，越發(fā)“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風(fēng)來，故意要?dú)ⅧP姐兒。鳳姐兒見人來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丟下眾人，便哭著往賈母那邊跑。

此時(shí)戲已散出，鳳姐跑到賈母跟前，爬在賈母懷里，只說：“老祖宗救我！璉二爺要?dú)⑽夷兀　辟Z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問怎么了。鳳姐兒哭道：“我才家去換衣裳，不防璉二爺在家和人說話，我只當(dāng)是有客來了，唬得我不敢進(jìn)去。在窗戶外頭聽了一聽，原來是和鮑二家的媳婦商議，說我利害，要拿毒藥給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兒扶了正。我原氣了，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兒兩下，問他為什么要害我。他臊了，就要?dú)⑽?。”賈母等聽了，都信以為真，說：“這還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種子來！”一語未完，只見賈璉拿著劍趕來，后面許多人跟著。賈璉明仗著賈母素習(xí)疼他們，連母親嬸母也無礙，故逞強(qiáng)鬧了來。邢夫人王夫人見了，氣的忙攔住罵道：“這下流種子！你越發(fā)反了，老太太在這里呢！”賈璉乜斜著眼，道：“都是老太太慣的他，他才這樣，連我也罵起來了！”邢夫人氣的奪下劍來，只管喝他“快出去！”那賈璉撒嬌撒癡，涎言涎語的還只亂說。賈母氣的說道：“我知道你也不把我們放在眼睛里，叫人把他老子叫來！”賈璉聽見這話，方趔趄著腳兒出去了，賭氣也不往家去，便往外書房來。

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說鳳姐兒。賈母笑道：“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兩口酒，又吃起醋來?！闭f的眾人都笑了。賈母又道：“你放心，等明兒我叫他來替你賠不是。你今兒別要過去臊著他。”因又罵：“平兒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么暗地里這么壞。”尤氏等笑道：“平兒沒有不是，是鳳丫頭拿著人家出氣。兩口子不好對打，都拿著平兒煞性子。平兒委曲的什么似的呢，老太太還罵人家?！辟Z母道：“原來這樣，我說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魘道的。既這么著，可憐見的，白受他們的氣。”因叫琥珀來：“你出去告訴平兒，就說我的話：我知道他受了委曲，明兒我叫鳳姐兒替他賠不是。今兒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許他胡鬧?！?

原來平兒早被李紈拉入大觀園去了。平兒哭的哽咽難抬。寶釵勸道：“你是個(gè)明白人，素日鳳丫頭何等待你，今兒不過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氣，難道倒拿別人出氣不成？別人又笑話他吃醉了。你只管這會(huì)子委曲，素日你的好處，豈不都是假的了？”正說著，只見琥珀走來，說了賈母的話。平兒自覺面上有了光輝，方才漸漸的好了，也不往前頭來。寶釵等歇息了一回，方來看賈母鳳姐。

寶玉便讓平兒到怡紅院中來。襲人忙接著，笑道：“我先原要讓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們都讓你，我就不好讓的了?！逼絻阂才阈φf“多謝”。因又說道：“好好兒的從那里說起，無緣無故白受了一場氣?！币u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這不過是一時(shí)氣急了?！逼絻旱溃骸岸棠痰箾]說的，只是那淫婦治的我，他又偏拿我湊趣，況還有我們那糊涂爺?shù)勾蛭?。”說著便又委曲，禁不住落淚。寶玉忙勸道：“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gè)賠不是罷。”平兒笑道：“與你什么相干？”寶玉笑道：“我們弟兄姊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gè)不是也是應(yīng)該的?！庇值溃骸翱上н@新衣裳也沾了，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了下來，拿些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洗洗臉。”一面說，一面便吩咐了小丫頭子們舀洗臉?biāo)?，燒熨斗來。平兒素?xí)只聞人說寶玉專能和女孩兒們接交，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兒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廝近，因不能盡心，也常為恨事。平兒今見他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又見襲人特特的開了箱子，拿出兩件不大穿的衣裳來與他換，便趕忙的脫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臉。寶玉一旁笑勸道：“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鳳姐姐賭氣了似的。況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fā)了人來安慰你?！逼絻郝犃擞欣?，便去找粉，只不見粉。寶玉忙走至妝臺前，將一個(gè)宣窯瓷盒揭開，里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又笑向他道：“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制的。”平兒倒在掌上看時(shí)，果見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攤在面上也容易勻凈，且能潤澤肌膚，不似別的粉青重澀滯。然后看見胭脂也不是成張的，卻是一個(gè)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寶玉笑道：“那市賣的胭脂都不干凈，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凈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只用細(xì)簪子挑一點(diǎn)兒抹在手心里，用一點(diǎn)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夠打頰腮了。平兒依言妝飾，果見鮮艷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將盆內(nèi)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擷了下來，與他簪在鬢上。忽見李紈打發(fā)丫頭來喚他，方忙忙的去了。

寶玉因自來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gè)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為恨怨。今日是金釧兒的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后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樂也。因歪在床上，心內(nèi)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并不知作養(yǎng)脂粉。又思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姊妹，獨(dú)自一人，供應(yīng)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灑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內(nèi)，盡力落了幾點(diǎn)痛淚。復(fù)起身，又見方才的衣裳上噴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疊好，見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猶有淚漬，又拿至臉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悶了一回，也往稻香村來，說一回閑話，掌燈后方散。

平兒就在李紈處歇了一夜，鳳姐兒只跟著賈母。賈璉晚間歸房，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亂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沒意思，后悔不來。邢夫人記掛著昨日賈璉醉了，忙一早過來，叫了賈璉過賈母這邊來。賈璉只得忍愧前來在賈母面前跪下。賈母問他：“怎么了？”賈璉忙陪笑說：“昨兒原是吃了酒，驚了老太太的駕了，今兒來領(lǐng)罪。”賈母啐道：“下流東西，灌了黃湯，不說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來了！鳳丫頭成日家說嘴，霸王似的一個(gè)人，昨兒唬得可憐。要不是我，你要傷了他的命，這會(huì)子怎么樣？”賈璉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辯，只認(rèn)不是。賈母又道：“那鳳丫頭和平兒還不是個(gè)美人胎子？你還不足！成日家偷雞摸狗，臟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為這起淫婦打老婆，又打屋里的人，你還虧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若你眼睛里有我，你起來，我饒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婦賠個(gè)不是，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歡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賈璉聽如此說，又見鳳姐兒站在那邊，也不盛妝，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粉，黃黃臉兒，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想著：“不如賠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討老太太的喜歡了?！毕氘?，便笑道：“老太太的話，我不敢不依，只是越發(fā)縱了他了。”賈母笑道：“胡說！我知道他最有禮的，再不會(huì)沖撞人。他日后得罪了你，我自然也作主，叫你降伏就是了?！?

賈璉聽說，爬起來，便與鳳姐兒作了一個(gè)揖，笑道：“原來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饒過我罷?！睗M屋里的人都笑了。賈母笑道：“鳳丫頭，不許惱了，再惱我就惱了。”說著，又命人去叫了平兒來，命鳳姐兒和賈璉兩個(gè)安慰平兒。賈璉見了平兒，越發(fā)顧不得了，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聽賈母一說，便趕上來說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賠了不是不算外，還替你奶奶賠個(gè)不是?！闭f著，也作了一個(gè)揖，引的賈母笑了，鳳姐兒也笑了。賈母又命鳳姐兒來安慰他。平兒忙走上來給鳳姐兒磕頭，說：“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氣，是我該死。”鳳姐兒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來，為聽了旁人的話，無故給平兒沒臉。今反見他如此，又是慚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來，落下淚來。平兒道：“我伏侍了奶奶這么幾年，也沒彈我一指甲。就是昨兒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婦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氣?！闭f著，也滴下淚來了。賈母便命人將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個(gè)再提此事，即刻來回我，我不管是誰，拿拐棍子給他一頓。”

三個(gè)人從新給賈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頭。老嬤嬤答應(yīng)了，送他三人回去。至房中，鳳姐兒見無人，方說道：“我怎么像個(gè)閻王，又像夜叉？那淫婦咒我死，你也幫著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憐我熬的連個(gè)淫婦也不如了，我還有什么臉來過這日子？”說著，又哭了。賈璉道：“你還不足？你細(xì)想想，昨兒誰的不是多？今兒當(dāng)著人還是我跪了一跪，又賠不是，你也爭足了光了。這會(huì)子還叨叨，難道還叫我替你跪下才罷？太要足了強(qiáng)也不是好事?！闭f的鳳姐兒無言可對，平兒嗤的一聲又笑了。賈璉也笑道：“又好了！真真我也沒法了。”

正說著，只見一個(gè)媳婦來回說：“鮑二媳婦吊死了。”賈璉鳳姐兒都吃了一驚。鳳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罷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一時(shí)，只見林之孝家的進(jìn)來悄回鳳姐道：“鮑二媳婦吊死了，他娘家的親戚要告呢?！兵P姐兒笑道：“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眾人勸了他們，又威嚇了一陣，又許了他幾個(gè)錢，也就依了。”鳳姐兒道：“我沒一個(gè)錢！有錢也不給，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許勸他，也不用震嚇?biāo)?，只管讓他告去。告不成倒問他個(gè)以尸訛詐’！”林之孝家的正在為難，見賈璉和他使眼色兒，心下明白，便出來等著。賈璉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樣?！兵P姐兒道：“不許給他錢。”賈璉一徑出來，和林之孝來商議，著人去作好作歹，許了二百兩發(fā)送才罷。賈璉生恐有變，又命人去和王子騰說，將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幾名來，幫著辦喪事。那些人見了如此，縱要復(fù)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氣吞聲罷了。賈璉又命林之孝將那二百銀子入在流年帳上，分別添補(bǔ)開銷過去。又梯己給鮑二些銀兩，安慰他說：“另日再挑個(gè)好媳婦給你。”鮑二又有體面，又有銀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賈璉，不在話下。

里面鳳姐心中雖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論，因房中無人，便拉平兒笑道：“我昨兒灌喪了酒了，你別憤怨，打了那里，讓我瞧瞧。”平兒道：“也沒打重?！敝宦牭谜f，奶奶姑娘都進(jìn)來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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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fēng)雨夕悶制風(fēng)雨詞

話說鳳姐兒正撫恤平兒，忽見眾姊妹進(jìn)來，忙讓坐了，平兒斟上茶來。鳳姐兒笑道：“今兒來的這么齊，倒像下貼子請了來的?！碧酱盒Φ溃骸拔覀冇袃杉拢阂患俏业?，一件是四妹妹的，還夾著老太太的話?！兵P姐兒笑道：“有什么事，這么要緊？”探春笑道：“我們起了個(gè)詩社，頭一社就不齊全，眾人臉軟，所以就亂了。我想必得你去作個(gè)監(jiān)社御史，鐵面無私才好。再四妹妹為畫園子，用的東西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說：‘只怕后頭樓底下還有當(dāng)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來，若沒有，叫人買去。’”鳳姐笑道：“我又不會(huì)作什么濕的干的，要我吃東西去不成？”探春道：“你雖不會(huì)作，也不要你作。你只監(jiān)察著我們里頭有偷安怠惰的，該怎么樣罰他就是了?！兵P姐兒笑道：“你們別哄我，我猜著了，那里是請我作監(jiān)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個(gè)進(jìn)錢的銅商。你們弄什么社，必是要輪流作東道的。你們的月錢不夠花了，想出這個(gè)法子來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錢?？墒沁@個(gè)主意？”一席話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李紈笑道：“真真你是個(gè)水晶心肝玻璃人?！兵P姐兒笑道：“虧你是個(gè)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著念書學(xué)規(guī)矩針線的，他們不好，你要?jiǎng)瘛＿@會(huì)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gè)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gè)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yè)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gè)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gè)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huì)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頑頑，能幾

年的限？他們各人出了閣，難道還要你賠不成？這會(huì)子你怕花錢，調(diào)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gè)河枯海干，我還通不知道呢！”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huì)打細(xì)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么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gè)小子，還不知怎么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jì)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里去了？氣的我只要給平兒打報(bào)不平兒。忖奪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未平。你今兒又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gè)只該換一個(gè)過子才是?！闭f的眾人都笑了。鳳姐兒忙笑道：“竟不是為詩為畫來找我，這臉子竟是為平兒來報(bào)仇的。竟不承望平兒有你這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著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過來！我當(dāng)著大奶奶姑娘們替你賠個(gè)不是，擔(dān)待我酒后無德罷?！闭f著，眾人又都笑起來了。李紈笑問平兒道：“如何？我說必定要給你爭爭氣才罷?！逼絻盒Φ溃骸半m如此，奶奶們?nèi)⌒?，我禁不起。”李紈道：“什么禁不起，有我呢。快拿了鑰匙叫你主子開了樓房找東西去?！?

鳳姐兒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們回園子里去。才要把這米帳合算一算，那邊大太太又打發(fā)人來叫，又不知有什么話說，須得過去走一趟。還有年下你們添補(bǔ)的衣服，還沒打點(diǎn)給他們做去?！崩罴w笑道：“這些事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著去，省得這些姑娘小姐鬧我?！兵P姐兒忙笑道：“好嫂子，賞我一點(diǎn)空兒。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兒為平兒就不疼我了？往常你還勸我說，事情雖多，也該保養(yǎng)身子，撿點(diǎn)著偷空兒歇歇，你今兒反倒逼我的命了。況且誤了別人的年下衣裳無礙，他姊妹們的若誤了，卻是你的責(zé)任，老太太豈不怪你不管閑事，這一句現(xiàn)成的話也不說？我寧可自己落不是，豈敢?guī)Ю勰隳?。”李紈笑道：“你們聽聽，說的好不好？把他會(huì)說話的！我且問你，這詩社你到底管不管？”鳳姐兒笑道：“這是什么話，我不入社花幾個(gè)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還想在這里吃飯不成？明兒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作會(huì)社東道。過后幾天，我又不作詩作文，只不過是個(gè)俗人罷了?！O(jiān)察’也罷，不‘監(jiān)察’也罷，有了錢了，你們還攆出我來！”說的眾人又都笑起來。鳳姐兒道：“過會(huì)子我開了樓房，凡有這些東西都叫人搬出來你們看，若使得，留著使，若少什么，照你們單子，我叫人替你們買去就是了。畫絹我就裁出來。那圖樣沒有在太太跟前，還在那邊珍大爺那里呢。說給你們，別碰釘子去。我打發(fā)人取了來，一并叫人連絹交給相公們礬去，如何？”李紈點(diǎn)首笑道：“這難為你，果然這樣還罷了。既如此，咱們家去罷，等著他不送了去再來鬧他?！闭f著，便帶了他姊妹就走。鳳姐兒道：“這些事再?zèng)]兩個(gè)人，都是寶玉生出來的?！崩罴w聽了，忙回身笑道：“正是為寶玉來，反忘了他。頭一社是他誤了。我們臉軟，你說該怎么罰他？”鳳姐想了一想，說道：“沒有別的法子，只叫他把你們各人屋子里的地罰他掃一遍才好?！北娙硕夹Φ溃骸斑@話不差。”

說著才要回去，只見一個(gè)小丫頭扶了賴嬤嬤進(jìn)來。鳳姐兒等忙站起來，笑道：“大娘坐?！庇侄枷蛩老病Ｙ噵邒呦蚩谎厣献?，笑道：“我也喜，主子們也喜。若不是主子們的恩典，我們這喜從何來？昨兒奶奶又打發(fā)彩哥兒賞東西，我孫子在門上朝上磕了頭了?！崩罴w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賴嬤嬤嘆道：“我那里管他們，由他們?nèi)チT！前兒在家里給我磕頭，我沒好話，我說：‘哥哥兒，你別說你是官兒了，橫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歲，雖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來，上托著主子的洪福，下托著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認(rèn)字，也是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了這么大。你那里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么寫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爺爺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惱，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你這么個(gè)東西來。從小兒三災(zāi)八難，花的銀子也照樣打出你這么個(gè)銀人兒來了。到二十歲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許你捐個(gè)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饑挨餓的要多少？你一個(gè)奴才秧子，仔細(xì)折了福！如今樂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選了出來。州縣官兒雖小，事情卻大，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盡忠報(bào)國，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崩罴w鳳姐兒都笑道：“你也多慮。我們看他也就好了。先那幾年還進(jìn)來了兩次，這有好幾年沒來了，年下生日，只見他的名字就罷了。前兒給老太太，太太磕頭來，在老太太那院里，見他又穿著新官的服色，倒發(fā)的威武了，比先時(shí)也胖了。他這一得了官，正該你樂呢，反倒愁起這些來！他不好，還有他父親呢，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閑了坐個(gè)轎子進(jìn)來，和老太太斗一日牌，說一天話兒，誰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樓房廈廳，誰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平兒斟上茶來，賴嬤嬤忙站起來接了，笑道：“姑娘不管叫那個(gè)孩子倒來罷了，又折受我?！闭f著，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這些小孩子們?nèi)艿膰?yán)。饒這么嚴(yán)，他們還偷空兒鬧個(gè)亂子來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說小孩子們淘氣，不知道的，人家就說仗著財(cái)勢欺人，連主子名聲也不好。恨的我沒法兒，常把他老子叫來罵一頓，才好些?！币蛴种笇氂竦溃骸安慌履阆游?，如今老爺不過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護(hù)在頭里。當(dāng)日老爺小時(shí)挨你爺爺?shù)拇?，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shí)，何曾像你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還有那大老爺，雖然淘氣，也沒像你這紥窩子的樣兒，也是天天打。還有東府里你珍哥兒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說聲惱了，什么兒子，竟是審賊！如今我眼里看著，耳朵里聽著，那珍大爺管兒子倒也像當(dāng)日老祖宗的規(guī)矩，只是管的到三不著兩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這些兄弟侄兒怎么怨的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歡我說，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么罵我呢?！?

正說著，只見賴大家的來了，接著周瑞家的張材家的都進(jìn)來回事情。鳳姐兒笑道：“媳婦來接婆婆來了。”賴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倒是打聽打聽奶奶姑娘們賞臉不賞臉？”賴嬤嬤聽了，笑道：“可是我糊涂了，正經(jīng)說的話且不說，且說陳谷子爛芝麻的混搗熟。因?yàn)槲覀冃∽舆x了出來，眾親友要給他賀喜，少不得家里擺個(gè)酒。我想，擺一日酒，請這個(gè)也不是，請那個(gè)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洪福，想不到的這樣榮耀，就傾了家，我也是愿意的。因此吩咐他老子連擺三日酒：頭一日，在我們破花園子里擺幾席酒，一臺戲，請老太太，太太們，奶奶姑娘們?nèi)ド⒁蝗諓?，外頭大廳上一臺戲，擺幾席酒，請老爺們，爺們?nèi)ピ鲈龉猓坏诙赵僬堄H友，第三日再把我們兩府里的伴兒請一請。熱鬧三天，也是托著主子的洪福一場，光輝光輝。”李紈鳳姐兒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們必去，只怕老太太高興要去也定不得?！辟嚧蠹业拿Φ溃骸皳窳耸牡娜兆?，只看我們奶奶的老臉罷了?！兵P姐笑道：“別人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說下，我是沒有賀禮的，也不知道放賞，吃完了一走，可別笑話?！辟嚧蠹业男Φ溃骸澳棠陶f那里話？奶奶要賞，賞我們?nèi)f銀子就有了。”賴嬤嬤笑道：“我才去請老太太，老太太也說去，可算我這臉還好。”說畢又叮嚀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見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來，因說道：“可是還有一句話問奶奶，這周嫂子的兒子犯了什么不是，攆了他不用？”鳳姐兒聽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訴你媳婦，事情多也忘了。賴嫂子回去說給你老頭子，兩府里不許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罷?！?

賴大家的只得答應(yīng)著。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賴嬤嬤忙道：“什么事？說給我評評?！兵P姐兒道：“前日我生日，里頭還沒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邊送了禮來，他不說在外頭張羅，他倒坐著罵人，禮也不送進(jìn)來。兩個(gè)女人進(jìn)來了，他才帶著小幺們往里抬。小幺們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饅頭。人去了，打發(fā)彩明去說他，他倒罵了彩明一頓。這樣無法無天的忘八羔子，不攆了作什么！”賴嬤嬤笑道：“我當(dāng)什么事情，原來為這個(gè)。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罵他，使他改過，攆了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他現(xiàn)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教導(dǎo)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鳳姐兒聽說，便向賴大家的說道：“既這樣，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許他吃酒。”賴大家的答應(yīng)了。周瑞家的磕頭起來，又要與賴嬤嬤磕頭，賴大家的拉著方罷。然后他三人去了，李紈等也就回園中來。

至晚，果然鳳姐命人找了許多舊收的畫具出來，送至園中。寶釵等選了一回，各色東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將那一半又開了單子，與鳳姐兒去照樣置買，不必細(xì)說。

一日，外面礬了絹，起了稿子進(jìn)來。寶玉每日便在惜春這里幫忙。探春，李紈，迎春，寶釵等也多往那里閑坐，一則觀畫，二則便于會(huì)面。寶釵因見天氣涼爽，夜復(fù)漸長，遂至母親房中商議打點(diǎn)些針線來。日間至賈母處王夫人處省候兩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閑話半時(shí)，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shí)閑話一回，故日間不大得閑，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賈母高興，多游玩了兩次，未免過勞了神，近日又復(fù)嗽起來，覺得比往常又重，所以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yǎng)。有時(shí)悶了，又盼個(gè)姊妹來說些閑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眾人都體諒他病中，且素日形體嬌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禮數(shù)粗忽，也都不苛責(zé)。

這日寶釵來望他，因說起這病癥來。寶釵道：“這里走的幾個(gè)太醫(yī)雖都還好，只是你吃他們的藥總不見效，不如再請一個(gè)高明的人來瞧一瞧，治好了豈不好？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個(gè)常法?！摈煊竦溃骸安恢杏谩Ｎ抑牢疫@樣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別說病，只論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就可知了?！睂氣O點(diǎn)頭道：“可正是這話。古人說‘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養(yǎng)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嘆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qiáng)的。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了些似的?！闭f話之間，已咳嗽了兩三次。寶釵道：“昨兒我看你那藥方上，人參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bǔ)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健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yǎng)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qiáng)，最是滋陰補(bǔ)氣的?！?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gè)多心的人，只當(dāng)你心里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cuò)了，實(shí)在誤到如今。細(xì)細(xì)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gè)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dǎo)我。怨不得云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jīng)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gè)，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若不是從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你方才說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這個(gè)病，也沒什么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jīng)鬧了個(gè)天翻地覆，這會(huì)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么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gè)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里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gè)，他們尚虎視耽耽，背地里言三語四的，何況于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里正經(jīng)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jīng)多嫌著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jìn)退，何苦叫他們咒我？”寶釵道：“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摈煊竦溃骸澳闳绾伪任?？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里又有買賣地土，家里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里，一應(yīng)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gè)，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睂氣O笑道：“將來也不過多費(fèi)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里?！摈煊衤犃?，不覺紅了臉，笑道：“人家才拿你當(dāng)個(gè)正經(jīng)人，把心里的煩難告訴你聽，你反拿我取笑兒?！睂氣O笑道：“雖是取笑兒，卻也是真話。你放心，我在這里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雖有個(gè)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gè)母親比你略強(qiáng)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你也是個(gè)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嘆’？你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媽媽說了，只怕我們家里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又不驚師動(dòng)眾的。”黛玉忙笑道：“東西事小，難得你多情如此。”寶釵道：“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應(yīng)候罷了。只怕你煩了，我且去了?！摈煊竦溃骸巴砩显賮砗臀艺f句話兒。”寶釵答應(yīng)著便去了，不在話下。

這里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shí)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知寶釵不能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fā)于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fēng)雨夕》。其詞曰：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fēng)雨助凄涼！

助秋風(fēng)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dòng)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fēng)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fēng)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脈脈復(fù)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zhuǎn)蕭條，疏竹虛窗時(shí)滴瀝。

不知風(fēng)雨幾時(shí)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吟罷擱筆，方要安寢，丫鬟報(bào)說：“寶二爺來了?！币徽Z未完，只見寶玉頭上帶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黛玉不覺笑了：“那里來的漁翁！”寶玉忙問：“今兒好些？吃了藥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一面說，一面摘了笠，脫了蓑衣，忙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住燈光，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眼細(xì)瞧了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

黛玉看脫了蓑衣，里面只穿半舊紅綾短襖，系著綠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綠綢撒花褲子，底下是掐金滿繡的綿紗襪子，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問道：“上頭怕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凈。”寶玉笑道：“我這一套是全的。有一雙棠木屐，才穿了來，脫在廊檐上了?！摈煊裼挚茨撬蛞露敷也皇菍こＪ匈u的，十分細(xì)致輕巧，因說道：“是什么草編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寶玉道：“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閑了下雨時(shí)在家里也是這樣。你喜歡這個(gè)，我也弄一套來送你。別的都罷了，惟有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頭的這頂兒是活的，冬天下雪，帶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頂子來，只剩了這圈子。下雪時(shí)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頂，冬天下雪戴?！摈煊裥Φ溃骸拔也灰?。戴上那個(gè)，成個(gè)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了。”及說了出來，方想起話未忖奪，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后悔不及，羞的臉飛紅，便伏在桌上嗽個(gè)不住。

寶玉卻不留心，因見案上有詩，遂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聽了，忙起來奪在手內(nèi)，向燈上燒了。寶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燒也無礙?！摈煊竦溃骸拔乙埠昧嗽S多，謝你一天來幾次瞧我，下雨還來。這會(huì)子夜深了，我也要歇著，你且請回去，明兒再來?！睂氂衤犝f，回手向懷中掏出一個(gè)核桃大小的一個(gè)金表來，瞧了一瞧，那針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間，忙又揣了，說道：“原該歇了，又?jǐn)_的你勞了半日神。”說著，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進(jìn)來問道：“你想什么吃，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著了，明兒早起告訴你。你聽雨越發(fā)緊了，快去罷?？捎腥烁鴽]有？”有兩個(gè)婆子答應(yīng)：“有人，外面拿著傘點(diǎn)著燈籠呢?！摈煊裥Φ溃骸斑@個(gè)天點(diǎn)燈籠？”寶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聽說，回手向書架上把個(gè)玻璃繡球燈拿了下來，命點(diǎn)一支小蠟來，遞與寶玉，道：“這個(gè)又比那個(gè)亮，正是雨里點(diǎn)的?！睂氂竦溃骸拔乙灿羞@么一個(gè)，怕他們失腳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沒點(diǎn)來。”黛玉道：“跌了燈值錢，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命他們前頭照著。這個(gè)又輕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里拿著這個(gè)，豈不好？明兒再送來。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變出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寶玉聽說，連忙接了過來，前頭兩個(gè)婆子打著傘提著明瓦燈，后頭還有兩個(gè)小丫鬟打著傘。寶玉便將這個(gè)燈遞與一個(gè)小丫頭捧著，寶玉扶著他的肩，一徑去了。

就有蘅蕪苑的一個(gè)婆子，也打著傘提著燈，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窩來，還有一包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說：“這比買的強(qiáng)。姑娘說了：姑娘先吃著，完了再送來?！摈煊竦溃骸盎厝フf‘費(fèi)心’。”命他外頭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還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fā)該會(huì)個(gè)夜局，痛賭兩場了。”婆子笑道：“不瞞姑娘說，今年我大沾光兒了。橫豎每夜各處有幾個(gè)上夜的人，誤了更也不好，不如會(huì)個(gè)夜局，又坐了更，又解悶兒。今兒又是我的頭家，如今園門關(guān)了，就該上場了?！摈煊衤犝f笑道：“難為你。誤了你發(fā)財(cái)，冒雨送來。”命人給他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那婆子笑道：“又破費(fèi)姑娘賞酒吃?！闭f著，磕了一個(gè)頭，外面接了錢，打傘去了。

紫鵑收起燕窩，然后移燈下簾，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shí)又羨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寶玉雖素習(xí)和睦，終有嫌疑。又聽見窗外竹梢焦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了。暫且無話，要知端的，下回再說。